程凤台道:“姐姐这只戒指倒蛮摩登的嘛!哪里带过来的?好像比你那只蓝光的还亮呢。”
程美心冲着窗户把手背翻过来自我欣赏了一回,道:“瑞士的。王处长的小女儿不是去欧洲旅游了吗?给带了点首饰和手表,呐,这个咖啡壶也是她带回来的。”
程凤台点点头,向曹司令道:“上次劫我货的那个什么师长啊,姐夫,我去通路子啦!我想送钱多不好看,那又是个怕老婆的,就送了套钻石首饰给师长太太。结果你猜怎么样?官不大,眼界还不小,居然没收,估计是没看上。”
曹司令道:“你小子就是舍不得花钱。”
程凤台失笑道:“现在什么世道,您当花点钱,哪都能弄得到姐姐那只蓝光大钻戒呢?姐夫,您认识的俄国人多,不然帮我问问,我就托您给买一只。”
曹司令马上对程凤台嗤之以鼻:“去!老子为了你那点破事还去找一趟俄国人?给你这二道贩子当二道贩子?”说完向程美心一拨弄手:“去把你那只拿来给他。中午留下吃饭!”后一句话还是对程凤台说的。
程美心脸上微微地一凝滞,扭脸瞅了一眼程凤台,含笑答应着就去卧房取戒指了。从书房到卧房,短短一截楼梯,高跟鞋踏在地毯上咚咚闷响,走廊上曹三小姐与她问安她也没有心情敷衍。进了卧房摔摔打打地找出那只蓝光钻戒,从自己手上把原来戴的褪下来,重新戴上大钻戒比了又比,原来那只是手指上开了一朵小银花,这一只戴上去,像是手指间挟了一颗大星星,璀璨夺目,高下立见,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眨了好几下才咽了下去。这还是她当年跟随曹司令东征西战,曹司令特意给她的嘉奖,她平时还舍不得戴呢!但是程美心毕竟是程美心,绝对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违背曹司令,曹司令说要送人,她心里再不情愿也没有二话的,没有这样的涵养和省事,她也做不到曹夫人了。专门找了一只天鹅绒首饰盒,把戒指摘下来用眼镜布擦干净了嵌进去,心里是把程凤台骂得狗血喷头,等到在餐桌上把戒指交给他的时候,却是一派慈爱,还嘱咐了许多话。程凤台在程美心的温柔目光下只觉得脊梁骨凉飕飕,要不是从小与她一块儿长大深知性情,肯定也要被她的态度所蒙蔽了。
下午去商宅,商细蕊果然留在家中,不止商细蕊,钮白文今天也在,向着立在一旁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指指戳戳,年轻人淡青色的长褂,腰上悬了一把胡琴,被衣摆半遮半掩盖在下面。这是钮白文终于觅到宝,前来交差了。周香芸等小戏子们练着功,一壁还盯着那年轻人瞧,就听商细蕊在问他:“哦,拉了十四年了。”
程凤台一到,钮白文忙把商细蕊身边的位子让开给他坐。程凤台与钮白文问过好,也不多客气就往商细蕊身边一坐,一手搭在他大腿上,喝着他杯子里的茶。那年轻人看上去才比周香芸他们大不了几岁,倒拉了十四年的琴,不知得从多小的岁数就开始学了。
商细蕊也说:“好像太年轻了。学了十四年和拉了十四年,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啊!”他看着钮白文笑道:“我学琴那会儿就知道:百日笛子千日萧,小小胡琴拉断腰。”
钮白文一张嘴还未说话,那年轻人先微微一笑,恭敬又淡然地说:“总听人说商老板名冠九州,问鼎梨园。好些科班出身的唱了半辈子旦角儿,也不及商老板半路改行唱三年的功夫深。今日一见,才知道商老板原来也是很年轻的。”
他这话一说,钮白文和程凤台有一丝惊讶之余,只看着商细蕊发笑。商细蕊也没料到这小子一开口就叫板,顿时犯了二彪子,啪啪解了自己短衫的两颗领扣,开始卷袖子,张口喊道:“小来!把我的胡琴拿来!我要和他切磋切磋!”
钮白文“哎哟”了声,不知道怎么拦着是好了,惊笑道:“蕊官儿!没有你这样的啊!”。一面眼巴巴瞅着程凤台,程凤台简直脑仁儿疼,把商细蕊拽过来,附耳道:“商老板,你告诉我,你是要个斗琴的伴儿呢,还是要个唱戏的伴儿。”
商细蕊道:“当然是唱戏的!”
程凤台道:“那就唱着听啊!你和他斗琴做什么!他赢了你输了你,能说明什么?别沾上点戏就跟个斗鸡似的,累不累!坐下。”
商细蕊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瞎胡闹,独奏和伴奏其实也不是一回事,可是心里依然不忿,一点周香芸:“小周子!来陪他练练!”自己坐下来嘬着茶壶嘴,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们,还没动呢,又是出了一头的汗了。
周香芸穿着浅蓝色的练功衣,脸一红,手脚无措的,好腼腆这一点,这倒是随了他商师父了。与那年轻人眼神一碰,脸红得更厉害,问商细蕊:“班主,唱哪段啊?”
