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凤凰城远近闻名,着意在山水韵味。凤凰城山水名扬天下,得益于作家沈从文。凡读过沈从文作品的人,不仅难以忘记湘西的山水韵味和民俗风情,而且同时种下有朝一日走一回湘西的欲念。凤凰城是湘西风景风情的代表性杰作,自然为首选之地。
大约十年前到凤凰城。看了山,看了水,看了沈从文先生的书屋和墓地,感触多多,却不著一字,说来很简单,沈先生早在几十年前把湘西的山光水色和民生的风情灵气展示得淋漓尽致,至今都很难再读到那样耐得咀嚼的文字,我便不敢贸然动笔了。这回又去湘西,再上凤凰山,不仅有沈先生文章里的景致为参照,而且还有第一次来凤凰城的印象作对比,我发觉变化真是太快了,也太大了。我记得十年前进凤凰城时,要过一座桥,从桥上看下去,河水里浮游着几头水牛。水牛在河里懒洋洋地游着,露出硕大的头和头上的弯角,还有浅灰色的脊背。水色不清,浑而近浊,漂浮着有藤蔓的野草,据说是刚刚下过雨涨了水的缘故。这幕水牛戏水的景象就留在我这个北方人的记忆里。这回一看见凤凰城,一看见那条河,自然不再陌生,却看不见水牛的姿容了。水变清了,大约没有落雨也就没有涨水,更看不见浮草;原先沙子泥土铺就的河岸,用水泥砌得整整齐齐,类似城市公园人工湖的堤岸了。我似乎隐隐生出某种缺失的惆怅。我又不敢说这种整修有什么不合适,却想着那泛着青草的泥岸伸展着的自然状态的曲线。再也不复重现了。
其实,更想看的是沈从文先生的旧居,十年前看了一回,这次来仍然想再看一回。我从东正街拐进中营巷。就感到拥挤和熙攘,拥挤着的男男女女,都是因观瞻一位作家的宅第的好奇心所驱使。而这位作家生前却是落寞的,尽管住在繁华的北京,活着时几乎是蛰伏隐居,即使在胡同里迎面撞怀。乃至不经意间头与头碰撞得起了疙瘩,却谁也认不出个沈从文来。现在,先生早已弃居的老宅旧屋,却“下自成蹊”。据说一年四季都是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旅游旺季就这么拥挤着。
大门口是进出的交汇之地,我得侧了身才能挤进去,院子里和前屋后厅都挤满了人,观看的照相的购书的琢磨着风水八卦的人,似乎都津津有味自得其趣。我也在拥挤的缝隙里看沈家的这座四合院,进得门来算门房,正在经营着沈先生作品的各种版本,需排队才能交上钱拿到书。中间是左右对称的厢房,显得低矮而又窄小,我是以北方四合院的厢房作参照的。最重要的建筑是厅房。以石条起垒。是一种淡淡的橙红色石条,平生一缕暖色。石条上砌砖。青色的砖只垒到窗下,不过半人高,之上就全部是木格大窗子,再不见一块砖石墙壁。木窗和木门之间以木板嵌镶作墙,古香古色,自成一种幽雅。我在北方乡村和城镇,几乎没有看到过窗台以上不用砖或土坯砌墙的房子,甚为稀罕新奇。
厅房内一明两暗,明间当为长者议事、说话、训子的比较庄严的场合,也是接待客人的会客厅。左卧室背后,有一方小小的火塘,上边吊着一只水壶,四周摆着几只小板凳。使我自然地发生最生动的联想,无论家人或朋友,围坐在火塘边,听燃烧的劈柴噼啪响着,看火苗唿喇喇往上蹿起,水壶里的水咝咝咝响着,沏一碗热茶,或叙友情,或议家事,或逗笑取乐,该是怎样一番惬意和快活。
沈先生的墓地在半山上,山不高,却很幽静,曲径盘绕,杂树蔽阴。突兀看到一块碑石,刻着神采飞扬的手书字体:“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初看吓了一跳,碑题内容似乎太硬,一下子竟反应不及。细看副题为“悼念从文表叔”。立碑题字者为大名鼎鼎的黄永玉。便把太硬和突兀的感觉隐压下来,慢慢嚼磨,反复体味个中内涵。
沈先生的墓,是以一块巨大的石头为标志,据说重达5吨。上边刻着沈先生自己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人;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应该是先生一生的哲思概括,也是一种复杂曲折的人生历程之后的生命体验,只可领悟,不敢评说。我很赞赏这块石头,不是名山采来的名贵石料,而是当地山上到处可见的一种沉积岩石块,大大小小的各色砾石,和沙粒堆积凝结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自自然然的原本的颜色,亦未作任何雕琢,似乎这石头一直就蹲踞在这里,与山与树融为一体。据说这石头是黄永玉先生亲自为其表叔选择采掘来的。我便钦佩这位画坛大师超凡脱俗的审美取向,真是一块再恰切不过的石头。有清泉自石缝涌出。贴着山根的石凹流下去。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在沈先生耳边流过,不时泛出叮叮的响声。想先生平生不声不响,似乎也不爱热闹,悄悄走出凤凰,死后又悄然归于凤凰,不料热闹发生在死后,拥挤了旧宅老屋,又川流不息吵吵嚷嚷在坟头墓前,如果真有先生不死的幽灵,怎么承受得住……
我依着同行的朋友去河上乘一种专供游乐的小艇,河水清冽,暑气闷热暂得缓解。看河边的小幢民居建筑,真是稀罕奇观,倚山而造,栉比鳞次,一幢幢小屋小楼借着山势和立足的地坨大小,结构着种种样式。最下边的一排,居然是凌空立柱铺出一方地基,搭建成别致的房子,河水便在床铺下日夜流淌,有水声催眠入梦,当是怎样一种如仙的境界。河边有人在洗衣淘米。女人洗着淘着。淘着洗着的还有男人。洗菜的男女似乎平平常常,洗衣的男女居然还用着棒槌。棒槌在石头上捶击衣服的响声听来悦耳,那是我自小在家门口的涝池边和灞河里听惯了的脆响乐声,但家乡的乐声早已在多年前消失了。
上岸后沿河边的小路走,不时有人拉着小车擦身而过。车上绷一顶遮阳的花布,车内置一张躺椅。花了几块钱的人坐在躺椅上。挣了几块钱的人拉着车子在小巷和河边跑着,供花了几块钱的人观光赏景。这是最简单最直白的一种关系,容不得多愁善感者说三道四。我看着觉得有点扎眼的,是一位坐在躺椅上的人的姿势,手里夹一支正燃着的纸烟,两条腿以八字形撇开,搭在车子的两边,旁观者入目颇觉不雅。
沈先生如果活着,今日的凤凰和湘西在他的笔下,会是怎样一番景致。
2005.11.29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