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 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不觉已经记完了一本,我现在愈加感觉到日记的需要,以后大概不会再间断了罢。
我今天一天都在想进城,九点钟没走。一点没有,三点又没有,终于没有。主要原因就是我并没什么事,所以便一直迟疑下来。
看Plautus的Captivi[1]。
过午看徐霞村的《古国的人们》,是小说,不太坏。不过所得的印象总是头大腚小。
从三点钟起,作Pearl Buck的新小说Sons的review[2]——与其说是作不如说是译。Buck对中国很熟悉,她的丈夫是金陵大学的农科主任,自小说The Good Earth[3]出名,已成为一个很popular[4]的作家了。
晚上仍继续作。
三十日
昨天一天想着进城,今天终于成行了。坐的是九点汽车,下车后,即赴盐务访印其,已移至北大三院,又去访之,在。
谈了半天,又到市场又看旧书。有De Musset[5]的诗集,我很想买,但因为索价过昂,没能买成。结果,买了一本Heine[6]的诗,一本Schiller[7]的诗,装订都还讲究,惟因当时未能够把价议妥,吃饭后,心里只是惦念,终于回去买了,所以价钱不免贵一点($4.0)。
从市场到消防球场看赛足球,汇文对三育,两边踢〈得〉都还好,不过风太大,一阵阵的沙土往嘴里送,实在受不了——当时我真恨北平的怪天气呢。
出球场到李阁老胡同访静轩,直谈到吃晚饭,并与高耀西、薛德昌等会面。七点钟返校。本来同长之同时进城,他已经回来了。他是去找瞿冰森的。他说瞿与乃兄一模一样,极似一个,理发,态度木僵而谈话坦白有豪气。
三十一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抄关于Buck的消息的稿,完了,寄了去。过午预备德文。
晚上上杨丙辰先生的班,讲的是Faust的结构。因为伤风太利害,早睡。伤风几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几乎每天有,不知是甚么原因。
昨天日记忘记了几件事要写——第一,我买了几〈本〉旧书(其实昨天没忘,是我现在忘了,又重写一遍);第二,我坐汽车进城的时候,我观察到几乎每个人头上都有顶毡帽,然而又都非常难看。在车窗外面,猛一闪我又看见了一个戴瓜皮帽的。因此想到,毡帽实在是西洋的东西,现在是被中国采用了。同时又有瓜皮帽存在着,实在是一种不调和。就这种不调和实在是人生一切悲剧的起因,再进一步说一句,不调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调和的。
十一月一日
一天伤风,好打喷嚏,真不痛快。早晨上三班,读 Captivi完。
过午看崇德对清华足球赛,清华球队今年实力大减。
预备Keller,晚上仍读Keller。
二日
机械般地,早晨仍然上班,老叶胡诌八扯,吴可读简直要命,温德也莫明其礼拜堂。
过午上体育,打篮球笑话百出。球一到手,立刻眼前发黑,分不清东西南北乱投一气。
德文因艾克病还不好,没上。
晚饭时,施、王两君因开玩笑冲突,简直孩子气。到校外去买栗子,又到合作社去大吃一通。
到遂千处去还柏寒书,他新在日本买了两本书,日金只合中币一元零一分,可谓便宜。我也不禁跃跃欲试,去到丸善去买几本书。借到周作人《看云集》。读Swann's Way。
三日
从前〈日〉就热了暖气管,这几天来天气暖到可以在露天只穿背心短裤而不觉冷,你想,能受住受不住?
仍是机械地上班。
过午看汇文对清华足篮球赛。足球汇文踢得比清华实在强得多,然而结果是二比二,汇文还几乎输了呢!篮球清华差得太远。
晚上忽然刮起风来,大得不〈得〉了,而屋里又觉气闷,真不能看书。
读完《看云集》。周作人先生所(描)写的东西,在平常实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经他一写,都仿佛有了诗意,栩栩活动起来。周作人先生素来主张中国文学有两大思潮,言志与载道,互相消长。白话文的兴趣是言志的(见《中国新文学源流》),然而目前洋八股又有载道的倾向,长之同Herr施〈反〉对这样说。《看云集》里面有一篇《金鱼》,在结尾周先生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
四日
现在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聊地上班。倘若不记,这一天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记,记起来又觉得很单调,真没办法。无已,还是记罢——
今晨仍是机械似的上班。
过午体育打篮球。
吹了一天风,晚来天气有点冷了。
我向上海璧恒公司预定的《歌德全集》,计算着早该来了,然而一直到现在不见到。我每天上班回来,看见桌上没有信,真颇有点惘然之感呢。
今天又托图书馆买了两本书,一是Herbert Read的Phases of English Poetry[8],一是Robert Graves[9]的。
五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今天第一次下雪。
预定今天作完现代诗的Paper,早晨在图书馆看Present State of Poetry[10]。
午饭后接到荫祺来信,借大洋十五元。我立刻写了封信,钱也同时汇了去。不过,《歌德全集》来了的时候,又有我的蜡烛坐呢。
大千来谈,古今上下谈了一下午。李秀洁等四位来谈,同往吃饭。他们不常来我这里,岂知这次来还别有用意呢。到了二院食堂,他们一叫叫了一桌子菜(十五样),是请我的客。叫我真难过。菜太多了,只好退回几样存着。大概因为入学时我替他们办了几件事,这算酬厚意罢。
饭后又到李秀洁屋闲谈。
回屋后又到长之屋闲谈。我开始觉得,我现在才为多思苦,都是受长之的影响。然而,每次冥想一件问题,总是因牵扯过多,得不到结论。于是我又想到no prejudice,no opinion[11]。我对长之说,一个哲学家无所谓系统思想,除非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系统思想。因为思想根据知识,而知识是无限的,非到你不能再思索,再得知识,就是死了,你不能决定你的什么观。
六日
早晨躺在被窝里,只是不愿意起,拿了现代诗的Notes[12],想写paper的材料。
起来就开始写,一写写了〈一〉早晨,弄得头晕眼花,才只写了两页。
过午仍继续写,好歹算是完篇了。
晚上早睡。
七日
早晨,法文下了课,到图书馆去整理昨天作的paper。结果费了一早晨的工夫才算整理得有点头绪。
过午预备德文,清华与三育赛足球,只看十几分钟,因为还有德文。两方踢得都乱七八糟。
图书馆新来杂志不少,《新月》亦来,有胡适《四十自述·我怎样到外国去》。原来他作学生的时候,家境也够他受的。先前我以为他家还很阔哩。
晚读Maupassant的L'Aventure de Walter Schnaffs[13],还不难懂。
今天又到书库里去。我每次去,看见那几部法文书,总羡慕得馋涎欲滴,总觉得个人那点书的渺小。我最近对书仿佛生了极大的爱情(其实以前也这样,不过轻点罢了)。同班中也有几个书迷,见面时,大部分总是谈到书。即如我本学期,买书费占总费用的三分之二强,不能不算多了。
八日
日子过得真快呵,一瞬间这个月又过了八天了。
早晨上了三班,过午上了两班。
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抄老叶的paper。早晨一点钟只抄了半页,过午伏案两小时,澡也没能洗,与英兵赛足球也只看了几分钟,所得的结果是多抄了二页,头痛不止。抄比作还难哩,因为有许多话,在作的时候,觉得还不坏,一至抄起才发现或者前边已经说过了,或者与前边矛盾。
晚上仍在抄,好歹抄完。
又读Keller一页,头昏昏矣。睡。
九日
今天晚上写信到日本买H?lderlin的Life[14]。
又把抄的现代诗paper对了一过,缴上去。后天要考小说,所以今天小说无课。然而虽然说这点钟是留给我们预备,我却仍不能预备。因为前两天的空时间都给作现代诗 paper 占去了,没有时间预备德文,再不预备今天过午就非刷Ecke不行了。
过午体育踢足球,非常累而有趣。
晚上看法文及小说(Western Novel[15])。
十日
法文下后看杂志。Shakespeare我没去。
午饭后,我〈在〉Herr王屋玩骨牌,不觉已经一点半钟,我觉时间过得快再不比“能赌博”。
过午看小说,晚上看小说——结果又是头昏眼花。我近来常感觉到肩上仿佛多了点东西——就是平常所说的担子吗?倘若可能的话,我还想大学毕业后再作进一步的研究。我总觉得大学毕业平常人以为该是作事的时候,我却不以为然。大学毕业是很不容易的,毕业不能继续研究,比中学毕业还难堪!我有个偏见,中学是培养职业人才的地方,大学是培养研究人才的地方。
十一日
今天考小说,题目多而容易。满满写了四张,颇觉满意,今年我们功课虽多,而预备极容易。
过午,英文没上。体育打篮球。
到民众学校去上课。一共十几个人,然而程度相差,可分为七八级,教着真难。
民众学校送来电影票一张。凡同学在民众学校服务的每星期都有享受看电影的便宜,也不错。今天演的是金焰、王人美合演的《野玫瑰》,前半还不坏,最后扯上国难,结果一齐加入义勇军。这是最近小说、电影一个Tendency[16],总得扯上国难,然而大半都非常生硬。我并不反对宣传,然而我总觉得这种宣传仍是劳而无功。
明天放假,后天又是星期,心境颇优适。
十二日
昨夜大千来我屋里睡,不知为什么大谈起来,横的各国,纵的各代,艺术体育,没有没谈到的,一直谈到约莫有早晨五点钟,听远村里鸡鸣,看窗〈外〉朦胧淡灰色的天光——生平尚是第一次。
六点钟时始渐渐睡去。然而到八时就给人吵起来,再也睡不着,头也有点痛,爬起来,昏昏沉沉的一早晨,把H?lderlin的Die Eichbaume[17]找出,想再译一遍,只译了两句,又住了。
午饭后同施、王、武到校外去逛,因为天气实在太好了。信步至海甸,渴甚,至一卖豆浆之铺,乃污秽不能入口,咄咄怪事(燕大对门)。
归后,实不能支,乃眠。
晚饭后仍睡。
今天报载Nobel[18]文学奖金已经给了John Galsworthy[19],不知确否,但Galsworthy究竟是过去的人物了。
十三日
早晨到图书馆读Terence:Phormio[20],未完。
过午看德文Keller,然而又昏昏想睡。自从星期五晚一夜未睡后,这两天来只是昏昏的,真是太乏了。
晚上预备法文,读Keller,又昏昏睡去。醒时,灯已熄,在黑暗中摸索,收拾被子,再正式睡。
今天读鲁迅《二心集》(其实从昨天就读起了)。在这集里,鲁迅是左了。不过,《三闲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对左边的颇有不满,仍是冷嘲热讽,这集的文章在《三闲》序前,却称起同志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十四日
大风通夜。半夜朦胧中摇窗震屋,杂声齐作。上法文后,读Phormio及Maupassant的Walter Schnaffs[21],过午预备 Keller。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讲Faust。今天讲的是《奉献》(Zueignung[22]郭译“献诗”),讲得非常好,完全从Goethe的Life方面来了解这诗。
昨天长之同我谈到,要想出一个刊物,名《创作与批评》,自己出钱,以他、我、张文华为基本。他说中国文学现在缺乏主潮,要在这方面提醒别人。我非常赞成。
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lderlin,法国喜欢Verlaine,Baudelaire[23],英国Blake,Keats[24]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的并不是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 Intuition[25]。然而即便,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
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是形式,不如说有metre[26],有rhyme[27])。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中国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不过这在中国文是非常难的。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无论别人怎样骂他。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28]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有natural harmony[29],音乐也有。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
十五日
今天接到静轩的信,说没有图章不能领贷费,我赶快给他一信,请他替我刻一图章寄去。
亏了《歌德全集》还没来,不然又得坐蜡,大概借钱总是免不了的了。
早晨上Drama & Shakespeare,作了一早晨typewriter[30],真要命。
过午读Keller。
晚上读Keller。看Swinburne[31]诗。
读希腊文。我近来有一个野心,想把希腊文弄好。我总觉得希腊文学是世界上最人性的文学。
十六日
早晨现代诗讲Swinburne,还不坏。
过午未上英文,预备德文,因为今天同美兵赛篮球,美兵是北平最棒的队。很想一看。下了体育恐怕没有工夫预备,所以牺牲英文。
看的人非常多。美兵似乎并不怎样好,也或者不是第一队罢。
只看了三个quarter[32],就急忙赶着去上德文。晚上预备法文。读希腊文。
十七日
最近报上载着狮子星座放射流星,每三十三年一次,上次为1899年,今年适为33年。每年都在十一月中旬,尤以十六、十七两日为最好,古人所说“星陨如雨”者是。我为好奇心所鼓动,半夜里爬起来,其他同学起来也大有人在。同长之到气象台下去等着看,天气简直冷得要命,我急忙中没穿袜子,尤其觉得冷。刚走到气象台下空场上,忽然天上一闪——是一个流星,然而这一闪别梦还依稀,只我一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倚在台下等着。还有其他同学数十人。朦胧的月色,使一切东〈西〉都仿佛浸在牛乳里似的。蓦地两边又一闪——是一颗流星。然而谁都不以为这就是所等着,渴望地等着的奇迹,都以为还有更大的奇迹出现,最少也得像玩盒子灯般的下一阵星雨。然而结果是失望——仍是隔半天天空里一闪,一颗流星飞过了,赶着去幻灭。
我实在支持不了。跑回来加了衣裳又出去。朦胧里游移着一个个的黑影,也倒颇有意思。抬头看着天,满天星都在眨眼,一花眼,看着它们要飞似的,然而它们却仍站着不动,眨着眼。
终到因为太冷,没等奇迹的出现就回来了。白天才听说,所谓奇迹者就是那半天一跑的流星——奇迹终于被我见了。
早晨上了一早晨班,很觉得疲乏。过午小睡两点钟。
晚上Winter讲演,题目是Aderé Gide[33],讲得很好,可惜人甚少(不到二十人),未免煞风景,不过他这种题目也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的。他一讲讲了两点,我手不停挥地笔记,头痛极了。回屋后,因为明天头一堂有法文,还没预备好,焚烛加油。这篇日记也是在烛影摇曳中记的。
十八日
星期六第一堂的法文,移在今天,所以我早晨有四堂课要上,但是我只上三堂,因为我实在有点累了——被刷的是Winter。
过午英文又刷。
到民众学校去上课,今天考他们,大半都不会写字。晚饭后访李秀洁谈半点钟。又访长之,他仍然同我谈到出刊物问题。我向他谈了谈我对新诗的意见,就是——诗之所以感人,我以为,大半都在音乐成分。中国新诗在这方面完全忽略了。外国诗有rhyme,这在中国诗可以办得到。但也有 metre,而且这metre随着感情而变化,非常重要。譬如Browning的As I ride一首,不懂英文的,又要听别人一念,也会感到是骑在马上的一颠一簸的情绪。不过中国文是单音字的,要来讲metre是非常难的。对这问题我想好几天,忽然想到论理学上有一章,名字是忘了,譬如“我吃饭”一句话,重读“我”就表示,“我”吃饭不是“你”吃饭。重读“吃”就表示我“吃”饭不是我“拉”饭,以此类推。在中国旧诗里也有把主要字放在末尾的(长之补充的)。倘若我们以重读来代表英文的高音,按照个人情绪的不同,把主要字放在前面或后面,重读了,形成iambic或trochaic[34]……来表示不同的感情,也未始不可的——这意见,我自己也知道,自然是很荒谬的。不过,还有老话,没偏见没意见,也总是不失为一种偏见罢。长之给我很多的鼓励,我向这方面研究的心更大了。
九点半后,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出刊物的问题,他对我们谈到他自己的根本思想。他说,几千年来,人类都走错了路了。现在应该猛醒,用和平方法来消除武力,世界大同,废止战争,无论什么主义,即如共产主义,这是人类同情心最大的表现,然而到后来,同别的主义一样,变成不人道的了。我们所需的是真正的人道主义。
谈至十二点始返宿舍。
十九日
早晨读Sons & Lovers。
到书库去查A . Symons的Symbolism[35]和杨丙辰先生介绍的两本书,一是Kant的Critic of Judgement[36],一是Schiller的哲学论文,结果只借到Kant的一本。
过午清华同燕大赛足篮球,我没去看。结果足球4—1,篮球17—15,清华大腾,真侮辱。
我最近忽然对新诗的音节问题发生了兴趣。午饭后同长之到民众图书馆,借了一本民国十五年的《晨报诗刊》,晚饭后又借了Herr施的两本最近的诗刊。
晚上看电影,是贾波林[37]的Big Adventure[38],不很高明。
二十日
今天进城。先访静轩,他说我的领贷费的图章丢了,今年恐怕领不到——不胜焦急。我本预算着可以有四十元,所以才大胆去order书,现在中途发生变故,又只好向家里要钱去了。
同静轩到东安市场,看旧书,没有什么好的。饭后我到朝阳去访鸿高,他不在。又访贯一,他也不在。其他别人我又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只好嗒然地往回头走。
到青年会时才一点钟。又到市场去逛,无聊地来往地跑。二时余,又回到青年会,等三点的汽车。
回校后,觉着非常累,澡也没洗,懒懒地过了一下午。晚上好歹预备了法文,又读了点Keller。
今天接到Mags Bros[39]寄来的rare books目录。
读到《论语》第五期,有林玉堂[40]《论美国大学》。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本来对美国留学生就没信仰,现在是更根本怀疑了。
二十一日
早晨下了法文就预备德文。
过午第一点英文旁听,脑袋仿佛要裂破似的,迷迷糊糊的一点钟。下了英文仍是预备德文。在上德文前到杨丙辰先生处送杂志。上德文脑袋痛极了,好歹上下来。
晚上又预备法文,脑袋痛得实在有点撑不住。杨丙辰先生讲Faust,讲得真好。比看中译英译本明白得多,不过脑袋仍然痛——今天实在用它用的太过了。没办法,睡觉。
长之对哲学发生了兴趣,简直是个奇迹。他才入清华时,他根本不承认哲学的存在,只有科学。现在对生物学感到厌倦(我想,大部分原因,是他干生物,他自己说,吃力也没有成绩,不相近),然而也可以证明他以前对哲学并不认识,只是无聊的prejudicially[41]攻击。前天他曾同我谈到这问题,他说他要转系——哲学系,今天果然转了。以前他只要谈到生物系,总是比别的系好,无论什么都好。现在刚转哲学系,于是哲学系又变得好了——我想,他的这种倾向是非常显著的。只要他认识的朋友,也不许别人说半句坏话,虽然那个朋友满是缺点,在别人眼中。
二十二日