商细蕊道:“随便,快唱。”
关起门来,商细蕊就是这个糙脾气了,再磨叽下去,商细蕊又要骂人了。周香芸是越急越想不起来,而其他小戏子只是望着他幸灾乐祸地笑,并不支招。这时候就听那年轻人道:“就来个《大保国》吧。二黄小开门。”说着,撩开衣摆,慢慢地从裤腰带上解下他那支胡琴。
等到胡琴见了天日,钮白文便得意地瞅着商细蕊,看他要做何反应。商细蕊吃了一惊脖颈一硬之外,没有别的大反应,但是接下来的胡琴似乎也不必要听了,他脸上露出一种悻悻然的表情。待那边两个后生唱完了拉完了,钮白文笑道:“怎么样,商班主,宁老板的眼光什么时候都没错过吧?”
商细蕊讪讪然道:“原来这是九郎的……”宁九郎把何少卿留下的遗物都传送给这小子了,这一手弦上活计必然是没得什么可挑剔。商细蕊问道:“你是从天津来的?”
年轻人道:“在宁老板那住了两年,偶尔伺候他老人家玩一嗓子,劳他指点指点我。”
商细蕊道:“九郎有什么话要你带么?”
年轻人道:“宁老板让我安心跟着商老板,说我性子又犟又怪,好得罪人。商老板和别的角儿不一样。跟着商老板,这碗饭才能够吃得舒心。”他一头说着话,一头打量着商细蕊的神情。商细蕊受到了赞扬,便晃晃脑袋,脸上立时表现出喜色,光这一点就和别的角儿不一样,别的角儿都是很会装样子,喜怒不形于色的。
商细蕊想了想,道:“好,你专心跟着我,你是九郎荐来的人,我七你三先拿着。”
钮白文掌管一个戏班,对经济比较敏感,闻言动静比谁都大,硬让那年轻人给商细蕊鞠躬道谢,欢喜道:“你这小子造化大呀!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就是给一成,做梦都该笑醒了!好哇!你又没人要养活,以后可是大财主了!别都瞎花了!”
年轻人只是淡淡地向商细蕊点了点头,也没有感恩戴德的样子。商细蕊自己也是不在乎钱的人,不以为意地站起来拍拍裤子,笑道:“十月节我同雷双和他们唱《战宛城》,这下胡琴我就不管了,能专心备戏了。”
钮白文也笑道:“您看,最后还得劳动宁老板,才能把事儿办妥。我好歹也算交了差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商细蕊连连称是,钮白文道:“那咱们说好,你《战宛城》的票给我留五张,我带孩子们去看看,可别让我钻后台啊!”
商细蕊满嘴答应着,心想你还五张票呢,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别说坐席票了,跟包的伺候的那么些人,后台钻得进去就算是万幸!将钮白文送出大门口,自己牵着程凤台的袖子回房去睡中觉,那年轻人还立在院子当中,商细蕊一回身,才想起来问他:“对了,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道:“黎巧松。”
当时商细蕊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姓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当是木子李,大姓,随处可见的,进屋与程凤台往床上一倒,程凤台今天早起讹诈,到了下午也觉得困,躺着合眼说道:“本来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但是钮爷已经送给你一件大礼了,我就不给了。”
这是存心要逗商细蕊,商细蕊果然识逗,在床上翻来覆去鲤鱼打挺地闹,闹了一阵不见效果,整个人趴在程凤台身上,敦敦实实地往下打桩子,都快把程凤台的肝给墩吐出来了,拍拍他屁股道:“在裤子口袋里,你自己去掏。”商细蕊用脚丫子把程凤台的裤子勾过来,掏出一只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枚蓝光戒指。
程凤台支着头笑道:“这个比你票友送的那只怎样?”
得到这个大宝贝,饶是再怎么见多识广的人,也要惊诧一记了。商细蕊的快乐却不在于此:“哈哈!这不是程美心的那个吗?你怎么弄来的?”
程凤台道:“吹了个牛皮骗来的。”
商细蕊乐死了:“她生气了吗?”
程凤台叹气道:“气啊,肯定气疯了啊!”
商细蕊仰面躺下,试图把戒指戴手上,然而男人的骨节毕竟粗一点,戒指套过第一个关节就卡住了。他把手戳到程凤台面前,程凤台道:“明天找个银楼把戒圈改改大。索性改成男式的吧,这一只是女式的,反正你戴着上台也看不出来款式,改成男式的,平时也能戴。”
“女式就女式!”商细蕊看着戒指就得意洋洋地乐呵:“我要戴着它唱《战宛城》!气死程美心!——她要是知道戒指在我手里,会怎么样?”
程凤台笑道:“就被你气死了呗!然后剁了你的爪子。”说着朝他手背亲了一口:“你怎么那么恨我姐姐,我姐姐这人虽然不厚道,可是还挺会敷衍,也不是那种乱吃醋的女人。你俩到底怎么结的仇?”
商细蕊支支吾吾不多说,只含糊道:“看你姐夫给我好东西,心里不爽快吧!背后说我坏话!造谣!”
程凤台心想你被人造谣还造少了吗?虱子多了不怕痒,这还值得恨上了,困乏地搂住他的腰笑道:“哦?我姐夫不给你钱,给你东西啊?那是把你正式当姨太太了,我姐姐能不恨你吗?”心道也无非就是点金的银的,你还能认识什么好东西:“商老板,你看看你较劲的那些,蒋梦萍,我姐姐,都是些女人,再下去你都成了小娘们了。报纸上天天说你闲话,你怎么不去较劲呢?”
商细蕊认真道:“胡说,我最恨的是肠子腥,你姐姐差远了!她就是我捎带手的!”
程凤台揉他一把脑袋打了个哈欠,懒得搭茬他的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