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弛的小说《北京病人》有一个很强的感受,就是小说和散文的界限越来越小了。比如他的散文集子《像草一样不能自拔》和《北京病人》就可以互相参照着看,其中很多小故事是交叉的,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这人不太在乎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或者说他有意把这两个东西混淆在一起。
照过去的路子,凡小说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和至少一个贯穿人物。那样的写法往往需要戏剧性的情节,可是现在城市中,没有什么完整的戏剧性的故事,都是老故事没结束,新故事又开始——此起彼伏,很多事情都在同时发生,又根本看不到结局。从忠实生活这点说,确实需要一种新的形式才能写准现在这种新的状态。张弛他们这一茬作家写的小说好像都呈现这样一种平面化的——就好像千头万绪都同时发生的这样一种描述形式。这种形式起码对描写当下这种生活状态,是最简洁的。它能够直接、迅速而且不走样地把每个瞬间表现出来。过去的好多小说好像都不太重视瞬间,好像瞬间只是为整个故事服务的,而在张弛的小说中瞬间等于一切,也许这跟现代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是吻合的。我写情感小说那时候好像还有一种要有一个古典的爱情故事在里头的拘束,现在似乎不必那么累了,倒不是说现在没有浪漫和古典爱情故事发生了,也有——就是不一定要把它整合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张弛的文字和他字里行间带出的生活态度当然我是比较喜欢的,就是说看不出这个人讨厌什么,也看不出这个人追求什么——我觉得现在很多人是这样的,尽管还有很多人假装有追求,假装倍儿有信仰——当然也不能说让大家都毫无追求,但是那种追求已经到了羞于出口的程度,或者说已经没必要再说了,谁都知道活着是为什么,所以在小说中不必过分承载这种追问生命、追问意义的东西,这么伟大的东西似乎搁在小说里有点多余。
张弛的小说是我最近看过的最漫不经心的,狗子的小说中痛苦还比较多,当然我要说张弛毫无痛苦,他肯定也不承认,我说他不痛苦也不过是相对于那种所谓有意义的生活——其实现在我看不出来谁的生活比别人更有意义,就这一点上说,张弛也不见得就没意义,可以说他的痛苦掩藏得很好,很小心,用有些无耻的态度来回避痛苦。
我也不知道这种文字怎么会造成这么一种任意的态度,他可能就无意渲染任何东西。过去的古典小说,包括我自己的小说,涉及情感部分总是有意无意地渲染,用一些相对华丽的辞藻,夸大个人感受。而现在这种城市小说的写法中就有了一种朴素的态度,有些情节的描写,在古典小说中都是应该非常痛苦的地方,他们全没渲染。
北京这批新起的男作家的小说作者和上海那拨新起的女作家的小说作者态度差别还是挺明显的,上海的个别女生就特别爱夸大个人感受,以一种谄媚的态度追随时尚,甘做物质的奴隶,还挺美。这在北京是没法想象的,忒丢份。
说实在的,泡泡酒吧,睡几个看上去优秀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过过那种日子的人都知道,人在其中无聊的时候是大多的,是无趣的,这种生活,除非你恶意自我欣赏,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标榜的。张弛的态度相对正确——不幸过上这种放荡的生活,就别再吹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吹的——我倒不是指张弛他书里写的他和他的朋友这种生活是消极,他的小说中实际上回避了他们生活中一个很重的内容,这些人据我所知其实都在创作,不管搞文学还是搞什么。他们每天每年是有大部分时间在创作,而创作本身是没办法写的,所以写出来你会觉得这些人天天在混,在玩儿,这是这种小说在自我描述中很难避免的一种偏差,让人觉得他们一点正经没有,其实显然不是。
张弛的小说里有一股无赖劲儿,在生活中当然单说,这种无赖在小说中就可爱了。无赖我觉得在文学中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形象,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人和生活都是我们伟大时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