今天同星期四是我最怕的一天,因为有王Quincy[42]的课,上他的课,作抄写机,真比上吴可读的课都讨厌。过午中世纪文学,说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读Keller。今天是只用一点钟(5—6)就预备完了,这也是新纪录,在图书馆里也的确比屋里静。
晚上读Swinburne,Emma。焚烛读H?lderlin's Leben[43]。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非常高兴。
刚才我焚烛读H?ld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作的H?ld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罢。
夜十二时,记,摇曳烛光中
二十三日
早晨上课三堂。
过午,午饭后在Herr王屋打骨牌。
体育后预备Keller,急急跑着去上德文。今天本定清华对中大赛球,因故不能举行,不然德文又有不上的可能,球瘾实在太大了。
今天读《苦闷的象征》。以前也读过,大概因为难懂没读完,而且董秋芳先生在高中时还特别开了一班讲这书,我似乎也不大能了解,现在读起真觉得好,话的确应当这样说,中国只要有个白村就够了。
因这本书而对精神分析学感到兴趣,大想明了一下。最近我自体验得到,无论读什么书,总给我很深的印象,而使我觉得自己太空虚了,空虚得有点儿可怜了。而且,我对任何问题都感到兴趣,兴趣的方面加多了,精力也愈觉得不够使——这或者也是很好的现象罢。今天Herr王同我说,瞿冰森托曹葆华[44]作一篇关于Galsworthy的文章,曹诗人不愿意作,转托他,他又转托我,我本来正作H?lderlin,不想应——然而终于应了。晚上大部分时间是用在读参考书上,结果是头痛。
二十四日
今天寄家信要五十元。
头午只上了法文,别人一律大刷。在图书馆看关于Galsworthy的书。
忽然不见了借书证,我以为掉了呢,大贴布告,又因为急切想到书库去查书,同图书馆打了半天麻烦,才准许进去。结果找了几本书。
吃午饭时才知道借书证忘在Herr王那里了。
过午仍在图书馆加油,一瞬间,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了——工作紧张的时候,真不觉时间的逝去的。
晚上预备法文。听Winter讲Gide。
今天工作顶紧张了。几年来没这样了,也颇有趣。
二十五日
星期五,早晨仍然只上法文,别人一律大刷,仍然看关于Galsworthy的参考书。
过午上体育,下来仍然看。
因为明天没班了,晚上更放心大胆地看Galsworthy。工作紧张的态度同昨天差不多,头有点痛了。
以上几天的日记,和以下三天的都是二十九日补记的,作这篇Galsworthy,直费了我五整天的工夫,参考书十余本,五天之内读千数页的书,而且又读好几遍,又得写,这还是以往没有的纪录。这几天每天都几乎到下一点睡,早晨醒得又极早,只有Galsworthy盘桓在我脑子里。我觉到这种刺激非常有趣。在近几天以内,我又要开始作H?lderlin呢。
二十九日晨写
二十六日
今天开始作Galsworthy的生平和著作(二十五日作的),过午作戏剧家的Galsworthy和为长篇小说家的 Galsworthy。不过,这所谓作,并不是定稿,不过把书上的材料摘下来。至于前后次序,那是抄的时候的工夫了。
晚上头颇痛,需要休息。民众学校送来电影票,去看电影以苏困。片子是《招请国王》,一塌糊涂,坏极了。
电影完后,点蜡,作为短篇小说家、小品文家和诗人的Galsworthy和一篇附尾。睡觉时下一点。
二十七日 星期日
昨天虽然睡得晚,但今天一早就醒了——Galsworthy把我催醒的。
我开始抄,这抄的工夫也真真要命。又要顾到是否前后重复或冲突,又要顾到文字。有时因为一两行费半点钟的工夫。头也因而更痛了。
过午仍继续抄,终于没抄完。
二十八日
早晨上法文,也是心不在焉。
下课后,又抄,至十一点完——这可完了。总共费了五天的工夫,坐卧不宁。
自己重看了一遍,交给曹诗人,他答应写信。
因为明天还要考中世纪文学,今天Holland又催作文,真要命。德文没去上。作法文,读中世纪笔记,又是要命的事。而且还要预备明天的法文。
晚上终于又点了蜡。
二十九日
早晨仍只上法文,别人一律大刷,看中世纪也。过午中世纪考得倍儿坏,然而也没关系,总是过去了。今天接到丸善来信,说H?lderlin没有了。我最近买书的运气一向不佳。前两天接到璧恒公司回信说,《歌德全集》卖完了,今天又接到这信,真不痛快。
晚上看Keller和Emma。
最近作了这篇Galsworthy以后,本来懒于动笔的我,现在却老是跃跃欲试了。我计划写一篇H?lderlin介绍和一篇新诗的形式问题。后一篇我是想发起点波澜的。
三十日
早晨上了三班,老叶是胡诌八扯。
过午体育打篮球。
赶着上德文,但是我却预备错了。我上次没去,我以为已经把上一次assignment讲了哩,但是星期一张朱二位也没去,班没上成。今天讲的仍是上星期三的assignment。
因为最近才感到多思苦,所以想写点东西,总名就想叫“梦话”,就是因为自己也不清楚的意思。晚上预备法文。
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今天早晨上三班。又叫王文显念了一通,我干抄了一遍,结果手痛了。
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
听人说班禅大法师来游清华,并且还向同学“训”了十分钟的话。我竟交臂失之,没见这个大法宝,大怪物,实在可惜。
晚上听Winter演讲。没精彩,有点进了要命了[45]。读完《创造十年》。我第一就觉得郭沫若态度不好,完全骂人。那是来有历史性的文章呢[46]?又读《春醪集》。
二日
今天Holland忽然在班上Dictate[47],弄得一塌糊涂。
现代小说没上,其余两堂上了。
过午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钟,起初觉着很易,然而作起来却极难,不过,终于pass了,别人没pass的还多着哩。
又测引身向上五下,也pass了。
回来写《茧》——小品文。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饭后,到Herr王屋去打牌。本想理发,人多未能挤上。回屋大睡。
三日
早晨到图书馆去读Spanish Tragedy[48],倍儿长,没读完,又读H?lderlin's Leben。
过午仍到图书馆去读Spanish Tragedy,仍未读完,因为心急去看足球。
足球是师大对清华。
看球后同Herr施闲聊,长之及长楫来。
晚饭后,理发,到Herr施屋闲聊,目的是在等到八点钟看电影。七点半过,就到大礼堂去,一看没有灯亮。施说:已经开演了。我乃大慌,跑到门前一看,门关着,没有人。又回到二院布告——看,是星期日。笑话。
晚上读Keller,盛成[49]《海外工读十年纪实》。'
四日
早晨到图书馆,本想借Drama,但是已经给人借净,只好看Emma。还好,一点半钟,看了五十页。
过午洗澡,到图书馆去,看完了Spanish Tragedy。
晚上看电影。《火山情血》,开头很好,愈来愈糟。我看了几部中国片子,全是这一个毛病——《野玫瑰》亦其一。我真奇怪,有些地方,简直可笑。
在看电影的期间,想到——Turgenev[50]说Hamlet[51]代表人的怀疑,Don Quixote[52]代表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阿Q这两样全有。
在烛下写给芬妹信。
五日
早晨法文。
下来到图书公司,本想〈买〉法文字典,卖完了,只买了本Everyman's Library的Conversation with Eckermann of Goethe[53]。
到图书馆去看Emma。
过午预备Keller,看Marlowe[54]。上Ecke班。
晚上到一院去上浮士德,等了半天,没人来,下来一看,杨先生请假——真怒,大风天白跑了一趟。
预备法文。读Emma。
头午天阴,过午晴。一天大风,颇冷。
六日
今天寄信到丸善去买Kleist,Lenau,Novalist[55]全集,不知能寄来否。
早晨上三班。
过午上一班,洗澡。
晚上看Emma和H?lderlin's Leben。
长之来谈,灯熄后,继之以烛,兴会淋漓。
七日
大风,飞砂走石。
老叶请假,不亦乐乎。
过午预备德文,上体育。忽然决定再托图书馆买书,同时,又决定买H?lderlin全集。下德文后,问Ecke,他说,Hellingrath和Seebass[56]合辑的全集已绝版,但能买到Second hand[57],晚上随写信到Max H?ssler[58]问是否可以代买。
看法文,及Comedy of Errors[59]。大千借十元。
八日
早晨上三班。
过午一班。看华北与清华足球赛。
今天本来想再托沈先生买书,但据云图书馆八月间所Order之书现尚未来,不久即打电报去问,先叫我们等一等。
接到家信,并五十元。
接到瞿冰森信,言稿子稍缓即登。
看李达译《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比看英文还费力。这是最近译新社会科学书的一个通病。据鲁迅说,日文也同样难懂(这些书多半从日文转译的)。这是中国文字的毛病。但是我从这书看出来,用叫人懂的文字并非不能把意思全达出来,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用这种天书似的文字不行?
晚上读法文。Sons & Lovers,Emma。
九日
早晨本来有四堂课,上了三堂就已经太累了,所以只好再刷Winter(文艺复兴)。
回到屋里——呀!又有挂号信。去领,是清平吕仲岩先生代领的贷费。我这两天真是财运亨通,昨天接到五十,今天又接到四十。
过午体育。看大一与大四赛球。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上大千来谈。我本预定看Sons & Lovers到一百四十页,看到一百三十页时,施、武二君来谈,直至十一点始走,我决定非看完不行。幸亏今天演昆曲,因未完场,电灯晚熄。终于看完了,而且还多看了几页。然而眼苦矣。睡。
十日
今天一天没课,然而颇加油。
早晨看Sons & Lovers六十页,The Star of Seville[60]。
过午看Keller,看完The Star of Seville。
晚上看Sons & Lovers四十页。
自从看了林语堂一篇文章,我对教授(尤其是美国留学生)总感到轻蔑。他们穿的是虎皮,皮里是狗是猫,那有谁知道呢?只觉得他们穿的是虎皮而已。有信仰就好说,即便信仰而到了“迷”信,也不打紧,最苦的是对任何事都失了信仰的人。
十一日
今天九点钟进城。
半夜里给风震醒,早晨风势愈加大了。下了车一直到盐务在找印其,他还没来,满眼是砂子。
同印其坐电车到前门,至琉璃厂,买了三本Everyman's Library——Euripides[61]两本,Aeschylus[62]一本。由前门到东安市场,风凶得不了,满眼是砂子。
逛旧书摊看到Scott[63]全集,Reuter[64]全集。我买了一本 De la Mare[65]的短篇小说集,四元,印得装得都非常讲究,原价是美金三元五角。
到真光去看电影——《兽男子》,Busk Keaton[66]主演,是有声的。这是生平第一次听有声电影,片子还不坏。不过不深刻,趣味极低。
五点散场,到盐务。风在窗外的暗夜里狂奔,震得窗纸响。我一想到还有四十里路的路去走,回学校,仿佛有索然之感呢。
七点回校,冷甚。
预备法文。长之来谈,烛继电。
接到鲍芳园借钱的信,真讨厌,我能借给他吗?
十二日
仍大风,一夜没停。
早晨一堂,由四院至一院,为御风而行。
预备Keller。
过午仍读Keller,朦胧睡去。
上德文,钟打十分钟后无Ecke,于是便去找杨丙辰闲扯。回屋问Herr陈,才知道今天Ecke来了。但是我们的班他为什么不去呢?去晚了吗?晚上听杨丙辰讲Faust,讲得仍然极好。惟废话太多,时间未免不经济。
回屋预备法文。
十三日
早晨仍大风,颇冷。
上王文显的班真有相当地讨厌,把手都抄痛了。
过午看Emma。
在图书馆看到许多杂志,如《大法》、《平明》等,都可以寄篇稿去试一试。心中跃跃欲试,但想不起写什么,自己也空虚得够劲了。第一想到写的是France[67]的文学批评论,我想到日本去买他的Life & Letters[68]。晚上看Shakespeare的Romeo & Juliet,对照徐志摩译文。
十四日
天气真怪,前两天大风,颇有些冷,今天又热得在屋里直出汗。雪也不下了。
早晨现代诗老叶胡诌八扯。
Renaissance,Winter讲得是要命。不过今天讲的是Montaigne[69],我觉到很好。非买他的全集看看不行。
接到挂号信的通知单——我愕然了,怎么又有挂号信。取出来一看,是璧恒寄来的书,只一本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70],Eichendorf[71]大概又需向德国去订了。我真没想到能来这样快。
看女子篮球赛,对翊教。但因为德文只看了一个 Quarter 去赶快跑了。
晚上看Shakespeare's Romeo & Juliet。法文。
今天报载中俄复交了。真出人意料之外。孙科、陈友仁主张中俄复交,不成而去。现在却终于实现,咄咄怪事。
十五日
早晨三班。
今天我的高斯桑绥居然登出来了。我真没想到能这样快,虽然已经不算快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北晨《学园》发表东西,颇有点飘飘然呢。
接到璧恒公司的信,Eichendorf到德国去买去了。说八星期可到,其实最少须用三个月。
今天天气太好了。没风、和暖。过午下了课,简直不愿在屋里坐着。一听说一、二年级赛球,非看不行。归后读Sons & Lovers。
晚上读法文。Sons & Lovers。
十六日
几天来,天气真太暖了。
早晨四班,刷吴可读一班。
过午看Sons & Lovers。到民众学校去上课。
晚上吴宓请客,居然不是一毛五的客饭,真也算稀有。他请客的意义,大约就是我们都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其实我最近对“文副”也真有点反感呢。
在吴先生〈处〉遇见盛成。真够个怪物,谈话极多,最奇怪的是面部表情。两道眉毛,一高一低,变化莫测,真可谓眉飞色舞了。
回屋后看Sons & Lovers,今天一共读了一百页。
十七日
今天本来预定看的书极多,然而结果等于零。原因是——
早晨正预备看书,长之拿了一份Monde[72],上面有Henter Barbusse[73]作的一篇论Zola[74],叫我翻译,是张文华的《文学周报》上要,Barbusse左倾,张这周报,据我看也有点左倾,我之答应去译,并不是我喜欢“左”,也并不是我喜欢 Barbusse。实在因为我学一年半法文,还没有译过东西,有这机会来试一试也不坏——所以就答应。然而就有了苦吃——生字多。
过午同辅仁赛篮足球,我还能在屋里安坐吗?站了一过午,结果清华两路人马败北。
晚上更忙了。民众学校送来电影票,片子是Shadow[75],还能不去吗?去了,结果是失意。乱七八糟,莫明其妙,加入了两个中国人,怪头怪脑。又杂了传教,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坏的片子。
十八日 星期日
看完Romeo & Juliet。看Life is〈a〉Dream[76]。
有暇则翻译Barbusse论Zola。
看Sons & Lovers。
看Keller。
晚上预备法文。
十九日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
看Keller。翻译Barbusse论Zola。法文其实非常简单,然而一句都不懂。
过午看Emma,看《超人哲学浅谈》。
上德文。
晚上上杨丙辰先生Faust。讲得仍然很好,他在班上又提到我那篇Galsworthy。
看Maupassant的L'Aventure de Walter Schnaffs。现在一想,这四年真不能学什么东西。我们现在书看的倒不少,可惜,都生吞活剥地往肚里填,等于不读。真可叹。
二十日
这两天,天气又反暖。新搭的冰棚,然而冰结不了,不能溜冰,真怪事。
早晨三班。
过午,吴可读请假。
看Emma。借Der Tod in Venedig英译本,我打算翻译这本书。
覆校所译Zola。这篇文章,简直不成东西,真叫人头痛。我潦草地抄出来(只一半)交给长之,叫他再看一遍。
晚上看Emma。
二十一日
今天接到秋妹的信、璧恒公司的信。
璧恒公司的信上说:H?ldelin全集或能代我买到,但是须先寄二十元去——接到信,就立刻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元去。大约明年三月书可到,倘若买到的话,还不知道价钱是若干呢。
早晨现代诗,讲Yeats[77],才知他的老婆是个下神的,而Yeats本人也是个大怪物。
过午德文,颇形疏散。看清华对附中女子篮球赛。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其实不是去看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晚上看法文,整理书籍。
二十二日
快要考了,早晨Holland将今学期所念的节数全写了出来,以便预备——我想,最好把别的课全drop[78]了,只选Holland的一样,才能念那样多。真岂有此理?过午看铁大与清华赛足篮球,足球两方都太泄气,结果是五比一,清华胜。篮球他们打得不坏,结果仍是清华胜。
又翻译Barbusse论Zola,简直是受罪。
晚上看法文。最近有个毛病,晚上老好睡觉,颇荒废时间,非改不行。
曹诗人来,闲聊,摇铃后始走。
点烛看Mrs . Dallowy[79]。
二十三日
山东教育厅津贴发下,又领到二十五元。
早晨上了一早晨班。
过午看Emma五十页。
到杨丙辰先生处,告诉他我要翻译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他说,他能帮我的忙。
到民众学校,真讨厌。真没办法,要认真教,一班五六十人,程度不齐,从哪里教起呢?要不认真教,又对不住自己。
晚上看法文,是温习。
二十四日
早晨看Emma五十页。译了一点Zola。
过午看球,共三场——女子篮球,师大对清华锦标赛,男子足篮球,清华对潞河,结果是两路大胜。看完Emma。
晚上看电影,德国乌发公司《曼侬》,是法国小说家A . Prevost的Manon Lescaut[80]的改制,原书情节,删去大半,与原〈书〉几全不符,原书好处,也丢尽了。而且片也有十年以上的历史,破痕甚多,光线暗淡。清华真不演好片子。
回屋后,翻译Zola。
点烛仍读《春醪集》。
二十五日 星期日
早晨看Keller。
本来打算多看点书,然而过午一点书也没看,先是王红豆[81]约来出校一走,从新开的门出去,从新开的门回来,到化学馆新宿舍看了看。
回屋后,正预备看Swann's Way,长之同张露薇来找,谈了一会,又约我出去走走,出的仍是新开的门,在校外徘徊多时,溜了一会儿冰,从西门回来,已五点矣。
晚上预备法文。
二十六日
早晨法文过后,抄翻译的Zola。翻完了仍是莫名其礼拜堂,真苦极了。
过午看Keller。上德文时同Ecke谈到明年是H?lderlin的死后九十年纪念,我希望他能写点东西,我替他译成中文。他说,他不敢写H?lderlin,因为H?lderlin是这样的崇高,他写也写不出。他介绍给我Stefan George[82]的东西,说Stein[83]那儿有。
一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
看法文。
二十七日
早晨上三课。
过午吴可读中世纪没课,乐哉。
抄Zola翻译。
看Keller。
晚上仍抄。念法文。
二十八日
早晨吴可读忘带讲义,不能lecture[84],小说又没上。
过午Ecke没来,于是乃放心大胆去看清华同税务赛篮球。
Zola抄完。
同长之畅谈。
我觉得我所认识的朋友够了解我的实在太少了。人们为什么一天戴着面具呢?我感觉到窒息。我要求痛快。我并〈不〉是天才,然而人们照样不了解我,这我还说什么呢?我大笑罢,我还是大哭呢?
