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家堂房的大哥哥,今亦一家避匿在外。可是昔年在杭州,他亦不过是第一中学的总务主任,斯家逢大哥哥大嫂嫂来望婶娘,竟可以是人世的锦上添花。亲则不论,敬则不议,此即人世依然安稳深邃,不是无常的贫薄的了。
斯家现在是与小叔叔家在一宅洋房里分居,小叔叔病殁归葬,今惟小婶婶与颂禹在着,偏他们一家都是冷淡残刻之人。那小婶婶还是郭忏的妹子,武汉从我走后即开到了郭忏的军队。但这位妹子是一点威仪亦没有,做人做到四邻不亲,亦惟斯伯母还能与她相处得心里不难过。颂禹有肺病,只读过中学,如今年已廿七八,也不娶亲,也不出外做事,成天在家动脑筋,心思都用在放高利贷与侦伺左邻右舍。
斯君先带我到陈蔡中学,他原在那里教书,叫我与那班教员打牌,住了三天。老四在同事中与一个体育先生最要好,惟对他说出实情商量过,但是商量不出法子。我不免要责怪老四冒失,幸得那体育先生至终守口如瓶,还关心我。学校里在举行庆祝胜利,我看了倒是不觉得刺心。陈蔡离诸暨县城四十里,往时县城沦陷,县政府曾搬来此地。我一人去散步,走到街后冷静的庙里与祠堂里,尚有抗战部署的痕迹如新,为之正襟伫立久之。
于是去到琴弦冈老四的姑母家。琴弦冈是个山村,村端有黄土冈,那黄土且是清洁滋润,自然形成波纹,条条平行如琴弦,有松有茶,有玉蜀黍与桑竹之属,山坡开垦出层层的田亩与园地,村中人家闲静,使人想起卧龙冈。那姑母家却有些城里人式气,对亲眷人客大模大样,却值她们家的女儿从县城回娘家,大家即坐在檐头谈天。那女儿与女婿都在县立农林试验场做事。我单是听她说话,看看她。以前辛亥革命时的军人,民国元年的议员,五四运动时代的女学生,北伐初期的国民政府官吏,乃至诸暨嵊县乡下男女,到杭州上海进纱厂与当娘姨的,皆有民国世界的明亮与洒然。而现在是抗战胜利,连琴弦冈的女人亦这样的理直气壮。
斯君只说我是杭州客人,他哥哥的朋友,无事带我来游玩。于是又打牌,因为想要逗留,除了打牌无可借口。那村中有个中年地主,曾在杭州安定中学毕业,与斯君相识,他就来凑了一个搭子,歇了牌还请我们吃饭。我在逃难时处处注意别人,原为避凶趋吉,但多半是闲情,只顾仔仔细细的看。那地主是个孱头,在地方上到处被欺侮。他的人,他的家里,没有那一桩是眉宇轩朗。看了这个,我真不喜地主。他的妻却是十七八岁的小妇人,皮肤很白,眼睛且是秀气,在檐前抱着一个婴孩喂奶,我心里为她难受,大约那男人亦是要保不牢她的。人无烈性,真是虽生何益。
翌日我们到邻村,离琴弦冈只二里路,那里也有一家乡绅与斯君是世交。我最不记得别人的姓名面貌,到过的地方亦易忘,惟现前相逢即是今生的直证。我今即如此行过那村子里的石砌路,与井头桑园边,且在一家的堂前作客,吃了点心。随后与斯君去看村里的小学校,已放了晚学,祠堂里惟有课桌与黑板,我若能在此地做先生亦好,但是没有这样的机缘。是晚仍宿琴弦冈。
斯君与我还是只好且回斯宅,为避人眼目,路上挨到薄暮才走到家。可是在村口溪边即遇见步哨,原来有一团兵开到,团长即借住在斯家。
我不知如何是好,自已索性什么法子也不想,只听从斯君安排。他又带我到许村,有四五十里路,与他的一个女学生同行,三人走了去。那女生家里是许村的乡绅,父兄出外经商,倒是门庭人物轩朗。许村人烟茂密,青山沃野,是个大乡,办的小学也是完全小学,斯君即想介绍我在那里当教员,但是向那父兄推荐,说话总不得法,住得两天只得又回来。出许村五里,在路亭里且坐下歇息。路边田稻都已收割,稻茎蔀头好整齐,触眼都是秋天的净。下午的阳光照进路亭里,淡得闲远,有千年悠悠之思。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俛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几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气。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来跨上船埠头即是。范先生只介绍我是她的表弟,造了个什么缘由,说想要在这里养静一年半载,只借个食宿,我的人品与所需费用,一概由她负责。不料那女友答应不下来,说是男人来信,明春要移家安庆,她的男人在安庆当银行职员,但这多半是托词。范先生听了不乐,因为如果换了是她,她就有这个义气与胆量答应得下来。
既被拒绝,一宿即要告辞,那女友却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临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后。走进一个庙里,见没有人,她才告诉我昨晚临睡前与那女友商量的经过。虽然说话不多,却因情势困难,她待我更当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觉得,只此即有人生现前,所谋不成,我亦不忧急难受,我就是这样的木肤肤。所以村人见我们两人像无事闲散,在我倒不是装。第三天又雇小船到县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陈蔡亲戚家过了一夜。