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卿电话约我编一本“人生笔记”的集子,乍一听到,心里竟然不轻不重地有一点响动。按说已经出版过三十余种书了,二十多年前头一次出版作品集时的新鲜感兴奋劲儿以及某些难以隐蔽的得意,早都不再潮起了。那么,这回在我心里引发的这种响动,无疑是这本书的题旨“人生”撞击出来的。
人生,在我的意识里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更是一个令我敏感到几近恐惧的话题。
我至今没有以文字来系统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截至目前也没有写作自传之类的打算。我谢辞过好多家出版社朋友至诚的邀约,我都没有应承,心里隐隐着对于这种自传写作的实际意义的怀疑。我近年间多以散文写作为兴趣,有意无意间涉及到人生历程中的点点滴滴的往事,也仅仅是点点滴滴而已。我的散文写作和我的小说写作一样没有预设性规划,都是随感而出,即在生活世相里耳濡目染,触发到心灵里的某一根神经,或兴奋或灼痛到释之不去,便会把那一点感受和体验诉诸文字,便有了一篇篇或长或短的小说和散文。过去以小说创作为主是依着兴趣,近十年来以散文写作为主也还是依着兴趣。除了少数命题作文的篇章,绝大多数都是由兴趣激发的感受和体验,随有随写,原始森林如海涛涌动的绿浪令我的心潮也跟着起伏,荒凉高原上孤立的一株柳树更令我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和轻。家乡灞河重新归来的鹭鸶让我久久不忍离去,和我的白鸽告别却留下永久的伤情。我和父亲一样喜欢栽树,却不再是为了卖钱添补家需,纯粹是一种心理习性。我在意大利国家博物馆看到用钢铁打制的禁缚女人性事的贞节带时,当即联想到中国女人的小脚和“守志”法则,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大同小异,无非是一方地域觉醒得快完成得早,某一方地域完成得慢些迟些。我在美国街头看到坦克驮载着口红的雕塑时,顿然涨起对任何杀人武器的蔑视,包括挥舞它的总统。我在茶几下发现了三岁的孙子遗丢的小鞋,竟然抑止不住心跳;我在祖居老屋一人独处时,半夜里似乎听到沉重而又舒缓的呻吟,只是无法辨别是从哪一代祖宗的深喉里泄出的声音。我对那些为我的稿件一字一句阅审、连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也不放过的编辑,以文字雕刻下他们的形象,存储到我的作品集里,也雕记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有那些为民族和国家复兴复壮而义无反顾地走出顶天立地魄势的人,我虽无缘一面却要表述一缕崇敬之情……我在遵照天卿“人生笔记”的题旨挑选以往的散文随笔的时候,既重新阅览了这些人生体验的篇章,更在完成一次自我的人生检验和人生阅审。
这次编选中的温习式阅读,我发现有好几处写到动情落泪的文字;过去零零散散写下这些涉及个人情感的文字时,只是随着性情即兴写来,只想记下真实的感受;今天笼统一览下来,落泪和暗伤的细节似乎太多了,倒使我顿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脆弱了。有一个细节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在离开祖居老屋八年后重新回归的第一夜,天微明中被鸟叫声惊醒,睁开眼睛透过窗玻璃看到后屋房脊上一对咕咕咕叫着的斑鸠,竟然忍不住动心落泪。这样的情感能被读者理解和接受么?然而我却真实地发生了。我的散文写作的基本守则,首当真实,既不容许妄说,更不添附虚伪之词。时过几年的今天,我对自己也有了一层认识,可能在遭遇丑恶和虚伪时扭转头去,却承受不住一丝一缕美和善的浸润,我的粗糙且已老化的躯壳里,还存活着对大美至善尤为敏感尤为脆弱的一根神经。
这是我赖以活得踏实自信的一根神经。
我依赖这根神经发出自己的声音,是无声的文字的声音。
这些无声的文字里记述的人生感受生命体验的点点滴滴,构成这本“人生笔记”,期待我的读者的交流和批评。这肯定有益于验证和校正我日后的生活观察和情感体验,为着这种“人生笔记”继续下去,且能获得更高境界的进步。
2006.12.9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