晚上念法文。
前几天济南又有假皇帝案件,我想到他们这般人是可以同情的,我想用Freude[85]解释梦的说法来解释这些下等社会的迷信宗教团体。
二十九日
早晨忽考法文,结果一塌糊涂,真是岂有此理。
戏剧结束了,王文显说,非将所有指定戏本看完不行。过午中世纪文学也结束了。
吴宓的稿费发给了——我真想不到,竟能十元大洋。因为法文答得不好,一天不痛快,非加油不行。
三十日
今天早晨又结果了一样——现代小说。吴可读先生好容易敷衍了一学期,我们也真受够了。
过午体育已经考过了,没有课。看Swann's Way,看Sons & Lovers一点钟可以看四十页,这书最多也不过看三十页,真够讨厌的。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上仍看Swann's Way。
三十一日
从今天起四天没课,然而心里实在觉不出轻松,因为须要看的东西实在太多。
早晨写给叔父信。
看A Woman Killed with Kindness[86],这篇剧也够长的,拼了一早晨的命好歹看完了。
过午看清华对新学足篮球赛。篮球清华相差还甚,新学沈聿功是龙腾虎跃,矫健非凡。结果清华当然大“腾”。
晚上看电影——《冒充女婿》,还不坏。
看Swann's Way六十页。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一月一日
又过了一年了——在我说来也太泄气,还不感到是过了一年。我脑筋还是给旧历年占据着。我丝毫感不到过年的滋味。在中国无论什么事情都变为形式主义的了。这年——多么可爱的个名辞!也变为形式主义了。
元旦似乎该有什么“元旦试笔”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笔却有点怪,元旦,一整天,没向我脑袋里跑,只好不去试了。
晨九点钟时候,Herr施急匆匆地跑了来,说是要进城。我也急匆匆地收拾了收拾,随他走了。汽车已经没有了,只好坐洋车。非常冷,施、武、我,共三人。
今天进城的唯一任务,就是Herr施要请客——请吃烤鸭,所以一进城,先宣外便宜坊。吃烤鸭,我这还是第一次。印象还不坏,不过油太多。
由便宜坊到东安市场,我买了一本G . K . Chesterton的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87]。是诗,还是第一版呢(1911)。非常高兴。
到光陆去看电影——《金发爱神》。还不坏,主角忘记了是什么名字了,倍儿迷人。
放场后已经五点了。又到盐务去访荫祺,不在又到朝阳访贯一、鸿高。又不在,返回来赶汽车。遇见长之。回校后,乏极,大睡。
二日
早晨看完Love's Labour's Lost。真不易,然而眼受不了矣。
过午看Mrs . Dalloway和Swann's Way。
晚上仍看Swann's Way。
到张露薇处拿了一张《文学周刊》。
三日
过午看报,榆关战启。晚上就听人说,榆关失守了。于是,一般人——在享乐完了以后——又谈到日本了。这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藉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
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么?沪战正酣的时候,我曾一度紧张。过后,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刺戟拿掉了。现在刺戟又摆在你面前,我又只好同他们一样地想到了日本了,又紧张了。
这样的人生,又是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还配活着吗?
早晨看Alchemist[88]。
过午看完Alchemist。
看Swann's Way五十页。
Mrs . Dallowy一百页。
——结果眼痛。
四日
接到璧恒公司信,说二十元已经收到了,我希望他能替我买到H?lderlin。
早晨现代诗结束了,没有考。
过午看Swann's Way五十页。
看清华校友对燕大校友足球赛。
上德文。
报载,山海关失守,安营全营殉亡。平津指日将有大变。心乱如麻。日本此举,本不为得平津,目的只是在拿热河。然而即便不想得,也够我们受的了。
五日
拼命预备考试,同时又感到现在处境的不安定,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糊涂地过了一天。
人类是再没出息没有的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严重的时期。一有谣言总相信,于是感到不安定。听了谣言总再传给别人,加上了自己的渲染,于是别的同我们一样的人也感到更大的不安定。就这样,不安定扩大了开去。于是无事自扰,于是有了机会,于是又有人来利用这机会,傻蛋于是被别人耍弄,变得更傻了。
我的原理是——非个人看见的,一切不相〈信〉。
晚上又听了许多,心绪纷乱。半夜失眠。
六日
想看书,其实又不能不看,然而又坐不住。
昨晚听说代表会议决请求学校停课,学校否认了,但是办法却没有。
我最近发现了,在自己内心潜藏着一个“自私自利”的灵魂。开口总说:“为什么不抵抗呢?”也就等于说:“别人为什么不去死呢?”自己则时时刻刻想往后退。有时觉到这种心要不得,然而立刻又有大串的理由浮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能死,这真是没办法。
熄灯后,到大千屋闲谈,后又到长之屋。谈的当然不外现在平津安危的问题。结论是这件事情非常严重。长之预备明天回家。
忘了一件事——今天晚上开级会,本来请梅校长报告,因事未果,张子高[89]代表。大意说,学生请求停课,不接受。但是倘若想走,请假学校也批准。
七日
这几天来,一方面忙,一方面又心里不安定,日记也没记。
这以下几天都是九日晚补记的。
今天早晨长之走,只拿了几本书。其余一切,都托我处理。游魂似的,各处漂流,坐不稳,书也不能看。
八日
今天进城。
访荫祺,已回家。北大走的很多。
访鸿高,在子正处遇,闲聊半天。又赴市场,无心看旧书矣。因为我现在所挂心者只是这几本破书。以前只嫌少,现在又嫌多了。
九日
顾宪良走,又托我替他寄书,却之不好。于是我便成了311号留守司令、善后督办。
忙了一天,替长之寄书。
十日
一天各处漂流,坐不稳,立不定。
人们见了就问:“你考不考?”头几天问:“你走不走?”我烦了。然而我见了人也想问:“你考不考?”
晚上有许多同乡来闲谈。
十一日
今天果然有许多人去考。
我一方面——感情方面,觉得他们不应当考。一方面又觉得我没理由去责备他们——矛盾的内心的冲突得不到解决,再搀入些别的混乱的心情,难过极了。
于是提笔大写道:
一切不谈!
一切不信!
接到叔父的信,预备最近回家。
图画表示的是感情的结晶——感情的型。因为它是固定的。文字音乐表示的感情,可以进展,变化。
十二日
早晨很晚才起。
到图书馆看Philaster[90]。
过午闲扯。
晚上看Philaster。
宏告送我了一本他著的《诺贝尔文学奖金》,我打算替他吹一吹。
最近交战于心中的是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再进而乃走与不走的问题。本来很容易解决,然而却老是解决不了。我现在才知道有决断的难。
晚上一天大风,寒风砭骨。今天好点了。听说昨到零下十三度半。今天零下十二度。
十三日
一天过的仍然是漂流无定的生活。
交战于心中的是——走呢?不走呢?'
十四日
今天早晨到城里去。先到北平晨报社领稿费,结果没领到,因为下午三点才办公。
出来北晨社,到朝阳访鸿高。冷极了,尤其脚受不了。在鸿高处一直呆到下两点,又到市场,又到北晨报社领到了——十元。
回校后,晚餐。
大睡,疲极矣。
十五日
在清华。
十六日
在清华。
十七日
决定走。同行者甚多。大千等。
下午一点进城,住鸿高处。
十八日
早出购物。
过午登车,五点十分开。不算很挤。
至天津,登车者多。乃大挤,有挤在门外不能进内者,亦云苦矣。
十九日
下午二点始到济南,误三点矣。
看到叔父信,说十九日晚车抵济。乃赶往车站去接,接到了。与叔父一别又年余矣。
二月二日
在火车里真难过,总睡不好。
十一点到北平。
乘洋车到青年会,坐十二点汽车回校,乏极矣。
睡。晚上仍是睡。
三日
知道先考Drama,一早起便看Drama。
到校后,心里面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全有。幸而我不是慌慌张张地逃走的,不然更觉得滑稽了。
无论怎样,心里总不能安住。
四日
早晨读完Drama。
过午看中世纪。晚上看文艺复兴。
今年暑假回清平。
五日
还是预备功课。
在济南听到母亲身体不好。心里的难过和不安非笔墨所可形容,这几天总想到回清平。
六日
今天仍然拼命看书,因为明天就要考了。学期的成绩就全仗这两天挣,现在更感到考试无用与无聊。
七日
今天第一次有考。戏曲,只一个题,预备的全没用。
八日
今天考三样。晚来头痛身疲,如乘三日火车者然。
九日
今天考两样。完全是临时乱抓,预备的全用不上。
十日
今天休息一天。看法文。
十一日
今天考法文。早知道Holland的题目一定要“绝”不可言。果然,又有Dictation[91]又有Translation[92],又有conjugation[93],又有composition[94],仓促答完,已两点有半矣。过午一时进城,先到市场。
到鸿高处,又复到市场吃涮羊肉。买Tennyson[95]一本。宿鸿高处。
十二日
过午一时与鸿高同赴天桥。游览一过,趣味不减上次。又到大森里,据鸿高云此处昔日为树艳帜之所,当日车龙马水,今则移于八埠,而此地荒凉矣。又畅游八埠,但没进去。到琉璃厂,买Milton[96]一本。
到横源吃饭。
晚仍宿鸿高处。
十三日
今天是上课的第一天,第一堂就是法文,我住在城里只好大刷。
记得是十点有汽车,然而记错了。是十二点。没办法只好到市场大逛。
返校后,洗澡。
晚上大睡。
十四日
又开始过notes-taker[97]的生活,真无聊。
同王红豆到校外一游,看了许久牛。
长之来找,出去走了半天,谈的是他正读《红楼梦》,他读后的感想。
今学期我也想正正经经地读点书。
十五日
开始看Richard The Third和Old Goriot[98]。
近来对一切人都感到讨厌,对一切事情都感到空虚,想好好地念点书,又塌不下心。
接到叔父的信,说已就小清河水文站长,颇慰。买Baudelaire:Fleur du Mal[99]一本,是用Papier de Hollande[100]印的。
十六日
上班。
看Goriot。
近日时局又不好,心不免又慌起来了。但归根结底,还是自私自利的心作祟。
十七日
早晨四堂课,颇疲倦。
过午体育是棒球。大汗,颇有意思。
看Richard The Third和Goriot。
十八日
这几天极暖。昨天过午大风,今天竟下起雪来了。
过午雪晴,同王、武、施三君到校外闲逛。
读张天翼《小彼得》和胡也频《活珠子》。从胡到张,白话文显然有进步。张并不像一般人所说那样好,不过文字颇疏朗,表现法也新。
晚上忽诗兴大发,作诗一首。
十九日
今天进城。
到盐务访荫祺。一同到东安市场闲逛。到琉璃厂,买了本Spenser[101]。
到真光去看电影——《裙带累》,不好。
晚七时回校。
今天张学良发出通电,决心抗日,心中颇忐忑。
二十日
近几日来,心中颇空虚而不安。有烦闷,然而说不出,颇想放纵一个时期。
我讨厌一切人,人们都这样平凡。我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更平凡。
晚上长之要稿。他刚就《周刊》文艺栏主任。
二十一日
抄笔记如故。
决心作H?lderlin。
把《代替一篇春歌》交给长之。
二十二日
今天最值得记的事情就是接到母亲的信,自从自〈己〉出来以后,接到她老人家的信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想亲亲这信,我真想哭,我快乐得有点儿悲哀了……的确母亲的爱是最可贵的呵!
读Wilhelm Dilthey的Erlebnis und Dichtung[102]。
二十三日
今天借到Steinen的Tage und Taten[103],因为里面有篇文章讲到H?lderlin。Steinen说这篇文章非常难懂。
借回来后就抄,因为他急着要还回去。
二十四日
今天下午听伯希和演讲。用英文,其实说得并不算坏,然而很刺耳,因为调子还是法国的。映了许多照片,还不坏。
晚间,同长之访毕树棠,不在。
二十五日
今天一天没课。
早晨到图书馆看Stefan George。
过午——呵,没刮风,天气实在太好了,在屋里怎样也坐不住,同H . 施出去溜圈。
最近穆时英[104]派的文章颇为流行,我看,他的特点就在只有名辞,没有Copula[105]。在一方面说,现在文明进步了,速律也进步了,我们受到刺激,不容易发生反响,一个个都发生反响,而且刺激也太多。但是我们却看到许多东西,所以用这种法子写也未始不可。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以为那派文章是受未来派诗的影响而产生的。有人批评未来派诗说:最好也不过是一幅低级的油画。我想,也可以拿来送给这一派的文章。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早晨看Stefan George和RichardⅡ[106]。
几天来都没刮风,真乃天老爷开恩。饭后骑自行车溜了一圈,真是lovely weather(Jameson语)[107]。
开始译George的文章。
二十七日
开头考了个法文,弄得一塌糊涂。
看Nietzsche。
过午Ecke第一次上课。我问了他许多关于S . George的问题。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
几天来,老叶的Faust老在脑子里转,大有非买不行之概。今天晚上又托许大千,转托老常买。
二十八日
早晨作Notes-taker数小时。
近日报载,热河我军屡退,瞻顾前途,不禁感慨系之。
晚上Faust竟然买到了,欣喜若狂。这书真有相当的magnificence[108]。
三月一日
寄家信要四十元。
回来心绪不好,总不能安定。看《红楼梦》。
二日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说,婶母的意思诸事宜从〈俭〉,附注说:“此汝自招之也。”我看了,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这种事,我经两次了。自己的老的既是这样脾气,自己再偏混蛋不是“自招”是什么呢?我看到将来,我战栗了。总有一天,使婶母更失望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生竟是这样的吗?!
三日
这几天心绪坏极了——人生反正不过这么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到头也是无所谓。说我悲观厌世吗?我却还愿意活下去,什么原因呢?不明了。
家庭,论理应该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罢,却只是我的负担。物质上,当然了,灵魂上的负担却受不了。
四日
九点进城。先访静轩,真也巧,他刚从清平回来。又访鸿高。森堂、贯一都回来了。
同鸿高到真光去看电影,《战地二孤女》,胡珊主演,有声的,不过还不如无声好。说话简直像破锣,像演新剧。
前方紧急,抓汽车运输,街上无一汽车,凄凉现象。
宿鸿高处。
五日
赶十二点汽车,又记错了钟点——是下〈午〉三点。没法,只好到印其处。报载承德失守,呜呼!
