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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太阳最近的树》炼蜜为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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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体验是旧体验树上新绽开的花。

我做过许多年的医生,自以为已经熟谙了死亡。当我躺到临终关怀医院凹陷的病床上时,才发现我还远远不懂死亡。

国人重生不重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古人传下来的真理,被伟人用语录加以固定,好像生死只有这两极。

绝大多数的人,死得如同鹅卵石,他们是泰山的一部分,却不会飞到天上去,不轻也不重。

我早就想描绘这部分人的死,因为我也在这一类。

感谢《北京文学》,他们的动议像引信,使我的写作欲望爆炸起来,于是有了许多寒风凛烈中的采访,有了许多北京街头的踯躅,有了许多促膝谈心的温馨,有了许多深夜敲击电脑的疲倦……我径直走进将逝者最后的心灵,观察人生完结的瞬间。那真是对神经猛烈的敲击,以至于我怀疑面纱是否不要撩起?一位60岁的生物教授得知我的写作计划说:“我不要看你的这篇小说,不要看!我不想谈论死亡。”

我不知持她这意见的是人群的全部还是个别。也许是因为我还年轻,死亡距离我还远,所以谈起来还有些勇气,少年不知死滋味。

那更要赶快谈了。人到了畏惧死亡的那一天,死亡可就真真同我们摩肩擦踵。

还有那些陪伴将逝者的善良人们,我深深地为他们所感动。感动在某些人眼中,似乎是一种低级体验,却是我写作时持久的源泉。唯有感动了我的人和事,我才会以血为墨写下去,否则便不如罢笔。这感动是有严格界限的,对个人尤为苛刻。我会经常为一些私事苦恼,它可以纠缠我,却不会感动我。或者说我尽量不让那些只属于个人的悲哀蒙住我的双眼。个人的情感只有同人类共同的精神相通时,我以为它才有资格进入创作视野,否则只不过是隐私。

在这篇名为《预约死亡》的小说里,没有通常的故事和人,只有一些故事的片断像浮冰漂动着。除了贯穿始终的那个“我”,基本上是我的思维脉络,其他为虚拟。一位朋友说:“你跑了那么多次,录了那么多音,做了那么多的笔记,看了那么多的书,甚至躺在死过无数人的病床上……我告诉你,你身上一定沾了死人的碎屑。在付出了这么许多以后,你却写小说。小说没有这么写的,小说不是这么写的。写小说用不着这么难。”

但我这篇小说就是这么写的,在付出了和一个报告文学家不敢说超过起码可以说相仿的劳动之后,我用它们做了一篇小说。我在书案前重听濒危者的叹息,不是为了写出那个老人操劳的一生,只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一种氛围。故事是经过提炼的,氛围绝对真实。我把许多真实的故事砸烂,像捣药的月兔一样,操作不停。我最后制出一颗药丸,它和所有的草药茎叶都不相同,但毫无疑义,它是它们的儿子。至于它是它们的精华还是它们的糟粕,那在于我提炼的手艺好孬,与我的主张无关。

体验不可以嫁接,但能够生长。

中药里有一句术语,叫做“炼蜜为丸”。意为用上等蜂蜜作为黏合剂,使药料紧结为一体,润滑光泽,黑亮美丽。新体验小说光有情感体验我以为是不够的,或者说这体验里不仅包括了感觉的真谛,更需涵盖思想的真谛。真正的小说家应该也必须是思想家,只不过他们的思想是用优美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缜密的神经颤动、精彩的语言包装过的,犹如一发发糖衣炮弹。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有意这样做的,叫做哲学家。

你欣赏小说的时候,自然也可以买椟还珠,只喜欢作家的某一技巧,比如语言。这都不妨事的,好像一盘菜,你不爱吃里面的葱,挑出来就是了,但葱已渗进所有的羊肉,你在不知不觉中已明了作家对世界的把握。感觉如果只是神经末梢风声鹤唳的抖动,时间长了,只怕要断。

我在临终关怀医院采访的时候,泪水许多次潸然而下。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但悲哀像盐水浸泡着我。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已经超然,是死亡教会了我勇敢,教会了我快乐,教会了我珍惜生命,教会了我热爱老人。当然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些优良的想法,它们像空的气球皮,瘪在心灵的角落。临终关怀医院像气筒把它们充得膨胀起来,飘扬在天空。

我希望我的笔将我的念头传达出来,尽可能地不失真。

人只要活着,就生活在体验的海洋里,无以逃遁。

文学是古老而求新的行当,当感受时代的新痛苦、新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