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胡村有己田茔田共二三十亩的不过两三家,尚有两三家称为殷实的都是靠做点生意活动活动,总算梢田本钱接得着,年年梢得七八亩田种,加上己田五六亩,一年的饭米归得齐,外有茶山竹山养蚕来补凑,一家的壮丁男妇都早起夜做,还雇长工看牛佬,又常请百作工匠来做生活,人来客去现成肴馔搬得出,就见得是热闹堂堂有风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垦地不够吃,靠挑脚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余姚挑私盐,来籴米添衣。最是年关难过,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讨债躲债,衣饰与祭器亦在当典里不知没了多少。
虽然如此,汉唐以来盛时的礼乐,人世的慷慨繁华,民间亦还是奉行。每年过年必赶市办年货,家家杀鸡,有的还宰猪杀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萨上天,除夕在檐头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萨,又供养灶君菩萨从天上回任,旧的菩萨画像送上天时焚化了,现在贴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边两行字: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祭毕分岁,全家团圆吃年夜饭,把邻人也你拉我请。小孩袋里都装满瓜子花生炒豆地瓜干,还有压岁钱。堂前高烧红烛,挂起祖宗的画像,陈列祭品,一家人守岁。堂前及灶间及楼上楼下房间皆四门大开,灯烛点得明晃晃,床脚下及风车稻桶里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丝、地瓜片,把锄头、犁耙、扫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为它们这一年里也都辛苦了。铜钱银子的债是讨到除夕亥时为止,但这一天便债主亦要客客气气,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说不好的话。据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没有过为债务打架,诉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数并不多,其余都不过是小数目出入。我小时家里,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灯笼来收账讨债,怎样严重我虽不知,但总是除夕,时辰一过,天大的困难也过去了。做人忧心悄悄,但是仍旧喜气。
除夕守岁到子字初,送了旧岁,迎了新岁,才关门熄灯烛,上楼就寝,关门时放三响大爆竹。正月初一起来开门亦放三响,中国是虽乡村里,亦有如帝京里的爆竹散入千门万户,而如此繁华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悦。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挂的祖宗的画像,爷爷都是蓝色朝衣红缨帽,胸前绣的白鹤,娘娘都是凤冠霞帔,红袍宝带锦裙,也绣的白鹤,冠服亦不知是什么品级,面貌亦少有个性,却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升华为一。我家挂在堂前的一轴,当中坐的爷爷,娘娘有元配及续弦两位,皆去世时年轻,坐在两旁。西洋雕刻或绘画人像,总强调表情,惟印度佛像能浑然不露,但中国民间的画工更有本领单是画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时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听母亲说爷爷娘娘要骂了,我就又爬下来。我常时把爷爷娘娘看得很久,心里很喜爱,又见我母亲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画像,只觉得天下世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小时惦记着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来,天已大亮,新年新岁早已在楼下堂前了。我来不及奔下楼梯,只见父亲母亲与哥哥们都在吃汤圆与年糕,我洗过脸,开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举火,中饭夜饭皆吃来年饭,肴馔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仿佛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长辈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压岁钱问母亲换成大清钱,用红头绳编成一串,佩在腰间像一把剑,又围拢来作宝带。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来押,小孩则在地上簸铜钱。桥下祠堂里顶热闹,有七八张赌桌,不知那里来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银毫铜元,掷骰子押牌九。我转转又转到母亲身边,母亲却和小婶婶只在堂前清坐说话儿,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之不尽。而傍晚又家家例须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岁之故。放了关门爆竹上床,我见瓦椽与窗隙还有亮光,心里好不怅然。这一天竟是没有起讫的,过得草草,像宋人词里的“挂蹻枫前草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