同印其到市场一逛,三点回校。
心绪坏极,不能静心读书。
六日
应景上课。
七日
应景上课,心绪乱极。我真看腻了一般人的死沉麻木的脸。
八日
今天清华汽车因怕被抓停驶。因为同自己有了切身的直接的关系,数日来麻木死僵的空气才有点激动。
九日
应景上课。麻木,麻木,麻木。
十日
上课——麻木,非见血不会激动了。
十一日
一天没课,颇觉闲散。在强制的无可奈何的镇静下,又要想作点事情了。于是想到了H?lderlin。到图书馆借了几本德国文学史。
十二日
看德国文学史,用笔记下来。
今天荫祺本说来找我逛西山,昨天打了电话来说不来了。不知为什么。
十三日
早晨看德文。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讲的是Studierzimmer[109]一幕,讲得非常精彩,他说明Goethe同Spinoza[110]是不同的。
杨先生说,古北口丢了——我不信。
看晚报——真丢了。
心里有许多感想,而且感情也颇激动。但是是喜呢?是悲呢?写不出来也说不出,反正“有”就完了。但是,我在自己内心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大的“自私”。
十四日
读《南唐二主全集》,后主词真好极了。我尤爱读“帘外雨潺潺”一首,我真想哭呢。
我最近发现个人的感情太容易激动了——我看孙殿英(以前我顶恨的)的战报、宋哲元的战报,我想哭。报上只要说一句动感情的话,我想哭。
十五日
连日报上警告蒋王八蛋不要为李鸿章第二,今天晚报又有妥协消息,无怪罗文幹连日奔走。
我兴奋极了,我恨一切人,我恨自己。你有热血吗?为什么不上前敌去杀日本人?不没有热血吗?为什么看见别人麻木就生气?我解决不了。我想死。
十六日
经过一阵感情的激动以后,我镇定了——于是想到念书。昨天Ecke介绍许多德文书,可惜我的德文泄气,不能看得快,非加油不行。
十七日
机械般地上课。真无聊。
晚上因为精神,大为萎靡,真没出息,刺戟刚拿来就不能振作了。
十八日
星期六没课,颇觉得闲散。
早晨看Ibsen的Doll's House[111],看Dante,看Dante别的倒没觉出来,只觉得味很厚。
昨晚同Herr陈谈到李义山,说到他是中国象征诗人。我的趣味是趋于象征的唯美的,所以便把他的全集借了来。
过午看《红楼》。原来看到宝玉宝钗提亲便不忍再看了。我看到林黛玉的孤独,别人的瞒她,总动感情。我这次再接着看是拿看刽子手杀人的决心看下去的。但终于把九十七回——黛玉死——隔了过去。
同长之谈到佛教。
非读书不行。
晚上看《苦闷的象征》。还想作我对于H?lderlin的认识。
今天本学期《周刊》第一期出版,有我的一篇译文《代替一篇春歌》。我在《周刊》发表文字,这还第一次。
十九日 星期日
早晨读H?lderlin的诗。
二十日
法文下后,看Nietzsche。
Nietzsche的文章绝不像哲学家的文章。有生命力,有感情,我宁说他是诗人。
二十一日
一想到明天考小说,今天似乎又忙了起来。又想看 R . Haym的Die Romantische Schule[112],又不能不看Old Goriot,真难过。结果还是先见Old Goriot。
二十二日
早晨躺在被里——满屋里特别亮。下雪了吗?抬头一看,真的下雪了。今年北平本有点怪,冬天不下雪,春天却大下。这次雪又有点怪,特别大而软松。树枝满的是雪,远处的山也没了,只有一片似雾似烟白气,停滞在天边。近处的树像一树梨花,远处的只是淡淡的黑影,像中国旧画上的。远处的树,衬了朦胧乳白的背景,真是一片诗境。
我站在窗前,仿佛有点inspiration[113],又仿佛用力捉了来的。于是,我怀疑所谓感情的真实(平常都说感情是顶真实的)性。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不去领略,却呆想,我于是笑了。
二十三日
今天一天除了上班外都在忙着看Romantische Schule,生字太多,颇形讨厌。学三年德文,而泄气的是,我已经下了决心非master[114]德文不行,此后的一年我定它为德文年。
今天财运亨通,领到山东省津贴五十元,又领到稿费二元二角。说不定贷费这几天内还领得到呢。
二十四日
今天早晨上四堂,简直有点儿讨厌。
过午打排球,颇形痛快。不过我的技术坏到不可开交,终于把手指□了一下。
明天没课,晚上可以大看Romantic School[115]。
二十六日
早晨看了一早晨Die Romantische Schule,对我的确有很大的帮助,不过太难。
吴宓叫作Sara Teasdale[116]纪念文,到图书馆找参考书,借了两本New Republic[117]。
过午仍看德文。
二十七日
早晨仍看《德国浪漫派文学》。
到书库去找旧杂志。
过午把Living Authors[118]上关于Sara Teasdale的一条译〈注〉抄下来。
晚上听杨丙辰Faust。
二十八日
今天整过午没课。费了一过午的工夫,把Sara Teasdale纪念文写起来。
明天放假,晚上颇觉得轻松,于是想到作H?lderlin。抱着头硬想,只是想不出什么东西,外面也或者因为明天没课,人声、笑声似乎特别加多了——真讨厌!
拼命,在床上,想了一晚上,好歹想起了个头,但也不怎样满意。而今才知道作文章的难。作不出文章,心里终放不下,半夜里醒来,终于又点蜡写了一点。
二十九日
今天革命先烈纪念日,放假。
昨天同长之约定进城。早晨到他那里去,看了一篇校刊的投稿,是旧诗,用了“宫柳”等term[119]的佳作,只写了个别号,地址是西院十号。于是在去赶汽车的当儿,顺便去访了这诗人。然而,结果只知道他姓胡,别的再也打听不出了。
进城,先到琉璃厂,几乎每个书铺都检阅到了。我买了几本书。
又到市场,看旧书,我买了一本Longfellow译pine Comedy[120]。
回校后,看到璧恒公司的信——我tremble[121]了,我订H?lderlin准没有了,我想。然而,不然,却有了——我是怎样喜欢呢?我想跳,我想跑,我不知所措了。我不敢相信,我顶喜欢的诗人,而且又绝了版的,竟能买得到。我不知所以了。
长之(昨天)说,他要组织一个文学社。我赞成。
三十日
因为下星期是春假,所以心总有点“野”,不大能安心念书。
三十一日
今天晚上,长之在工字厅请客,算是招集这次他发起的文学社的社员。我真想不到,他请的全到了,除了两个实在不能到的以外。
谈到十点才完,定名为清华文学社。
印象还不坏。
四月一日
今天Herr武请客,在城里。
十点坐洋车进城。到绒线胡同予且川菜馆吃饭。
饭后,到平安去看电影——《大饭店》。因为许久以前,就开始宣传了,所以三点钟开演,二点钟座就满了。七大明星合演的,有Garbow[122]等。Garbow片子我还是第一次看,真不坏。十点回校。
H?liderlin全集,居然来了,因为太晚不能取。 Sorry 之至。
二日
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去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是〉成了向导了。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我穿了棉袍来,却糟天下之糕——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出颐和园,坐洋车。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 marvelous[123]。能看到多远呵。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三日
一天都在作H?lderlin。限今天作完他的life。
四日
限今天作完我对他的认识。果然——没作完,然而究竟也差不多。
五日
早晨把文章作完了。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阴,又因同大千谈话,起晚了,早晨没走。
过午又下雨——然而终于进城了。
先到静轩处,因为接到清平寄来的贷费,寄错了,把我应得的款寄给静轩,我去同他说。
仍是濛濛的小雨。
又到鸿高处。七点回校,把书箱拿了回去。
六日
天阴,微雨。
开始抄H?lderlin,抄比作还费劲。埋头抄了一天,还不到一半,真悲观。
七日
天仍阴。
前人说“沾衣欲湿杏花雨”,似乎很有诗意的境界。然而连绵的阴雨,却只叫人感到腻。“这春假又完了”——我老这样想。倘若有工作占着身,说不定要怎样难过呢。杏花刚开了,可怜雨一打,便凋零了。也或者因为最近心情不好,因而连自然的风景也影响坏了。
八日
今天才抄完。
天气仍阴沉。
九日
今天早晨看了一点Ibsen。
同施、武到海淀去玩,买了许多荸荠、甘蔗回来,大吃一通。
十日
今天又上课了——昨天一想到上课,颇不痛快,总觉得春假过得太快了,今天一上课,也觉不出怎样。上德文,把H?lderlin拿给Ecke看,他大高兴。
十一日
又开作Dictator,真倒霉!
晚上H?lderlin稿子送了来校对,德文居然排得不很错,也真不容易——当初写文章的时候,看着,不如说觉着,还不坏。抄的时候,我觉到有点儿坏了。这次校稿,简直觉得坏得不可救药,我真就这样泄气吗?
能有这么一部H?lderlin全集,也真算幸福,我最近觉到。无怪昨天Ecke说:“你大概是中国第一人有这么一部书的。”
十二日
今天西苑演习高射炮,大刷而去。清华同学最少去了一半,但结果颇不满意。炮名是高射机关枪,一九三〇年法国,构造极复杂。但悲观的是,不少小兵(他们只会放)不懂怎样精密计算,官不懂,连大队长也不懂。呜呼。
我的感想是——以前我真以为大刀可以杀日本人,但是我现在才看这新式武器(其实已经不能算怎样新了),构造那样精密,不用说我们中国没有,就算有,一般军官士兵的程度,远在能去用之下。大刀能对付这样的武器吗?
回到学校,刚吃过饭,听说早晨吴可读因为上课人太少,要礼拜五考Madame Bovary,大惊,因为我只看了二十页,于是拼命看——头也晕,眼也痛,但也得看,不然看不完。
十三日
今天主要工作就是看Madame Bovary,无论怎样,总得今天看完——眼更痛,头更晕,但我也更往下看,终于完了。不禁大快,但也骂吴可读。
十四日
今天考,题容易。
过午下体育后同吕、陈打Handball[124],颇有趣,自运动以来,未有如是之累者。
十五日
早晨看Le Cid[125]完。
过午又去打Handball,同吕,比昨天更累,后来,连臂都不能抬了。浑身痛,腰也不能直。
几天来前方情形不佳,连日败退,不知伊于胡底也,呜呼。
十六日
早晨开始看Paradise Lost[126],颇难懂。又看Moliére的Tartuffe[127]一半。
过午出外溜圈。
晚预备作文。
十七日
早晨Herr陈买了网球,于是大打网球。
十八日
这几天因为前方后退,心境总不安定。看书实在看不下去,上课更是难过。
下午下了中世纪又打网球。
晚上谈天,睡觉。
十九日
早晨大刷打牌,前方更紧了。老想走,但是走了,回了家更难过。
过午又打网〈球〉。这一星期来,几乎每天运动,而且还最少延长三小时,开有生之记录。
二十日
一夜细雨潇潇,晨间雨更大,起来时已八时而误为七时半,及早点后,始知,法文乃不得上。
云气朦胧中,远树迷离,近者愈苍翠欲滴。
过午又打手球。
二十一日
早晨上四班,颇忙。
过午因不能打网球,颇觉无聊。
今天中国文学系请顾随演讲,本拟去听,而下体育后一觉黄粱,乃不得往,怅。
二十二日
早晨包扎书籍。
今天过午七八级对抗运动会,看了一过午。
又抽暇与武、施打手球,晚与何其芳[128]见面。
二十三日
今晚仍与何其芳见面,曹诗人请客。
他的诗我颇喜欢,美是美了,不过没内容。
二十四日
吃了午饭出去走着玩,忽然王红豆说,他听别人说城里太庙飞来了许多鹤——这真是奇迹。去见,于是我们三人,我、武、王便坐洋车走了,已经二点,到了,果然有许多鹤,它们叫作灰鹤,都在太庙南边松树上筑巢。据说每年来去是定时。鸣声高亢,时在云际盘〈旋〉,亦奇观也。比鹤小一点。又到市场,我买一本Charles Lamb[129]全集,是1867年版,颇满意。
七点回校。
二十四日
几天来,心仿佛漂在水上似的,不能安定,想寄书,又怕寄坏了。然而终于没寄。
晚上上Faust。
二十五日
早晨上课。
过午还是上课。
晚上大睡。
二十六日
从昨天来,日本兵忽然大退,不知什么原因,向前进是normal[130]的,不叫人觉到惊奇,向后退却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
与第五级赛排球,我们级胜。
天雨土,黄橙橙的。
二十七日
近来日记好〈久〉不按天记,以后补记起来,非常费劲。就说今天,也是五月一日补记的,因为事情早已忘了,所以拿几句闲话来凑热闹。
二十八日 星期五
上课颇勤。
二十九日
今天是本校二十二周年纪念。
校友回校的很多,外人来的也不少,热闹极了。
早晨在大礼堂开会,有邵元冲演讲,我没去听,同王、武等各处逛,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会开过后是夺旗,非常有意思。
过午毕业同学与在校同学球类赛,凑热闹而已。级歌校歌级争比赛,亮开喉咙唱了半天,结果一个锦标也没得,泄天下之大气。
晚上音乐会。
三十日
早晨看书。
过午忽然想进城,便去了。一访静轩不遇。访荫祺,也不遇。在盐务遇之。访鸿高,候半小时,只会森堂。
要买一个Handball,终于没买到,因为没有。
七点回校。
五月一日
刮天下之大风,大得有点奇怪,仿佛一切东西,无论树木房屋都要随了风跑走似的。过午稍停。
二日
今天又刮风,天气也有点冷。
过午去打Handball。
看了一天Dante的Inferno[131],想作中世纪文学论文。
晚上仍在看。
三日
除了上班以外,仍然看Inferno。
过午跑四百米,大累。
晚饭后同蔡淳出校去take a walk[132]。蔡极天真,有小孩气,颇可爱。
四日
以下五天日记都是八日晚补记的——
今天忘了作了些什么事。
五日
今天放假,为什么忘了,大概不外什么纪念日之类罢。
想把中世纪paper作完,但未能。
六日
今天开运动会。本不想看,但是外面报告员一声大喊,却把我喊出了。我对运动样样泄气,但颇有看别人运动的兴趣。
零零碎碎的终于把paper写完了。
七日
今天荫祺同璧如来。
领他们在学校各处走了一趟。
过午到圆明园去,天太热,不可当,昨天,据说,比去年的昨天温度高十度。
晚上作法文文。
八日
天热甚。
看德文。
过午去上德文,而Ecke不至,乃走。其实心里正记挂着工字厅后面荷花池捕鱼,和与大一赛排球。
九日
天仍热,上班则沉沉欲睡。
过午本想上中世纪文学,但未往。
打网球及手球,汗下如雨。
晚抄paper(中世纪文学)。大诌一通。
读《两地书》(鲁迅与景宋通讯)完,颇别致。
十日
天仍热。
早晨上现代诗,讲T . S . Eliot。
过午Swim[133],打Handball。
最近写日记老慌,一想没事,就想打住,其实再想还有许多。我最近自己发现,不只写日记好慌,无论作什么事总想早作完,不知什么毛病?
十一日
仍然是呆板的生活。
今天早晨有日本飞机来北平巡视,据云并没有掷弹。我最近发现,自己实在太麻木了,听了日本飞机也没有什么回响。
十二日
六点钟起就听到轰轰的飞机声,是日本的吗?一打听,果然。
晚上看晚报知道城里颇为惊慌,在清华园却看不出怎样。
十三日
早晨进城。坐洋车,同行者有长之,Herr施。
先到崇效寺,牡丹早已谢了,只余残红满地,并不像传闻的那样好。
又同长之到中山公园。牡丹也已谢,但尚余数朵,以我看似乎比崇效寺强,虽然听人说,不如崇效寺种类多。
又到太庙,主要目的仍在看灰鹤。访静轩不遇。访荫祺,晚同访璧如、鸿高、贯一。
宿盐务学校。
十四日
本来今天想早走。吃过了午饭,璧如忽出外购戏票,吉祥,荀慧生演。
一点戏开,出颇多。荀演两出,一《探亲》,一《战宛城》。以我论,以时慧宝为最好,年已老,而嗓音宏亮。
《战宛城》未能看完,因赶汽车。荀身高,作派颇 attractive[134],再不客气说就是“浪”,唱得不好。
七点回校。
十五日
昨晚北平情形颇严重,各路口马路皆堆麻袋,据云今晚恐有暴动。心颇忐忑。
昨日访静轩主要目的即在要钱,未遇。囊空如洗,怅怅。归校后,第一即见到秋妹信,言家中近中尚不能寄钱,德华生一女。心颇急,精神靡颓。乃写信致鸿高借钱。头堂考法文,头晕体乏,难过已极。
长之定今日回济,十一时即乘洋车赴平。
过午因精神不佳刷德文。
十六日
今天听王宗贝说,鸿高已于昨日回鲁,借钱不到,奈何。
上课也只是敷衍。
十七日
今天请黄杰师长演讲南天门作战经过。黄极年轻,颇奕奕有英风。
现代诗因演讲停止。
过午打Handball。
十八日
我自己真泄气,开口向别人借钱,又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这样在心里思量呢。
精神坏极。
十九日
早晨四堂课,只上三堂。回屋一看,有挂号信,钱来了,喜极。
过午体育,打Handball。
接到长之的信。自从黄郛到平以后,空气已大和缓,妥协是没有问题的了。
过午出校散步,有许多兵过,一打听是黄杰的兵。我心里难过极了——据说黄的兵在南天门牺牲了三分之二,这些回来的都是百战余生了。我们为民应当怎样对他表示欣喜感谢呢?然而一般人却都旁观者似的站着看,漠不关心。又往前走,看见一个农人牵着骡子仓仓卒卒地藏躲。唉呀中国人!