在船上时,两人说话要留心,莫牵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听见启疑。在县城来去的路上,两人长长的走,亦说话只像平时,因为虽在忧患,亦天地间并无特别事故发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后来还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暂且到枫树头住在雅珊的奶妈家,那奶妈知我是从前住在杭州斯家时的胡少爷,我后来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瞒她,当下她毫无难色,到底斯伯母考虑一桩事情不会落空。那奶妈就改口叫我舅少爷,对邻舍只说是范先生的表弟。她对南京政府的人,与对国民党,心里没有渣滓,一概看人看事来定是非,何况是太太付托,且又与我向来认得,知人待客自有礼意,还比是非更大,如此是非才不落于宗教,所以收容逃亡而不惊。原来大侠才能的慷慨义烈,民间寻常男女便能平然行之。韩信感激漂母,感激自身,说他日必有以重报母,焉知漂母听了很不然。与这一样,我想我逃难到过的地方,与见过我的人,将来要因我而得名,却不知民间的伟大竟是荡荡莫能名。
枫树头是个小村落,离斯宅十五里,在到县城去的大路边,山势逼拢,都是些种田垦地的小户人家。奶妈家也贫薄,但是可以过日子,她早年丧夫,一女已嫁,现在家里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却因去过杭州,活泼洒脱,她叫我住在此地尽管放心,不要紧的。我宁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讪,白天只到小涧边玩玩,有时跟奶妈上山掘番藷,下田里拔豆。奶妈家里起坐间联接灶头间,夜饭吃过,她一面洗碗盏,一面与我讲太太的好处,讲打仗时的日本人,那时日本人几次在枫树头经过。
奶妈道:“头两年里来的日本兵都年轻相貌好,后来几年,一批不如一批,渐渐变得相貌不好了。”她这话竟可比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兴亡。她又说当翻译的最坏,一次日本兵投宿她家里,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给她哄过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开拔时,把用剩的一块肥皂留给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译却又转身来问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几何,而况两国正在交兵,可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礼,中国民间亦还是心领的。
还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经开走了,夜里又回来,因有一个日本兵在半途掉队,被中国游击队打死了,他们来寻人,把枫树头包围搜索。村人见来势不对,一齐都逃,好在是夜里,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来不及的去躲在麦田里。奶妈才逃到麦田里,已被对面一个日本兵拦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后隔得几条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声音与手电筒,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日本兵已擎着枪刺向她直冲过来,相去不过一丈,她一惊,却正色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竟像是大人叱责小孩,而亦居然给她逃脱了,现在奶妈讲到这里,仍是那种惊惶的带叱责的笑。这样的惊险关头,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对人,不是神面对着魔,或魔面对了神。她那笑是人的发扬极致,是真风流。
枫树头要算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个妇人被日本兵捕获,赤体反绑在路边树上。又有个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来看护父亲的病,不能丢父亲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脱,被几个日本兵冲上楼来,当着他父亲把那女儿来非礼。后来婿家倒亦没有异言,这可真是心思干净。如今日本已败,奶妈说起这些事,竟是不杂感情。人世原来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祸淫就好,若必不胜其恨恶,那是自己已被敌人之业所缠住,不得个豁达了。
