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之泪滴在亡者脸上,到来生都还要有记,这亲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伦九族,便与万民亦“在亲民”,与万物,亦江山岁月亲,此即是我与人世皆在着那里了。这亲不可以是贪嗔爱痴,却自然清肃,只可以生出敬。而敬亦惟从亲才能有,是我与人世的各正性命,相好庄严。敬分尊卑,于卑亦有敬,君子迅雷疾风必变,敬且及于狂愚,“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则吉”,敬且及于不识者,故又敬能持劫。惟亲与敬,才是格物。
西洋没有这样的亲字敬字,他们的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到底阻隔,惟能有社会构造,而无人世,故劫毁相寻。惟日本还比印度更像中国,但日本人的亲是感情,故战后会变成母爱,母爱不过是抵犊情深罢了。
可是中国历史的纵面及横面,亦不免有阴晴晦明。阴晦之际,会如秦失其鹿。秦朝是法律严,伤害了人世的亲与敬,虽始皇帝的峄山刻石诏书,要四民父慈子孝,男女贞洁,且不废礼,而耕织商贾,各勤其事,但这些皆只是后天的,失了亲与敬即不能格物,所以弄到指鹿为马。从来朝廷不能格物,则不保其社稷,众人不能格物,则不保其身家。除了换朝易代,尚有士大夫及细民凶祸横死,说起来是见机不早,但何以见机不早,即因不能格物,“未死神已泣”,他先已于身亦不亲,于己亦不敬了。惟中国历史的这种阴晴晦明到底不致文明劫毁。
我乡下每说,他们是嫡亲堂兄弟,或嫡亲表姊妹,滴水不掺的。这滴水不掺的亲即是至纯,如五音的极准,因明里说的至正极成,与数学的点那种绝对的精密,竟遍在于亲亲的人世。《诗经》里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即是亲之极,到得不可增减,简直没有法子,而洪范里的皇极,与宋人说的为生民立极,便亦即是这个极。
亲是无隔。唐诗:“坐来相向益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佛经里虽亦说“无我所”,却惟中国人能始于亲亲,而为王者的无对于天下。这里且亦说明了中国何以没有西洋那样的宗教。西洋有耶和华已是一隔,有使徒更是二重阻隔,中国却人世这样的亲,疏不间亲,于鬼神惟敬而远之。《子夜歌》:“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一种亲,天且弗违,何况他人,更何况鬼神。亲亲的人世是天下文明。
亲遍在,敬亦遍在,是故亲与敬皆有一种平等。不玩人,不玩物,临事以庄,此即敬不但是对人,而亦是对物对事的,于人于物于事有一种平等。西洋视人如物,印度视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亲始于亲父母,敬始于敬兄,故论语里说孝弟是为人本,但是还要推广到亲民敬众。过闾里必轼,是敬于市人。而浴乎沂,风乎舞雩,则不但是亲于陌路之人,且于岁序,于春服,于水于风,皆有亲意了。故又敬物是生在沼涧行潦里的平蘩亦可荐于宗庙,馐于嘉宾,而敬事则不但于大事小事,连到于无事之时亦端然。但基督的饶赦罪人,释迦的慈悲众生,则宁是不敬,不及中国人的恕是敬而没有委屈。释迦又以马麦为天人馔,变得不是马麦了,而中国则平蘩是平蘩,如此物物分明,王天下是物物各得其正。
亲与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辩已忘言,如数的点线的存在,不可以逻辑求证,而西洋的唯心论与唯物论,自然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则皆是隔着墙壁在喧哗。于科学有所不得,要反求之于数学,而一代的历史大事于理论有所不得,则要反求之于格物。
格物是逐物的反面。“格”字古训“来”,“有朋自远方来”,“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而“王天下”是外国自然来朝,皆是这个“来”字。此惟印度文明尚能相近,释迦成正等觉,天雨摩尼,地涌金莲,诸天龙神,世上男女,皆来至佛之处,基督则无此场面,只有他去到上帝那里。可是现实的王天下惟中国才有。
热核能出现,举世震惊,惟因于物无亲,故物愈尊而人愈卑,这是西洋向来如此,现在亦惟愈演愈甚而已。世界史上,惟中国文明可使有菽粟如水火之多,而人愈尊,机械满前,而人愈闲。拿过去来说,若单说那是手工业或铁器时代,那是一点内容亦没有的,却是还要有大唐世界,大明江山。说现在是热核能的时代,或热核能的世界,亦一样的无内容,却是还要有新的礼乐之世,始可以海晏河清,虽热核能亦可如放牛于桃林之野,牧马于华山之阳。
其实历史上最大的发明是新石器,自此始有文明,其后铜铁蒸汽电气乃至热核的发明,皆不足以相比。前者始有文明,是自无生有,而后者则惟是已有的东西的成就。而现代西洋是穷人袋里安不得二百钱,也不过是新有了个热核能罢了,就如此把人的脸相都变得难看了。
我这样的思省,不是从学问得来,而是从逃难得来。今世的种种变故,果然应了李义山的那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自己亦被带进。苏轼游白水岩诗里有:
我来方醉后,濯足聊戏侮,回风卷飞雹,掠面过强弩,山灵莫恶剧,微命安足赌。
那次我面临大难,便亦像这样的惊险,却还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坟头上亲人之泪,西风斜阳郊原,才又见人世的真实。而我亦这才懂得了丧礼。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亲之始,而礼则丧礼为大,丧礼是亲亲的人世的最后取证,罪福是非一齐除断,连宗教都不要。
佛经里说的无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无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于中国事情,及美国的生产力与武器数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们仍这样的不现实,知识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来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却要先格物而后能致知,否则知识反会是业。西洋的认识论到底不能直见性命,印度则有成唯识论,知识是还要经过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来得好。
一部旧约,正是对西洋人所作所为的讽刺,连不好笑。他们的物是耶和华创造的,但佛经里说的,所造的东西必定无常,他像小孩玩积木,到底不是真的建筑物,必定又统统推倒重来过,再没有比这个更无亲无敬的了。
凡被毁灭的东西,皆其存在原来是可疑的,凡丧乱破败时的恶形恶状,皆其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带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国文明。这里我且想起了警世通言,有一篇拗相公,是说的王安石,王安石免官回金陵,病重时其妻吴国夫人问后事,他惟言多做佛事,故人叶涛来问疾,他以身为戒,劝以少做文章,叶涛既去,他忽记起路中所见壁上的诗句:“竟无好语贻吴国,尚有浮辞诳叶涛。”不觉长叹一声,掩面而殁。王安石博识强记,法理严明,于学求其必达,于事求其必成,到头却只是一个大诳。
我如此思省,渐渐明白过来,心里有一种高兴,而对现前的时局大变动遂亦不再惊惋气恼,转有一种静意。是这高兴使我在逃难中不致气馁,否则单如蚂蚁尚且贪生,急急的逃命,一定更难受。而且是这静意使我逃难亦如行于无事。故事里有府将出猎,追赶一只兔子,过林过涧到一山寺,那兔子忽然不见,惟刚才射的箭插在庙门上,原来那兔子是月亮里的,这故事记不真还是出在宋人平话里,还是我所杜撰,但人是果然可以如金乌玉兔之静,不被网罗,不中矢石。
我身上没有业,连家人儿女亦当下斩断情缘。逃难使我重新观看自身,观看人世,我不是个霸占僭越的人,此即不是个凸出的存在,今虽社会上无我的立足地,但人世里必可有我的安身处,王阳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忧患即是忧患,一切Cynical的机智要除断,一切感情都要真实,把戏剧化的部份戒绝。处忧患亦惟是亲与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