中国兵为谁而死呢?连他们个人,也有点渺茫。我心里太矛盾,对什么事情〈都〉不敢想,不敢想。
二十日
寄长之信。
看Return of Native[135]。
过午清华燕京一二年级对抗运动,看了一回,又打Handball。
晚饭后同吕、武去看黄杰部兵士掘战壕,妥协看来是没有问题,但空气又颇紧张。今天有十一日机飞平示威,难道故意作样给人看吗?
二十一日
五点起,因为同王、武、蔡约好打网球。
因为昨天太累,昨晚又没睡好,所以打完网球吃过早点即行大睡。
过午看完Hamlet。看Return of Native。觉得不好,描写dull[136]而笨拙,毫无艺术技巧。
晚上看Return of Native。
二十二日
这几天空气又有点紧起来。在路上走,随便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
过午三点,校长忽然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讲话——不好。果然是不好,他接到北平军事当局的通知,说倘若学生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于是,人心大慌,见面总离不了——“走不走?”
全校大混乱。
二十三日
一早起来去赶汽车想到城里去看看风色。汽车在西院就被人占满了。刚从城里开来一辆汽车,应该到大门下车,然而在西院候车者都不放汽车走(其中最勇敢的是曹诗人),汽车又偏要走,于是都攀援到车上想被带到大门,一个tragicomedy[137]——终于汽车没走。我也拼命挤了上去,天空飞着日本飞机。
先到北大,印其已走。又到朝阳,璧如也走。自己随到市场买了只箱子,坐洋车回来。
然而消息又好了——据说英法公使从中调停,先停战,《北平晚报》大出号外。真的吗?
又打Handball。
二十四日
看报证明消息是真的。于是又上课,然而大部分同学却都跑光了。教授提了皮包,昂昂然上讲台,然而不到一分钟,又嗒嗒然走回来,因为没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几天生活虽然在confusion[138]中过去,然而却刻板单调,晚上大睡,早晨晚起,上课是捧教授场,下课聊天,喝柠檬水,晚饭后出去溜圈,真也无聊。
过午又打手球。
二十五日
消息渐渐好起来,虽然还不敢保险。上了堂法文,只我一个人。
仍然是,睡觉,打Handball,喝柠檬水,溜圈,聊天,仍然是刻板的生活,真也无聊。
二十六日
今天学校出布告,大考延至下学期。
我还想再在学校里住两天,玩个痛快,济南真没有好地方。
图书馆代买的书来了,真想不到这样快。亏了昨天郑康祺同校长交涉,山东同乡向学校借了每人五十元,以津贴作抵押,我也领到五十元,不然干了。
二十七日
夜里淅淅沥沥地响,下雨了。
生活仍然是照样地单调。把新买的书从图书馆里取出来,颇满意。
过午又打Handball。
借了几部小说。今天只看了《绿野仙踪》,不甚高明。
二十八日
想回家,今天写家信要二十元。
今天Baseball[139]在本校try-out[140],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出去看了看,也没有什么意思。
今天是旧历端午节。去年这时候我已经在家里了,但今年却无聊地守在这儿。古人说“每到佳节倍思亲”,因为太糊涂了,根本没想到佳节,亲也更无从思了。
二十九日
昨夜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今天没上法文。Holland大打电话来催,我已决意不去。刷她。
昨天看《东游记》,简直不成东西,《绿野仙踪》比较好一点,不过也不高明。这一比较,才看出《红楼梦》、《儒林外史》的好处来。
看张天翼的《鬼土日记》,还不坏。不过讽刺太有点儿浅薄,也太单调。文字很经济。
三十日
今天早晨上了一堂现代戏剧。
过午仍然是打Handball。
天气忽然冷起来。
晚上溜圈回来在王红豆屋大打其牌。一直到十点才回屋,你猜回屋干吗?大睡其觉。
三十一日
早晨上现代诗,老叶竟然不去。
过午二至三〈点〉打网球,三至六〈点〉打Handball,直打〈得〉遍身软酥,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打破以往运动时间长的记录。
借了一本《岭南逸史》,不甚高明,文字之坏,不可言说,内容也贫乏得可以,结构也没,总是那一套佳人才子,又加上神仙富贵,真正极无聊之能事。这几天看的这几部长篇小说,一部比一部坏。从前只说《红楼梦》好,不知其所以然,现在一比,才真见出《红楼梦》之高明哩。
六月一日
今天到城里托中华捷运公司把两只箱子运回济南。是坐洋车去的,一路上道路坎坷泥泞,高摆在车上,好不难煞人。十二点半起行,三点才到西皮市公司,结果叫车夫敲了一下,又叫公司敲了一下。
四点钟回校。
今天中日停战和约签了字了,内容对中国实在太侮辱,我想最近恐怕有人要出而反对罢?!
回校后大累,八点就睡。
二日
昨夜雷声殷殷,早晨大雨倾盆。从窗户里看出去一片苍翠,雾气朦胧。
过午打Handball,一直到五点半。
昨天接到家里的信,要我赶快回去。在这里无聊,回家更无聊。怎么是好。
三日
天色阴沉,老想下雨的样子。
早晨接到家信,并$20.0。在图书馆借了两本小说,一本《北史演义》,一本《梼杌闲评》。最近因为无聊很看了几部中国小说,都是乌烟瘴气不成东西。
过午看baseball try-out。
决定下星期三走。
四日
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顺着平绥路,走,走,走。天虽阴而沉闷,也热。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五日
淅沥,淅沥,下了一天雨。
早晨看《北史演义》。
过午在王红豆屋打牌,打了一过午。
晚上回屋睡觉。
仍然淅沥淅沥地下着。
六日
终于晴了天。
早晨跑了一早晨,忙着汇钱,汇到Toyle[141]。
过午打网球,及Handball。
晚饭后,到朗润园一游,风景深幽。
七日
决定今天走了。
早晨在王红豆屋打牌。过午一点钟进城,先买了车票,又到琉璃厂买了几瓶酸梅露。
车上人少极了,与从前一比,大有天壤。从坐车的方面说不能不算痛快了。
车内尘灰太多,车外玉盘似的月高悬。
八日
东方刚刚发亮,就可以模模糊糊看到车外的景致。
九点半到济南——不知为什么我每次来到济南,总有许多感想之类的东西萦回在脑子里。一方面觉到济南,人与地,之卑微,但是一方面又觉到个人的渺小。
到家里所见的,结果是——理想见了事实要打折扣,折扣的大小,看事实与理想之高下而定。
九日
到孙二姐家住了一天。吃东西,听洋戏。
本来因为无聊才来家,然而刚来家又觉到无聊了。无聊如大长蛇,盘住了我。
十日
游神似的过着生日。
济南空气总令人窒息。看着浅薄的嘴脸,窄的街道,也就够人受的了。
早晨访长之、柏寒、秋妹,照例的俗套,无聊已极。
十一日
今天到运动场打了几个钟头的球。因为打完了不能随着洗澡,总不敢多使劲。
晚上去洗澡。
济南天气,同北平差不多,忽阴忽晴,莫知所以。还濛濛地下着雨,转眼就可以晴天。
心里觉到烦。
十二日
今天又同志鸿弟到运动场去打网球,倍儿泄气,天热极。
秋妹来,菊田[142]亦来。打牌大败。
终日来来往往的净是客,绝不能安坐读书。这暑假,我想大概就这样过去了。好在预先没有大的计划和野心,即便实行不到,也没有什么。但是一想到时间就这样让它白白地跑过去,又似乎有什么了。
十三日
菊田又来,同秋妹、四舅同游千佛山,山下正凿井,据说已经一年了,还没凿出水来。
山上风物如故,实在不见高明。济南山水的大缺点就是不幽不秀,千佛山尤其利害,孤零零一个馍首似的山,没有曲折,没有变化,不过因为多了几棵树,在济南就成了宝贝了。
晚上刚要睡觉,婶母忽大发病。呕吐不止,人事不知,冷汗遍体,状极危险。赶快往高都司巷跑,去请梅城姐,还好,她在家。
一宿没睡,孙跑侄颠地弄了一宿,只就高都司巷一处就不知跑了几次。
十四日
从今天以后,因了婶母的病,颇含有危险性的病,使我尝到了平生没曾尝过的滋味。一方面看着病人发急,一方面不能睡觉,又一方面还得出去张罗医生药料,还有一方面是不能吃东西——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活了七八天,我仿佛在大雾里似的,茫茫的看不见光明。
病人的症象是——睡着时也颇安静,一醒则大嚷头痛,胡言乱语,有时竟还唱。我一听她的唱,真比用刀子割我的心都痛。
正在感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接到长之的信,转据峻岑说中国家庭是免不了病人的。旨哉斯言。
十八日
打长途电话致叔父,催他回来。晚上病人竟大发其昏。私念,倘有好歹,我的责任可就难免了。不过,还好,第二天,叔父就回来了,同时又请了王兰斋。到了第二天(二十日)婶母的病就有转机了。
截止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了个大的变动——以前老是忧虑着病人的病,自己散出许多扑朔迷离的幻影,想到了许多不应当想的事情。这以后,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环境,为因叔父的到家而袭来的意外之不痛快,而发躁。我给长之一封信上说:“我前途看不见光明,我渐渐发见自己是一只鸭子,正在被人填着,预备将来宰了吃肉。”其实,还不这样简单,这不过表示一时的whim[143]。事实是这样:我对秋妹感到了十二分的不满,同时又听到,婶母的病是我气的。我听了,真是欲哭无泪啊。整个晚上,我焦思着,我织就了一付烦闷的网,深深地陷在里面——我想到了故乡的母亲。
二十日
王兰斋又来。
二十二日
又来。
二十三日
到菊田、三姨处。到菊田处是因为听说他不好,奉命去的。就因为秋妹那付神气,弭家我还真不愿意去呢。以前的秋妹是轻浮,现在是在轻浮之外,加上一层自己莫名其妙的高傲。因为嫁了一个刚刚够看见饭碗的女婿,就烧成这个样,将来还堪设想吗。
二十四日
又请王兰斋,遇牧来谈,病人大好。
二十七日
天气大热。
半月来未洗一澡,腻极矣。过午去理发,又到遇牧处,不在。去浴德池洗澡,已止水矣,回家后,遇牧在。
二十八日
现在才能零零碎碎地看点书,我预定把中国所谓“经书”均看一遍,先看《诗经》。H?lderlin的诗也读了点。过了〈午〉访遇牧,洗澡。
二十九日
早晨到三姨家去。
秋妹来,故态依然。
昨天四印弟送了我一个龟。不知为什么我对龟特别有点儿喜欢。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曾为买一个龟而费了许多事。去年从彭府拿了一个来,本来想带到北平去,冬天里在水缸里泡死了。今年这个比去年的还大还厚呢。
三十日
几天来就闷热,早晨又下起雨来了。到兴隆店街请了一趟先生。
遇牧来,彭三亦来,谈了一头午。
过午遇牧又来,我骑他的车去弄烟土,非所愿也。
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烦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
〈七月〉一日
今天没有什么可记的事情,但是是颇有意义的一天。几日来,因为事情太复杂,精神渐渐萎靡下去,但是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得到——
今天晚间访长之,纵谈一晚,谈到文学、哲学,又谈到王静安[144]先生的刻苦励学。长之说:一个大学者的成就并不怎样神奇,其实平淡得很,只是一步步走上去的。这最少给我们一点兴奋剂,使我们不致自甘暴弃。回家后,心情大变。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145]。
二日 星期日
访遇牧,彭三哥亦往遇牧处。遇因有先约,乃与三哥同往公园,游人如鲫,惟地燥无水,颇觉蒸热。据三哥谈,因当局命妓女着坎肩,以资表示,彼等不欲,故往公园卖俏者大不如以前。
在致美斋吃饭。
看贾波林的《城市之光》。一叔由家来。
三日
早晨忽然接到艾克的通知,说他到济南来了,叫我去找他,陪他去逛。
我到瀛洲旅馆去找到了他。先请他吃饭(唐楼),陪他到图书馆,因为是星期一,锁了门,费了半天劲,才弄开的,各处逛了逛,替他详细解释。又请他逛了个全湖,对张公祠的戏台大为赞赏。他说他预备到灵岩寺去工作。同行者尚有杨君。
四日
早晨早起来,买了四盒罗汉饼,又跑到瀛洲旅馆去找艾克,因为他说今天起身。到时他已经走了,遂把礼物转赠武崇汉,约定明天过午去找他。天气热极。
几日来,心情非常坏,一方面因为个人的前途恐怕不很顺利,一方面又听一叔说母亲有病,香妹定七日出嫁。母亲她老人家艰难辛苦守了这几年,省吃俭用,以致自己有了病,只有一个儿,又因为种种关系,七八年不能见一面,(别人),除了她的儿以外,她的苦心,她的难处谁还能了解呢?母亲,我哭也没泪了。谈到香妹,又有了经济问题。婶母为什么病的呢?不是因为经济吗?现在刚好了,又来了经济问题,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母亲办事的苦衷,我能了解,别人也能了解吗?