有时我不与她攀谈,奶妈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调,那是年轻女佣与车夫门房背了老爷太太,在前庭后院斗趣争胜,打情骂俏的气概,奶妈年轻时在杭州斯家,本来也是个不让人的,但是不合她现在这种年龄,况且是在乡下自己家里。而我却喜欢她的这种不调和,像管弦乐里夹进筚篥。裂足开胸,荡人心魂。
惟有奶妈每到畋上去,从鸡笼上翻出一堆破鞋子来换,我看着心里好不难受。我是为爱玲,总想新时代也要是繁华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赶市的务农人经过,肩担朵拄,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大约二十几岁,在告诉他的同伴,昨天镇上做戏,他在亲戚家过夜,丈母娘抓了一把干荔枝给他当半夜点心:“真真好味道!临睡前我丢一颗到嘴里,又丢一颗到嘴里,吃得喀啦啦响!”我听只觉得惨,那样的贫穷,做人真是虚度年华。后游庵里唱十八只抽屉:
第一只抽屉抽一抽,瓜子花生没盘头,第二只抽屉抽一抽,云片核桃芝麻球,第三只抽屉抽一抽,桂圆荔枝圆丢丢,第四只抽屉好讲究,连环糕上印福寿……
民国初年嵊县耕夫村女还有这样的锦心绣口,现在的破落实在可惊。但我坚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这班耕夫村女与大都市里的小市民来开创天下。
人家说枫树头风气不好。奶妈邻家有个少妇,白昼在稻田里,与男人调侃摔交都来,有时夜饭后走过来奶妈家里,与村中男人吃茶聊天,也口不择言,说说话话又动手动脚起来。这亦有一种健康,像游仙窟的遣辞设句,但总不免鄙俗。我睡的堂前间,是奶妈与她家两家共享,箩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妆台也放在我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妇进来梳妆,有时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帐子,见她倒是安详,只掠掠头发就掩了镜子,又翩然径去,此时最有一种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来看过我一次,在人前称姊弟,虽不过是表面的,我亦心里欢喜。此外是斯君来去县城,每次都弯到奶妈家里看看我。我出路费请他到汉口去向郭忏设法,营救训德,就带她来此,后来到底没有去得成。训德被捕,我是在报上看见,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这样浪漫,而且她总不久就可获释的。我常到涧水边,在新湿的沙滩上用竹枝写两个人的名字,惟风日及涧水知道,亦惟与风日及涧水可以无嫌猜。又在山侧路亭的架梁上用钢笔亦写着有,连我自己三个名字,还记着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发见。
奶妈的女儿,小时随母在杭州斯家,与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说起我,她亦是晓得的。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里有戏,来接我去散散心,她带领我走出塍路,转山过桥,她的人也像山边的映山红花,不过五里地,就望见那村子了。到家她搬出盘头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张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吃过点心陪我到戏文台下。
台上正演一个官人出亡,在改扮衣帽,我看了不禁心里一酸。下去是盘夫,那官人被严嵩相府招亲,新婚数日,娘子问他为何不乐,唱:
旦:莫不是,为妻容貌丑,相公心中不意如?
生:夫妻岂在容貌论,你的容貌比西施。
旦:莫不是,家僮丫鬟无礼敬,相公跟前应声迟?
生:读书之人有大志,我岂为此挂心思。
底下娘子的唱词,即昔年玉凤听见过的,使人想起东吴孙夫人待丈夫刘备,而因是耕夫村女所撰,更有一种谦卑。官人见她意诚,遂生感激,他唱:
生:我道奸相生奸女,不知是,荆棘丛中茁兰荪,兰珍待我是真心,上前执手叫一声。
白:娘子。
旦:官人。
生:(唱)你道小生是何人?
旦:(白)杭州张荣,
生:(白)非也。
(唱)不住杭州住南京,不姓张来本姓啊曾。
看到这里,我眼泪要流下来,不为忧患悲苦,而是为见了亲人。
我在奶妈家住了两个月。时令已入初冬,外面天下世界依然一派兵气,国民党与共产党在争抢接收东北,上海报上连日登载吴太太佘爱珍与李士群太太叶吉卿像苏三起解,南京是周佛海在囚车中热泪满面。可是此地惟见木落山空,路边桕子如雪,我如贾岛诗:“独行涧底影,数息树边身。”忧患之中,弥于身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