五日
长之来谈。同往图书馆,我的主要目的是找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同时再检查检查旧书目,是否够用的,结果是都满意。
出图书馆同赴商埠访柏寒,谈至四时又同赴胶济站访Herr 武。我本意想请他吃一顿饭,再请他逛千佛山,长之说不如到山上去吃,于是就买了东西,出发,到山时已五点半了。
吃毕下山,游运动场,又同到家来。疲极矣。天热甚。
六日
秋妹来家,商议香妹出嫁事。
一天不痛快,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晚上在门外乘凉,快甚。
昨天同长之谈到,一同到北平,就计划出刊物。
七日
晨间,出我意料之外的,虎文[146]来访我了。事前,我写给他一封信,看看他是否在济南。
谈了半天,他说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顶好组织起来,作有规模有计划的翻译工作,我很赞同。
早饭后同菊田、秋妹、叔父打牌。
晚遇牧来,竟日伤风流鼻涕,极不痛快。
八日
我本来同虎文约定,今天同长之去访他,然而他又来访我了。他说,他约我今晚去游湖。
五点半后,访长之,同赴高祥后访石生、虎文、西园及一徐君。杨君已先在,谈了半天,遂出发,在张公祠上船。在白天里,看大明湖的河道实在太小了,胡适之说她是一湾臭水,实在并非过苛。但是晚上在朦朦胧胧的暮霭里,看来却不甚小呢。先到北极庙,停了一会,又开着走,两旁的芦苇,在暗色里,沉静得想说话,河里的水也一样地静暗,间有一二流萤,熠熠地发着光,仿佛加了一丝活气,但是一切仍是静静的。
在古历亭前水阔处停了船,等月亮上来,少焉,果然上来了。徘徊于洋楼之上,湖面上顿时添了几道金蛇,但因为没风,这金蛇都是死板板地卧着。
同长之谈到创作与了解。
十点半回家。买了一本新出的《文学》创刊号,还是以前文学研究会那般人包办。
九日
连十日也算上,对我太渺茫了,因为日记是十三日早晨记的,想了半天,只是想不起,一个个影子似的,捉不牢。不,根本就不能捉。
仿佛记得读H?lderlin的Hyperion[147],就在这两天的一天开始的,而且还决心译它一下。
十日的过午同三哥游运动场,在谷丛里的墓碑前面,有一男一女,相背而坐,等我们买甜瓜回来了,仍然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们觉到奇怪,“秋”了他们一会,便追上去了,一追追到教场,无言分手,乃独追女人,追到司里街首一小门前,站有二三小妮,开口呼彼女曰“二姑”,彼女住足与谈,我们因不耐,走了。
其他的时间大半都用在睡觉,看杂书。
十一日
今天仍在平凡呆板里过去的。
明天一叔预备回家,到了很晚很晚的夜里才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替他收拾。我总觉得香妹的出嫁的赔送,是我的责任,然而没想到竟提前了。我的责任减却了,却减却不了我内心的矛盾的苦痛。在半夜里,东西收拾完,回屋睡觉的时候,我带着沉重的心。
十二日
早晨送走了一叔。
遇牧来,谈了一天。这几天来谈访的范围,总出不了社会的黑暗和个人的将来怎样。今天也不例外。我常自己想,我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太复杂了。其实复杂的还没看见。我以前只知道社会的复杂,然而这所谓“知道”只是直觉。现在听他谈起来,才真地认识了社会的真相。
十三日
今天长之来谈,谈了一天,吃西瓜而走。
所谈到的,范围极广,社会的黑暗也谈到了,使我更深的明了一层。我总觉得,只有同长之谈话的时候,才能听几句人话,几句“通”话。
我们以前曾提议出一个刊物——《创造与批评》,因故未果,我意回北平后就出,还想组织一个德国文学研究会。
十四日
几日来,天气热极。终日蜷伏在地上,稍微一动,也会弄一身大汗。我感觉到。往年似乎没有这样热过。
十五日
白天里仍然蜷卧在地上,门绝不敢出,这真是过的一种蛰伏生活了。
晚上,遇牧来,谈到十二点才走。
现在我对家庭种种方面总感到不满意。最初我以为我的命运,真算坏到家了,虽然还有些人在羡慕着我。但是又一看,我还没发现一个好命运的人。我的,也颇感自慰了。
十六日
今天是星期。
早晨读Hyperion,觉得非常好。拿抒情诗的笔法来写小说,他还是第一个。
过午同志鸿、四舅到甜瓜地去买瓜,刚摘下来就吃,别有风味。
十七日
仍然是那些事。
三哥在这里玩了一天。天气转凉,但仍不能支持。
晚上遇牧来。
最近往往自己制造幻影,再去追求。本来,我觉得所谓人生之意义者也就在有希望上。希望,无论将来能否如愿,总能给人生气,叫人还能活下去。一个幻灭了,还会有另一个,一直到,一直到——tomb[148]?希望往往不能实现,所以人生也便空虚起来,Pet?f[149](?)(见鲁迅《野草》)说——
“希望是娼妓”。
是的,但是这样一来,把娼妓却看得太重了。倘若我是个捧娼论者,我一定认为这句话是完全对的。还有,在他的口气上,似乎痛恨希望,这不过是诗人的矫情罢了。连希望都不能有的人,还能活下去吗?自从去年以来,我的心常常转到娼妓身上去。我觉到她们的需要。
十八日
天气似乎好一点,但是据说还是很热,不过我已经觉不出了。
仍然读Hyperion,抒情的成分仍然极大。
过午赴西关弭家。这种签到似的应酬,我真不愿意干呢。
十九日
今天仍然热,又没能读了多少书。
把屋子整理了一遍。我常有一个毛病,倘若屋子里乱七八糟,我能任着它糟下去,而且我还enlarge[150]这糟。倘若我想整理,非整理得彻底了不行呢。过午又来了无谓的客,不能不陪他坐。
访长之,阍者云,他已走了三天了。
二十日
早晨读Hyperion,读的倍儿不少,也痛快。
天气蒸热,屡阴屡晴。至晚乃雨。彭四姐来玩,阻于雨,乃打牌消遣。予大负。
二十一日
今天接到长之到北平来的信,我近来老想到回北平去。
早晨同四舅到万国储蓄会去领奖,因为婶母中了四奖。天外飞来之财也。
过午访遇牧。见景华嫂,印象颇佳。
二十二日
今天遇牧同景华来。
王子安亦来,所以一过午没作事。晚饭后,同遇牧、子安到运动场去玩,又到甜瓜地去吃瓜。一方面嘴里吃着,同时看着拖长了的瓜秧,点缀着稀疏疏的叶。吃完了,迎着黄昏,在乱坟堆里走回来。看西天晚霞的残晖。
二十三日
早晨忽然想译一首诗,选定的对象是H?lderlin。又拿出卞之琳[151]译的Paul Valéry[152]的《和霭的林子》看着,想得点翻译的灵感。结果是看人家译得愈好,自己愈不敢下手,就此打住了。
饭后希元来,上下古今谈了半天。晚饭后想到甜瓜地去吃瓜,走在路上下了雨,折回来,在大门口又上下古今谈了半天。
孙二姐来,谈了几句话。
这几天,叔父又闹耳朵。今年暑假我正走背运,先是婶母病,还未好,又接上叔父。
二十四日
叔父想往羊角沟打一个长途电话。我去打的。等的时间非常长,说话的时候却听不清楚,来来往往的走路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直响。
在候话室里遇见老同学董世兰,他已经成了第二乡师的训育主任了,谈了半天。
晚上孙二姐来,住在家里。
二十五日
又决心念德文了。将来只要有一点机会,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现在把希望全放在德国上。
天忽地又下了一阵雨。
天气凉爽多了。
二十六日
早晨到储蓄会去拿钱。顺便访董义亭,谈了十几分钟。
三姨来,二印亦来,志鸿又来,闹嚷嚷好不热闹。在这种不清静的环境里很难塌心读书。
晚饭后同四舅、希元、志鸿到运动场去玩,逾圩而出。在圩墙口,看南边的山、下边的高粱、西天的落日,颇有潇洒之致。晚上孙大姊、彭大嫂来,更热闹得不堪了。
二十七日
因为吃东西,尤其是瓜,太多,几天来肚子就不好。今天索性拉起来。过午吃了点琉苦,泻了几次。
今天接到长之的信,说他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在暑假中作了一篇《我对于文艺批评的要求加主张》投到《现代》,现在接到杜衡的长信,要在八月号里登出来,喜的不得了。我每在精神衰颓到极点的时候,非有外来的 inspiration 不能振作起来,而inspiration的来源往往是长之,这次也不例外——我自己看了看,觉得太“见绌”了。我急于跑回北平去,同长之一块,也作点有意义的事情,写了有意义的文章。
二十八日
早晨写信复长之。
今天天气又忽然热起来。早饭后,一梦到四点,起来觉得头痛脑晕,极不痛快,午饭吃得也不多。
晚上在天井里凉快,咽喉忽然又痛起来——妈的,夏天里人毛病真多。喝了一壶藏青果茶,好了。我自己想——倘若可能的话,我也把我的文艺批评的主张写了出来,大概也能写几万字。我还想写一篇论小说的文章。我以为,小说太把人生简单化、机械化了。补救的方法就是加入抒情诗的成分。
二十九日
今天旧历是六月初八,我的生日。昨天晚上叔父拿出了两块钱。今天早起就同四舅到菜市去买菜,一方面过生日,一方面上供。
秋妹来。饭后,菊田亦来,打牌消遣,微负。晚饭后又打,又负,怪矣。
接到宏告信,说杨丙辰先生已为叶企孙[153]等排去,下年四年德文恐不能开班。吴雨僧先生说学校当有变通办法,但不知何所指?不胜焦急。
三十日
一早起来同四印弟去替叔父买走的东西,到三合糁馆吃了点糁,颇不坏。
饭后,遇牧来,打牌消遣。顷刻志鸿、希元来,牌毕乃同游千佛山,乘自行车。与志鸿、四印在庙中折而上山顶。顶上凉风颇急,唯苦无树荫。趺坐石上,股下石蒸热甚。
曩者每游辄见“第一弭化”四大字,悬山腰上。欲登者屡,而苦不能寻径。今次登山顶,乃与志鸿、四印约,披荆斩棘,顺其疑似方向而去。道陡而棘多,动辄刺人手。止而绕进者数,乃得达。哥仑布发现美洲,其乐不是过也。字极大,刻镂极深,下列众僧名。北望黄河,水光帆影,漾荡浮游。
五时下山。
晚饭后,又同遇牧、希元、志鸿乘自行车游运动场。自运动场顺圩墙抵安徽义地。至进德会,偕志鸿入,游人甚多,修治极佳,大不似以前之游艺园。观猛虎,押铁槛中,而声威犹迫人,信为百兽之王。
出,同赴公园,游人众多。出公园,又赴大观园,颇现冷落,游人寥寥。电灯无光,唯缺月挂空,与数点疏星,抖擞寒风中。
归,又打牌,直至两点。
三十一日
昨晚睡觉不足,早晨仍昏然睡。起后精神不佳,饭后仍大睡不止。倘若可能的话,我最近就回到北平去,不然照这样下去,还得了吗?
晚上又打牌。
八月一日
半夜里听得外面悉索的直响,是下雨。早起仍在淋淋地下着。
饭后,打牌。
晚饭后访遇牧,谈了半天,吃了一大块青州府甜瓜。回来时候已经十点了。
最近老想到回北平。因为叔父的关系,我总不好走。但是倘若太晚了,我只好自己先走了。
二日
最近想到恐怕不能很早回北平,不在家里念点书不行了。今天开始,硬着头读Shakespeare的First Part of King Henry IV[154],读完了。
晚饭后,同胡二太太打牌,一直到十一点。
又想到职业问题,实在有点讨厌。家里所要求的和自己所期望总弄不到一块,这也是矛盾吗?但却不能谐和。
三日
早晨随便看了点书。
早饭后亦然。
晚上去推头,热了一身汗。回来,孙二姐来,打牌,大负。不但不能和,连听和都不听,只看着别人和,仿佛跑万米跟不上别人,只看别人的屁股一般。
四日
早晨开始看Crime & Punishment[155]。吃了饭仍然继续看。本来预定看一百页,只看了五十页,也就觉得乏了。
五日
早晨开始温习法文,成绩还不坏。但是一想到,才一暑假的工夫,就几乎忘净了,不寒而栗。
饭后遇牧来,打牌,大胜。
晚同遇牧、二舅赴三姨处,在河涯凉快一会,又回至天井中围坐,遇牧操琴,二舅清唱,十一时归。
六日
今天又没能作什么工作。
本来约定(同遇牧、希元)游开元寺,因为今天是星期。他俩又因故没来。菊田来,打牌。
晚又打牌。
七日
现在成了打牌时代了。几天来,几乎一天打两场,手腕都打得痛了。晚赴上元街,听无线播戏。
八日
早饭后,打牌。昨夜一夜雨声,今天仍然绵绵不断,天色阴沉,实在除了打牌再没有好消遣法了。
晚饭后,赴彭家,又打牌。
九日
预定明天回北平。说实话,家庭实在没念念的必要与可能,但心里总仿佛要丢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有醉意。
今天是秋妹的生日。饭后打牌。忽然希元来,说有人让我一张车票,要我到西关去会面。到那里才知道是襄城哥请我,恐怕我不去,所以骗我。吃的江家池旁的德盛楼,小轩临池上,俯视游鱼可指,小者如钉,大者如棍,林林总总,游浮不辍。
归又打牌。
十日
预定今天走,但早晨一睁眼就下雨了,阴得很黑,于是决意改期明天。
饭后,打牌,一共打三场,大负。
晚上又打牌,胜。
十一日
今天太阳出来了,决意去了。早晨去买车票。
虽然每年来往两次,但当近离别的当儿,心里仍然觉得不很自然,仿佛丢掉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
饭后又打牌。
五点半出发。
到站时,车已经来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位子。三人已先在,一军人,认识徐大爷(玉峰),自言曾为旅长,口操曹州白,微吃,精神奕奕,极有神气。一人燕大毕业,现在南开教书,年纪不大,谈到几个清华同学,却连呼:“那小孩子先毕业了。”一人貌似商人,而自言曾为军需处长,上车即开始吃东西,一直到天津不停口——真是有趣。我的寂寞也因之而赶掉。
十二日
车上人很挤。过天津即看见车右黄水滔天,汪如大海,连绵八九十里。始止,然车左又发现大水,色清,亦连绵八九十里。今年雨的确太多了。
十一点到北平。适值大雨倾盆,雇汽车不成,乃雇洋车。时街中积足没踵,而雨势仍大。车夫冒雨而行,雨珠在头发上跳跃,白茫茫一片,令人看了有说不出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不能走快了。所以从下车一直走到两点才到清华。又时时顾到恐怕湿了箱子,又急切地想到目的地,有时闭了眼,有时一秒一秒的自己数着,计算时间的逝去,但睁眼看时,车夫仍在无精打采向前挨着走,真狼狈极了。到清华时,雨仍未止,满园翠色,益浓。心理烦恼,一抛而开了。
饭后,同长之闲聊,他向我谈到最近他的思想和事情。晚上睡大觉。
十三日
因为坐火车实在太累了,今天精神仍不好。但是一想到抛了家庭,早早赶回北平的动机是想念书,也只好勉强拿起书来读。读的是法文和Crime & Punishment。
十四日
今天是很可纪念的一天,最少对我。
九点同长之一块进城,先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各种学问上的问题。他劝我们读书,他替我们介绍书,热诚可感。一直谈到下一点,在他家吃过午饭才走。
又到北大访李洗岑,因为我常听长之谈到他,我想认识认识。他在家,谈话很诚恳,他能代表山东人好的方面。长之给我的关于他的印象是内向的、阴郁的,但我的印象却正相反。
又会到卞之琳。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156]。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四点半回校。
访毕树棠先生,谈了半天小说。领到了六元稿费。
十五日
一天昏头晕脑,精神太坏,仿佛戴上了灰色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有薄薄的悲哀笼罩在上面。
仍然是乱读,实在不高兴读,但心里又放不下。
晚上到长之屋去打牌,打的是扑克。
十六日
今天一天精神不好,一方面因为还有点想家(笑话!)再一方面就因为看到这次清华公费留学生考试。我很想到外国去一趟,但是学的这门又不时行,机会极少。同时又想到同在一个大学里为什么别人有出洋的机会,我就没有呢?——仿佛有点近于妒羡的神气。其实事情也极简单,用不着苦恼,但是却盘踞在我的心里,一上一下,很是讨厌。
大部分时间仍用在预备功课上。
晚饭后,同王、施二君出去散步。在黑暗里,小山边,树丛里,熠耀着萤火虫,一点一点,浮游着,浮游着,想用手去捉,却早飞到小枝上去了。这使我想起杜诗“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
昨天忽然想把我近来所思索的关于诗的意见都写了出来,名为《诗的神秘论》。
十七日
今天精神比较恢复了。
早晨读Chaucer,对照着modernized edition[157],怪字太多,不过也不难。
过午打Handball,有某君赤身卧Handball室,行日光浴。驱之不去,交涉半天,才走。真宝贝。许久不运动,颇累。
晚饭后同吕宝到校外散步,归到长之屋打牌。接到大千的信,当即复了一封。
最近又想到非加油德文不行。这大概也是因留学而引起的刺激的反应。昨天晚上我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漩涡里抬起头来,没有失望,没有悲观,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干德文。我最近觉到,留美实在没意思。立志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先在这里作个自誓。
十八日
今天一天都在看Chaucer,文法颇怪,字亦不凡,对着modernized edition一行行看下去,颇觉讨厌。
晚饭后,同长之、张明哲、蒋豫图到新宿舍屋顶上去玩,吃着烟台苹果,相互地用石子投着玩,看雨天的落日余晖,酿成了红晕的晚霞。
看巴金的《家》,令我想到《红楼梦》。
十九日
一天都在读Chaucer。
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别人妥协,同时,我又怨着别人,不同我接近,就这样矛盾吗?
二十日
我要作的文章——因看了巴金的《家》,实在有点感动,又看了看自己,自己不也同书上的人一样地有可以痛哭的事吗?于是想到把这些事情写下来,不然老在脑海里放着,怕不久就要磨灭净了呢?总名曰《忆》,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情:
《忆大奶奶》
《忆父》
《忆王妈小宝》
看《家》,很容易动感情,而且想哭,大声地哭。其实一想,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声哭的,虽然也不算不凄凉。
二十一日
在济南时,报上就载着,八月二十一日要日蚀。当时还以为很遥远,一转眼,到了眼前了。今昨两天的报上大吹大擂,说五十年来之奇观。我的好奇心被引动了,一点时便同长之等出去等着。我满以为要天昏地暗,白昼点蜡。其实不然,白日当天,看也不敢一看。失望而回。最后还是听同学说,蚀是果然,不过得等。晚上曹葆华来屋说,瞿冰森已经允许他,每月借北晨《学园》三天给他,办“诗与批评”。听了大喜。他约我帮他的忙。
二十二日
预备drama,倍儿讨厌,因为笔记太不清楚。见田德望,说Ecke明天来,我们预备请他。
晚饭后,与长之长谈,读到林庚的诗和洗岑的诗。洗岑的诗我觉得很好。
二十三日
今天我同田德望合请艾克,地点是西北院,菜是东记作的,还不坏。
吃完了后,又同到合作社去喝柠檬水,同到注册部去解决三年德文考试问题。他大概这是最后一次来清华了。他预备下星期出国。
回屋后,作《家》的书评,想寄给《大公·文副》,写篇不成东西的文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呢?晚上才写完了,结果是非驴非马,还加上头痛。
二十四日
肚子不好,泻。一天不大能吃东西。
说不看书,又丢不开。说看,又不能沉下心真看,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本来预备进城找大千,他来了,所以中止。
晚上,人很难过,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然而也终于强制执行看了二十页《罪与罚》。
二十五日
早晨仍然预备功课。
下午一时同长之进城。先到市场买了一个银盾送大千的哥,因为他结婚。又访大千,遇于途。又折〈到〉了东安市场买了两本书,一本Adam Bede[158],皮装颇美,一本John Mansfield的Enslaved[159]。
七点回校。
二十六日
一天胡乱看,预备功课最是无聊的事了。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很好,不过还没读完。访吴宓(晚饭后),他说Steinen将教Faust或其他research course[160],可以代替四年德文,满意。
忽然想到职业问题,好在脑子里盘旋。明年就要毕业,职业也真成问题。
二十七日
早晨只是不想看书。
过午读Paradise Lost,虽然不能全懂,但也能领略到这诗雄壮的美和伟大的力量。
读臧克家[161]的诗,觉得有些还不坏。
又下了决心——下年专攻德文,不知能办到不?我希望能。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按材料说起,顶少得再长三倍,现在硬缩小了,觉到背境不足。
二十八日
早晨读讲义,真讨厌死了。
过午忽然下起雨来,从窗子里望出去,看一层薄烟似的东西罩住了每一丛树,真佩服古人“烟雨”够多好。
长之说,郑振铎回信,《文学季刊》已接洽成功,叫他约人。他想约我,我很高兴。
又写了一篇评臧克家诗的文章。
二十九日
昨夜里下了一夜雨。
仍然预备功课,知道是无意义,白费时间,但又不能不念。真是天下第一大痛苦事。
访长之,遇靳以。听长之说,郑振铎所办之《文学季刊》是很大地规模的,约的有鲁迅、周作人、俞平伯,以至施蛰存、闻一多,无所不有。我笑着说,郑振铎想成文坛托拉斯。其实他的野心,据我想,也真地不小,他想把文学重心移在北平。但是长之所说的哄孩子玩,却错了,于是我也〈成〉孩子之一,也就被刷,而感觉到被遗弃了的痛苦。但是因这痛苦,也引起了自己的勉励的决心,觉得非干一个样不行。同先前一样,又想到干什么,我想了半天,究竟得不到解决,但总不出:
“中国文学批评史”、“德国文学”、“印度文学及Sanskrit[162]”,三者之一,必定要认真干一下。最近我忽然对Sanskrit发生了兴趣,大概听Ecke谈到林藜光的原因罢。
三十日
仍然是无聊地预备功课。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因为曼贞变得太快,用王文显的term说,motivation[163]不足。
终日接触些无聊的人,说些无聊的话,真无聊。
晚上写信致叔父,寄《学衡》一册。
三十一日
过午林庚[164]来找,同他谈,觉得人极好。
同施、王诸君(所谓我们这个group[165]总觉得不自然,虽然同班三年,但了解一点谈不上。我以前以为或者自己太隐藏了,不让别人了解。但是倘若同他们谈两句真话,他们又要胡诌八扯了。只要你一看那红脸的样子(王)和嘴边上挂着的cynical[166]浅笑(施)也要够了。
同长之、林庚又谈到所办的刊物。因而我又想到自己的工作,下年一定最少要翻译两部书,一是H?lderlin的 Hyperion,一是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
九月一日
今天整天心仿佛浮在水面上一般,只是不想念书,看来好像都预备好了,其实没有。
林庚来屋大谈,真是诗人,真是大孩子。在别人面前,自己总时时刻刻防备着,只有在他面前,我觉着不用防备了。晚饭后又同长之到五院顶上去看望。真是好地方。施君亦来,拿了几本李唯建、陆志韦的诗,真肉麻得要命,我真想不到竟有这样坏的诗。
吴宓送我一本臧克家送他的诗。
大千来校,事情已经找到了。
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讲义硬要我们记!
大千走了,颇有落寞之感。
晚饭又登五院房顶。同长之谈到他的文字,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批评《阿Q正传》,他偏说好。
我近来感到为什么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别人,也是徒然。但是为什么别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三日
今天开始头痛,因为发现自己的笔记太坏了。
同艾克到济南的杨君来了,我到李嘉——日记刚记到这里,长之来找我,出去看月亮。刚走到操场,就看见碧空如海,月亮发着冷光。沿生物馆后面大路走去,踏着迷离的树影,看远处烟笼着树丛,在月光下,仿佛淡淡一层牛乳。立在荷池边,荷叶因月光照着太亮的缘故,叶面上的冷场分得太清了,仿佛萎了似的。沐浴在月光里,吸着荷香。再接下去写日记——言屋里去看他,谈了半天。五点半才去,约我星期去看他。
回屋里,又同吕宝、武宝去打Handball,热得很。
四日
仍然是预备功课。
晚上,正要记日记,施君来约出去散步,同行者有曹诗人。月色仍然极好,不过天上有点云彩,月光不甚明。
五日
今天过午第一次考试——Drama。在上场前,颇有些沉不住气之感。窃念自小学而大学,今大学将毕业,身经大小数百考,亦可谓久征惯战了,为什么仍然沉不住气呢?
在考前,我就预言,一定考High Comedy[167],因为我的笔记就只缺这一次,按去年的事实,只要我缺,他准考。这次果然又考了。急了一头汗。幸而注册部职员监场,大看别人笔记,他未干涉。与橡皮钉一。因为知道可以看书,明天Shakespeare,今天也不必预备。
晚上心里颇舒散,同曹诗人出去大溜。
六日
今天过午考两场:小说和Shakespeare。Shakespeare的题目又叫我预言着了——Talestoff[168]。
今天考Shakespeare,监场者颇知趣。
又打Handball。
晚上预备Renaissance,一塌糊涂。睡大觉。
七日
早晨考Renaissance,想不到这样容易。
虽然在考试中,Toss新生仍然举行。午饭后到体育馆一看,花样比去年又变多了。
考现代剧,仍然是照抄。
晚上看法文。
八日
今天没有考,但是须要预备明天的法文。
卞之琳来游,在长之屋同他谈了半天话,真是诗人。他最近又写了一首诗,我觉得不好。
想丢开法文,不〈但〉丢不开,想看又看不下去。这也是dilemma[169]吗?晚上终于谈了半晚上话,回来大睡其大觉了。
九日
早晨怀着不安定的心,走到教室里。考法文,出的题不太难,不过,答得也不好。
考完了,回屋收拾屋子。因为没有事情作,心里又觉得空虚了。
晚饭后,同蔡淳到车站去散步。到王红豆屋闲扯。又到长之屋,同卞之琳谈话,又随之琳到曹诗人屋,谈了半天。
十日
九点进城,同行者有卞之琳、长之。
先到杨君处,他原来请我吃饭。他家庭是老式的北京家庭,父母都在,也都极和蔼。姊妹都不避人,这是与济南不同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然而他的夫人的肚子,又有点显得大了。
访鸿高,不遇,他已移入朝阳大学内。
访印其,遇。
到西斋访峻岑[170],长之在那里候我。同长之一同到琉璃厂,我买了一本German Lyric Poetry[171],太简单,不过也还满意。
七点回校。
十一日
今天请求缓缴学费。
一天没能作什么正经事。早晨替王岷源看屋,因为他刚从二院搬至五院。
《大公·文副》又有一篇文章登出——巴金的《家》的review[172]。
想翻译German Lyric Poetry,但是里面引的诗太多,不甚好译。
十二日
早晨到教务处去打听,缓缴学费已经允准了,于是一被挤于会计科,二被挤于注册部,再加上来往于系办公室与注册部者数次。
——而注册的手续终于完成,又被承认是正式学生,成了dignified senior(Bille语)[173]了。
十三日
早晨行开学典礼,只同吕、陈出来溜了个圈,没去参加盛典。
长之叫我替郑振铎办的《文学季刊》作文章,我想译一篇T . S . Eliot的“Metaphysical Poets”[174]给他,他又叫我多写书评。
晚饭后,同曹葆华在校内闲溜,忽然谈到我想写篇文章,骂闻一多,他便鼓励我多写这种文章,他在他办的《诗与批评》上特辟一栏给我,把近代诗人都开一下刀。
在长之处,看到臧克家给他的信。信上说羡林先生不论何人,他叫我往前走一步(因为我在批评《烙印》的文章的最末有这样一句话),不知他叫我怎样走——真傻瓜,怎么走?就是打入农工的阵里去,发出点同情的呼声。
十四日
早晨上了一课古代文学,有百余人之多,个个都歪头斜眼,不成东西,真讨厌死了。
过午上十八世纪,Jameson只说了几句话。
早晨抢着借了几本书,想翻译,过午回到屋里,想了半天,只译了一点,T . S . Eliot的文章真不好译。
十五日
今天早晨只上了一课。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抄我以前译的一篇文章——《从玛楼到歌德〈浮士德〉传说之演变》。因为我昨天感到临〈时〉翻译的困难,又不甘心不给长之一篇文章去登,总还是名心不退,所以只好抄出这篇给他。
又忽然想译一首H?lderlin的诗,但是硬干了半天,自己看着,终究不像诗。难道我真的就不能写出或译出一首诗吗?
这几天,读书的雄心颇大,但是却还没有什么效果,自己觉着,似乎还没开始似的。
十六日
夜里雷电交加,雨势似乎不小。早晨云仍然蔽了天空,但雨却不下了。于是我就进了城——一上汽车雨便开始再下,一到下汽车的时候,雨已经很可观了。先到静轩处,他在家,谈了半天,吃了饭,到琉璃厂,买了一本Virgil的 Aeneid[175],去到宣武门外中央刻经院去买(替长之)《六祖坛经》,没有,于是到市场,于是又到大佛寺买到了。
到西斋去看峻岑,在;看虎文,又不在。
四点半回校。
十七日
早晨又下雨,阴沉沉的一天。
读H?lderlin的诗,我想从头读起,每天不要贪多,但必了解,我想写一篇《薛德林早期的诗》。
又读Wilson[176]论Symbolism[177],他以为Symbolism是Romanticism[178]的第二个复兴,在反抗naturalism[179]颇有见解。
老想找个题目,替长之作一篇文章,但是想不出。想作文章而没有题目的痛苦,还是第一次感到。
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两周年纪念,其实我早已麻木,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了,别人也不是一样吗?今天读书颇不少,H?lderlin的诗,Macleod的German Lyric[180]都读了一些,聊以自慰。
过午去打球。
卞之琳来,晚上陪他玩了会儿。
林庚的诗集出版了,送了我一本。
十九日
读Witkop的Die Deutschen Lyriker[181]里专论H?lderlin的一章。起初我借这书的时候,只是因为题目好,后来在Macleod的German Lyric里发见Witkop还是个颇有名的批评家哩。
仍然读H?lderlin的诗,有一首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182]曲调回还往复,觉得很好。
二十日
今天上班比较多一点,所以没能读多书。
过午上German Lyric,讲了几首诗,觉得颇不满足,因为照这样讲下去,诗未必讲的多,即多也没有多大意思。
又打Handball,晚上林庚请吃饭,大餐一次。
二十一日
上吴宓的中西诗之比较,他看重旧诗,并且说要谈到什么人生问题,我想一定没多大意思的。
仍然读H?lderlin的诗,单字觉得似乎少一点,几天的加油也究竟有了效果。
过午读Witkop,又感到单字多得不了,而且如读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学过了三年的程度,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悲观。但这悲观,不是真的悲观,我毫不消极,非要干个样不行。连这个毅力都没有,以后还能作什么呢?
二十二日
今天虽然只上了一课,但似乎没读多少书。零零碎碎地读了点H?lderlin的诗。昨天读Witkop感到该文的困难,同时也就是自己德文的泄气,心中颇有退缩之感,但不久却又恢复了勇气。今天读起H?lderlin来,又有了新鲜的勇气了。
一天把H?lderlin挂在嘴上,别人也就以H?lderlin专家看我,其实,自问对他毫无了解,诗不但没读了多少,而且所读过的大半都是生吞活剥,怎配谈他呢?真是内愧得很。
晚上看电影,是合作社五周年纪念请客,片子是《奋斗》。陈燕燕、郑君里主演。陈燕燕颇charming[183],郑君里即演《火山情血》里面的不笑的人,要命得很,在这片子里更是流氓气十足——总之,这片子失败了。
二十三日
今天一天没有课。读Witkop和H?lderlin,早晨又读了Gueben的Classical Myth关于Trojan war[184]的一部分,觉得颇有趣。
看到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今天是第一次出版,有周作人、卞之琳的文章,还不坏。
晚上没读书,同施君谈天,脑筋不清楚。以后再不同他谈到较有意义的话。
二十四日
早晨施君来约我进城,一同到海淀去赁车,没有,进城只好作罢。
回来就开始写《再评〈烙印〉》,我现在才知道写文章的苦处——满脑袋是意见,但是想去捉出来的时候,却都跑得无影无踪,一个也不剩了。写了一早晨,头也痛了,才勉强写成,只一千字左右。
过午读Gueben。
晚上读H?lderlin,渐渐觉得有趣了。
二十五日
早晨,读H?lderlin的诗,把Gueben里的assignments读完了——是关于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185],颇有趣。
过午检查身体,完了又打球,累极了。
晚上仍读H?lderlin的诗,天下雨。
二十六日
今天Jameson的assignment下来了,书多得不〈得〉了,真令人害怕。但是无论怎样,多念点书,总是好的。我先决定看Pope[186]。下课后,就到图书馆去借书。
打Handball,刚在练习着玩,还没正式打就跌了一跤,腿摔坏了,只好看别人打。
晚上读Pope的Rape of Lock[187],如对符咒,莫知所云。
二十七日
又借了几本关于Pope的书,读来如嚼蜡,但也硬着头皮读下去。
功课渐渐堆上来,于是头两天那种悠然读着关于H?lderlin的诗的文章,或H?lderlin的诗的心情,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不得不把一天的时间分配一下——每晨读H?lderlin诗一小时。
把Rape of the Lock读完了。
晚上又读Pope的Essay on man[188]。
〈十月〉二十四日
(羡林按:母亲故去,还乡治丧。这一段时间没有日记。)
昨晚大睡一场,今天身体比较舒适。早晨跑到图书馆去作Pope的reading report[189]。好歹作完Essay on Man的 summary[190]。
过午仍然在读Pope,颇形难读。
有时候,脑筋里仿佛一阵迷糊,我仍然不相信母亲会真的死去了。我很难追忆她的面孔,但她的面孔却仿佛老在我眼前浮动似的。天哪,我竟然得到这样的命运吗?
晚上听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一塌糊涂。
二十五日
大部分时间仍然用在看Pope。Summarized莫知所云,读来如对天书。
过午上German Lyric,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毕业论文题目——“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191],Steinen也赞成,他答应下次给我带参考书。
二十六日
开始抄作的关于Pope的summary,比作的时候还讨厌。
有时候,忽然一闪,仍然不相信母亲会死了(我写这日记的时候还有点疑惑呢),她怎么就会死了呢?绝不会的,绝不会舍了我走了的。
几天来,因为忙于应付功课,有许多要写的文章都不能写,真也是苦事。
二十七日
Pope的reading report算是弄完了,不禁舒一口长气。
晚上西洋文学系开会,到[192]同曹葆华一块去的。到会的人颇不少。吴主任大写其红布条,摇其头,直其臂,神气十足,令人喷茶。
我同Steinen谈话时间最多,他对于H?lderlin的意见,与Ecke颇不一样,他不承认H?lderlin诗里有musical elements[193],我虽然不懂,但总觉得不大以为然。
二十八日
今天开始作philology[194]的reading report,说是作,勿宁说是抄,因为实在地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只从别人处借了几份卷子拿来一抄了了这事。起初看着很容易,后来真作起来却还真有点讨厌。
过午看H?lderlin的诗,已经有月余没读他的诗了。现来读来,恍如旧友重逢。
晚上仍读他的诗。
二十九日
早晨看H?lderlin的诗。
午饭后,同施、王、左诸君到圆明园闲逛,断垣颓壁,再加上满目衰草,一片深秋气象,冷落异常。我仍然不时想到我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我老不相信她是死了。她不会死的,绝不会!在这以前,我脑筋里从来没有她会死的概念。
结束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
晚上仍然读H?lderlin的诗。
把在济南时作的《哭母亲》拿出来,加了几句话。
三十日
今天开始看Homer的Iliad[195],未看前,觉着不至于很难看,但看起来还是真讨厌。充满神名和地名。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原始希腊人的生活。
打Handball。
晚上仍然看Homer,看了一点H?lderlin。
图书馆新买到许多德文书,有H?lderlin、Herder[196]、Schiller,颇为高兴。
三十一日
除了读了几句H?lderlin的诗以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Iliad上,仍然不能感到什么趣味。
最近一方面又读许多书,一方面又要作文章,觉得忙碌起来了。
前几礼拜,作了一篇《再评〈烙印〉》,是骂臧克家的,不意给曦晨[197]看见了,以为有伤忠厚,劝我不要发表,曹诗人又不退还稿子,我颇为难——昨夜几失眠。
[1] Plautus的Captivi:普劳图斯的《俘虏》。Plautus,全名Titus Maccius Plautus,提图斯·马克基乌斯·普劳图斯(约前254—前184),古希腊喜剧作家,是罗马文学史上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作家。《俘虏》,普劳图斯的戏剧之一,描写奴隶冒险救主人,最后共免于难。
[2] Pearl Buck的新小说Sons的review:赛珍珠的新小说《儿子们》的评论。赛珍珠(1892—1973),美国女作家,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儿子们》发表于1932年,是赛珍珠三部曲《大地上的房子》的第二部。
[3]The Good Earth:《大地》,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大地上的房子》三部曲的第一部,发表于1931年,于1932年获普利策奖。
[4] popular:受人欢迎。
[5] De Musset:全名Alfred de Musset,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9—1857),法国浪漫派诗人、剧作家。
[6] Heine:全名Heinrich Heine,海因里希·海涅(1797—1865),德国诗人。
[7] Schiller:全名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冯·席勒(1759—1856),德国诗人、剧作家。
[8] Herbert Read的Phases of English Poetry:Herbert Read,疑即Herbert Edward Read(1893—1968),英国诗人,评论家。Phases of English Poetry,《英国诗歌的各个阶段》。
[9] Robert Graves:全名Robert von Ranke Graves,罗伯特·冯·兰克·格雷夫斯(1895—?),是英国文坛多面手,曾出版大量诗歌、散文、小说、传记、儿童文学以及多种语言的译作。 1961—1966年担任牛津大学诗歌教授。
[10]Present State of Poetry:《诗歌的现状》。
[11] 此句意为:没有偏见就没有思想。
[12] Notes:笔记。
[13] Maupassant的L'Aventure de Walter Schnaffs:莫泊桑的《瓦尔特·施奈夫的奇迹》。莫泊桑(1850—1893),法国作家,有“短篇小说巨匠”的美称。
[14] H?lderlin的Life:荷尔德林的生平。疑“荷尔德林的生平”是书名。
[15] Western Novel:西方小说。
[16] Tendency:趋势。
[17] H?lderlin的Die Eichbaume:荷尔德林的《橡树》。
[18] Nobel:诺贝尔(1833—1896),瑞典化学家、工程师和实业家,按其遗嘱用其遗产创设诺贝尔奖金。
[19] John Galsworthy: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创作方法属于现实主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福赛特家史》三部曲。
[20] 此即指泰伦提乌斯的《福尔弥昂》。Terence(约前190或前180—前159),全名Publius Terentius Afer,古罗马喜剧作家,共有六部剧本,全部保留下来。《福尔弥昂》作于公元前161年。由于古希腊喜剧大都失传,他和普劳图斯的喜剧曾直接影响文艺复兴时期和古典主义时期的欧洲喜剧的发展,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曾受其影响。
[21] 此句意为:读《福尔弥昂》及莫泊桑的《瓦尔特·施奈夫的奇迹》。
[22] Zueignung:歌德《浮士德》的篇首献诗。
[23] Verlaine,Baudelaire:魏尔兰、波德莱尔。Verlaine,全名Paul Verlaine,保尔·魏尔兰(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全名Charles Baudelaire,查尔斯·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为《恶之花》。
[24] Blake,Keats:布莱克、济慈。Blake,英国诗人、版画家。Keats,全名John Keats,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诗人。
[25] By Intuition:直觉地。
[26] metre:格律。
[27] rhyme:韵律。
[28] express:表达。
[29] natural harmony:自然和谐。
[30] typewriter:打字机。
[31] Swinburne:全名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
[32] quarter:指篮球比赛中的“节”。
[33] André Gide: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
[34] iambic或trochaic:抑扬格或扬抑格。
[35] A . Symons的Symbolism:西蒙斯的象征主义。A . Symons,全名Arthur William Symons,亚瑟·威廉·西蒙斯(1865—1945),英国颓废运动和“为艺术而艺术”派的中心人物。他于1899年出版的《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将法国象征主义介绍到了英国。此处的“象征主义”大概即指此书而言。
[36] Kant的Critic of Judgement: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37] 贾波林:即美国著名喜剧电影演员卓别林。
[38]Big Adventure:《大冒险》。此处似有误记,查卓别林无此影片。1917年卓别林演过一部《Adventurer》。
[39] Mags Bros:书商名。疑即“璧恒”。
[40] 林玉堂:1895—1976,后改名语堂,福建龙溪人。作家。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
[41] Prejudicially:偏激地。
[42] 王Quincy:指王文显。
[43] H?lderlin's Leben:荷尔德林的生平。
[44] 曹葆华:曹宝华(1906—1978),原名宝华,四川乐山人。翻译家、诗人。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1年毕业,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院。1939年去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1944年起,长期在中共中央宣传部翻译马列主义经典著作。1962年调任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45] 原文如此。
[46] 同上。
[47] Dictate:听写。
[48]Spanish Tragedy:《西班牙悲剧》。英国戏剧家T . 基德(1558—1594)的悲剧剧本。
[49] 盛成:1899—1996,江苏仪征人。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1919年留法勤工俭学,1928年在巴黎出版自传体小说《我的母亲》。30年代初回国,先后到北京大学、广西大学、中山大学和兰州大学执教。1948年到台湾大学任教。1965年到美国。1978年回国,在北京语言学院任教。
[50] Turgenev: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
[51] Hamlet:哈姆雷特。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52] Don Quixote:堂吉诃德。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
[53] Everyman's Library的Conversation with Eckermann of Goethe:“人人文库”的《歌德与艾克曼谈话录》。
[54] Marlowe:全名Christopher Marlowe,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英国戏剧家、诗人。此处指的是他的戏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55] Kleist,Lenau,Novalis:克莱斯特、莱瑙、诺瓦利斯。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莱瑙(1802—1850),奥地利诗人。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诗人。
[56] Hellingrath和Seebass:《荷尔德林全集》的编者。
[57] Second hand:二手。
[58] Max H?ssler:书商名。
[59]Comedy of Errors:《错误的喜剧》,莎士比亚的喜剧之一。
[60]The Star of Seville:《塞维利亚的明星》。
[61] Euripides:欧里庇得斯(约前485—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现存17部悲剧和一部“羊人剧”。《美狄亚》(作于前431年)是其最感人的悲剧之一。
[62] Aeschylus:埃斯库罗斯(约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流传下三部完整的悲剧。最著名的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阿伽门农》。
[63] Scott:斯各特。英国文学史上有多个斯各特,此处大概指瓦尔特·斯各特(1771—1832),小说家、诗人,其最大的贡献是历史小说。
[64] Reuter:指弗立茨·罗伯特·罗伊特(1810—1874),德国小说家。
[65] De la Mare:德拉·梅尔(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英国诗人、小说家。他善于用诗的语言创造奇特的气氛和富有魅力的故事。
[66] Busk Keaton:似应为Buster Keaton(1895—1966),美国电影演员,其主演的《航海者》、《将军号》是电影史上的重要作品。
[67] France:法郎士,指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小说家,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68]Life & Letters:《生平及书信集》。
[69] Montaigne: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思想家、散文作家。他的散文对弗兰西斯·培根、莎士比亚以及17、18世纪法国的思想家、文学家和戏剧家影响极大。
[70] 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发表于1911年。
[71] Eichendorf:似应为Eichendorff,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德国诗人,浪漫派作家。
[72]Monde:《世界》,法文文学刊物。
[73] Henter Barbusse:生平不详。
[74] Zola:左拉(Emile Zola,1840—1902),法国小说家。
[75]Shadow:《影子》。
[76]Life is〈a〉Dream:《人生是梦》,疑即西班牙戏剧家卡尔德龙(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1600—1681)的代表作,是一部哲理喜剧。
[77] Yeats: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192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78] drop:意为“逃课”,即前文所说的“刷”。
[79]Mrs . Dallowy:《戴洛维夫人》。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小说,描写女主人公在伦敦的一天生活,是使用“意识流”写法的杰出作品。
[80] A . Prevost的Manon Lescaut:普雷沃的《曼侬·莱斯戈》。普雷沃(Antoine Fran?ois Prévost,1697—1763),法国作家,文学史上一般称之为“普雷沃神甫”,著述颇多,但著名者只有一部小说《德·格里欧骑士与曼侬·莱斯戈的故事》,简称《曼侬·莱斯戈》,描写一对青年男女的热恋故事。
[81] 王红豆:王岷源的绰号。“红豆”即“混蛋”的对音,当时学生间用以互相取笑。
[82] Stefan George:格奥尔格(1868—1933),德国诗人,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为艺术而艺术”潮流的主要代表。
[83] Stein:石坦安,全名Diether von Steinen(狄特尔·冯·石坦安,1902—?),德国人,德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1929年9月到清华大学任教,讲授拉丁文。
[84] lecture:讲课。
[85] Freude: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病医师,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86]A Woman Killed with Kindness:《被仁慈杀死的女人》,英国剧作家托马斯·希武德(Thomas Heywood,1574?—1641)的“家庭悲剧”,1603年上演,1607年出版,是当时最成功的“家庭悲剧”之一。
[87] G . K . Chesterton的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切斯特顿的《白马民谣》。
[88]Alchemist:《炼金士》,英国作家琼森(Ben Jonson,1572?—1637)的社会讽刺喜剧。琼森是17世纪初期英国文坛盟主,博览群书,被文学史家称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准”作家。从1618年起,接受詹姆斯一世颁发的年薪,实际上成了英国第一个“桂冠诗人”。
[89] 张子高:张准(1886—1976),字子高,以字行,化学家。曾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化学,1916年回国,1929年任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兼主任。时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建国后曾任清华大学化工系主任、副校长。
[90]Philaster:全名Philaster,or Love Lies a-Bleeding,即《菲拉斯特,又名流血的爱情》,英国诗人、剧作家鲍蒙特(Francis Beaumont,1584—1616)和弗莱特(John Fletcher,1579—1625)合作编写的悲剧,写于1609(?)年,出版于1620年。
[91] Dictation:听写。
[92] Translation:翻译。
[93] conjugation:动词变位。
[94] composition:作文。
[95] Tennyson: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其组诗《悼念》(1850)被认为是英国文学中最优秀的哀歌之一。
[96] Milton: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其主要代表作为三首长诗,《失乐园》(1667)、《复乐园》(1671)和《力士参孙》(1671)。
[97] notes-taker:抄写笔记者。
[98]Richard The Third和Old Goriot:《理查三世》和《高老头》。《理查三世》此处大概指莎士比亚的历史剧,1591年写成并上演,1597年出四开本。托马斯·莫尔曾写过同名著作,并影响过沙翁此剧的写作。《高老头》,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的一部小说。
[99] 此即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法文)。
[100] Papier de Hollande:荷兰纸。
[101] Spenser:此处可能指的是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人。
[102] Wilhelm Dilthey的Erlebnis und Dichtung:威廉·狄尔泰的《体验与诗》。狄尔泰(1833—1911),德国哲学家,德国“生活哲学”的创始人。
[103] Steinen的Tage und Taten:石坦安的《日子和行动》。
[104] 穆时英:1912—1940,浙江慈溪人。现代小说家。1929年开始小说创作,以《南北极》成名。1932年在《现代》杂志创刊号上发表小说《公墓》,1933年出版小说集《公墓》,为当时中国文坛上的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1939年投靠汪伪政权,后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
[105] Copula:系词。
[106]Richard II:《理查二世》,莎士比亚的历史剧。
[107] lovely weather(Jameson语):可爱的天气(翟孟生语)。翟孟生(Robert D . Jameson,1895—1959),美国人,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硕士,曾任爱达荷大学、芝加哥大学教授及蒙柏里大学讲师,1925年8月到清华学校任旧制部英国文学教授。时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
[108] magnificence:豪华。
[109] Studierzimmer:书斋,《浮士德》第一部第三、四场。
[110] Spinoza:全名Baruch Spinoza,巴鲁赫·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111] Ibsen的Doll's House: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06),挪威哲学家、诗人。
[112]R . Haym的Die Romantische Schule:海姆的《浪漫派》。海姆(1821—1901),全名Rudolf Haym,德国文学史家。《浪漫派》一书出版于1870年,对德国的浪漫派作了系统而全面的分析,是研究德国浪漫派的重要著作。
[113] inspiration:灵感。
[114] master:掌握。
[115]Romantic School:《浪漫派》。
[116] Sara Teasdale:萨拉·蒂斯代尔(1884—1933),美国诗人。
[117]New Republic:《新共和》,美国自由派评论周刊,创刊于1914年。
[118] Living Authors:“在世作者”,可能是《新共和》的一个栏目。
[119] term:术语。
[120] Longfellow译pine Comedy:朗费罗译的《神曲》。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美国诗人,新英格兰文化中心剑桥文学界和社交界的重要人物。所译《神曲》是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代表作。
[121] tremble:颤栗。
[122] Garbow:应写作Garbo,嘉宝(Greta Lovisa Gustafsson Garbo,1905—1990),瑞士出生的美国女影星。
[123] just marvelous:真不可思议。
[124] Handball:手球。
[125]Le Cid:《熙德》,法国剧作家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的悲剧代表作。
[126]Paradise Lost:《失乐园》。
[127] Moliére的Tartuffe:莫里哀的《伪君子》。莫里哀(1622—1673),法国古典主义时期著名剧作家。《伪君子》(又译作《达尔杜弗》)是莫里哀作品中上演得最多的一部喜剧。
[128]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文艺理论家、诗人、作家。1930年同时考取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先入清华外文系,后离开。1931年入北大哲学系,1935年毕业。1936年与李广田、卞之琳合著的《汉园集》出版。1938年赴延安。建国后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同时参加文艺界的领导工作。
[129] Charles Lamb:查尔斯·兰姆(1775—1834),英国随笔作家。
[130] normal:正常。
[131]Inferno:“地狱”。但丁《神曲》的第一部为The Inferno。
[132] take a walk:散步。
[133] Swim:游泳。
[134] attractive:迷人。
[135]Return of Native:《还乡》,即The Return of the Native。英国小说家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小说,发表于1878年。
[136] dull:沉闷。
[137] tragicomedy:悲喜剧。
[138] confusion:乱糟糟。
[139] Baseball:棒球。
[140] try-out:选拔比赛。
[141] Toyle:书商名。
[142] 菊田:弭菊田,有时写作“鞠田”。作者堂妹夫,画家。
[143] whim:怪想。
[144] 王静安: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著名学者。
[145] 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我恢复了精神。
[146] 虎文:张天麟(1907—1984),山东济南市人。1930—1931年在北平私立中国大学哲教系读书,同时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旁听;1932—1933年回山东任教;1933—1936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德语系学习,后去德国留学;1937—1940年就读于德国图宾根大学并获语文学博士学位;1940—1945年间曾在国民政府驻德国、瑞士使馆工作。抗战胜利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育系主任,建国后高校院系调整时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教授,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
[147]Hyperion:《许佩里翁》,荷尔德林的书信体小说。
[148] tomb:坟墓。
[149] Pet?f:全名Pet?fis Sándor,裴多菲(1823—1849),匈牙利诗人,革命家。参见《野草·希望》,载《鲁迅全集》(人民文学1981版)第二卷,178页。
[150] enlarge:扩大。
[151] 卞之琳:1910—2000,江苏海门人。诗人。北京大学英文系1933年毕业,1937年任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1938年8月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1940年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任教于天津南开大学。194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员,1949年回到北京,先后任职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北大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等机构,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研究、评论和翻译。
[152] Paul Valéry:保罗·瓦莱里(1871—1945),法国诗人。
[153] 叶企孙:1898—1977,上海人。物理学家、教育家。清华学校1918年毕业留美,1923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1925年后历任清华大学教授、物理学系主任、理学院院长,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理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时为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
[154] First Part of King Henry IV:《亨利四世》上篇。
[155]Crime & Punishment:《罪与罚》。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小说,发表于1866年。
[156] shy:害羞。
[157] modernized edition:现代版。
[158]Adam Bede:《亚当·比德》。英国女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的小说。
[159] John Mansfield的Enslaved:约翰·曼斯斐尔德的《被奴役者》。
[160] research course:研究课。
[161] 臧克家:1905—2004,号孝荃,山东诸城人。现代诗人。
[162] Sanskrit:梵文。
[163] motivation:动机。
[164] 林庚:1910—2006,字静希,生于北京。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曾任厦门大学、燕京大学教授。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史教研室和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
[165] group:组。
[166] cynical:挖苦。
[167] High Comedy:高雅喜剧。指一般取材于上流社会生活,主题严肃、含义深长的喜剧,与“低俗喜剧(Low Comedy)”依赖于形体动作、庸俗可笑而紧张的场面以及下流玩笑相对比。
[168] Talestoff:故事素材。
[169] dilemma:进退两难。
[170] 峻岑:王联榜,作者济南高中时期同学。
[171] German Lyric Poetry:德国抒情诗。
[172] review:评论。
[173] dignified senior(Bille语):高贵的高年级学生(必莲语)。
[174] T . S . Eliot的“Metaphysical Poets”:艾略特的《玄学派诗人》。
[175] Virgil的Aeneid: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埃涅阿斯纪》是其代表作,是一部12卷史诗,描写罗马人最早的祖先来自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的传奇经历。
[176] Wilson:威尔逊(1895—1972),20世纪美国著名评论家。
[177] Symbolism:象征主义。
[178] Romanticism:浪漫主义。
[179] naturalism:自然主义。
[180] Macleod的German Lyric:麦克雷德的德国抒情诗。Macleod,疑即 Fiona Macleod,是William Sharp(1855—1905)的化名,英国作家、评论家。
[181] Witkop的Die Deutschen Lyriker:维特克普的《德国抒情诗人》。
[182]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致异教徒》。
[183] charming:妩媚。
[184] Gueben的Classical Myth关于Trojan war:顾本的《古典神话》关于特洛伊战争。
[185]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奥德赛》、《伊利亚特》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神话。
[186] Pope:全名Alexander Pope,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18世纪英国诗人。
[187]Rape of Lock:《夺发记》,原名为The Rape of the Lock,蒲柏的仿英雄体诗,1712年发表,1714年扩写。
[188]Essay on Man:《人论》。原名为An Essay on Man,蒲柏的后期作品(1733—1734),是一篇哲理诗,反映了当时上流社会的一些哲学信念。
[189] reading report:阅读报告。
[190] summary:综述。
[191] “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荷尔德林的早期诗歌》。
[192] 到:此字疑“衍”。
[193] musical elements:音乐成分。
[194] philology:语文学。
[195] Homer的Iliad:荷马的《伊利亚特》。
[196] Herder:全名Johann Gottfried Herder,约翰·格特弗里德·赫尔德(1744—1803),德国思想家、作家。
[197] 曦晨: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北京大学外文系1935年毕业,1942年任西南联大讲师,1946年任南开大学教授,1947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49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58年任云南大学副校长,1957年任云南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