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已经说到Sieg先生读通了吐火罗文的事情。事实上,Sieg后半生的学术生涯主要是与吐火罗文分不开的。他同Prof. Siegling,再加上柏林大学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的教授W. Schulze三位学者通力协作,费了20多年的工夫,才把这一种原来简直被认为是“天书”的文字读通。
一直到1931年,一册皇皇巨著《吐火罗文文法》(Tocharische Gramma-tik)才正式出版。10年以前,在1921年,Sieg和Siegling已经合作出版了《吐火罗文残卷》(Tocharische Sprachreste)。第一册是原文拉丁字母的转写,第二册是原卷的照相复制(即影印本)。婆罗米字母,不像现在的西方语言那样每个字都是分开来书写的,而是除了一些必须分开来书写的字以外,都是连在一起或粘在一起书写的。如果不懂句子的内容,则根本不知道如何把每个字都分拆开来。1921年,这两位著名的吐火罗文破译者在拉丁字母的转写中已经把一个个的字都分拆开来。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基本上懂了原文的内容。我说“基本上”,意思是并不全懂。一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能全懂,还有很多词的含义不明。
吐火罗文,根据学者的研究,共有两个方言,语法和词汇基本相同,但又有不少的区别。根据残卷出土的地点,学者分之为两种方言,前者称之为吐火罗文A,或焉耆文;后者称之为吐火罗文B,或龟兹文。当年这两个方言就分别流行在焉耆和龟兹这两个地区。上面讲到的Sieg、Siegling和Schulze共同合作写成的书主要是讲吐火罗文A焉耆文,间或涉及B方言。原因是B方言的残卷主要贮存在法国巴黎。Sieg和Siegling并非不通吐火罗文B方言。Sieg也有这方面的著作,只是在最初没有集中全力去研究而已。一直到1952年,世界上第一部研究吐火罗文B方言龟兹文的文法,还是出自一个德国学者之手,这就是哥廷根大学的比较语言学教授W. Krause的《西吐火罗文文法》(Westtocharische Grammatik)。“西吐火罗文”就是B方言,是相对于处于东面的A方言焉耆文而言的。我在哥廷根大学时,Krause好像还没有进行吐火罗文的研究。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才开始此项研究,估计仍然是受教于Sieg。Krause双目失明而能从事学术界号称难治的比较语言的研究,也算是一大奇事。Krause简直是一个天才,脑子据说像照相机一样,过耳不忘。上堂讲课,只需事前让人把讲义读上一遍,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个钟头,一字不差。他能在一个暑假到北欧三国去度假,学会了三国的语言。
吐火罗文的发现与读通,在世界语言学界,特别是在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界,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在中国,王静庵先生和陈寅恪先生都曾讲过,有新材料的发现才能有新学问的产生。征之中国是如此,征之世界亦然。吐火罗文的出现,使印欧语系这个大家族增添了一个新成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成员,它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新问题。印欧语系共分为两大支派:西支叫做centum,东支叫做satam。按地理条件来看,吐火罗文本应属于东支,但实际上却属于西支。这就给学者们带来了迷惑:怎么来解释这个现象呢?这牵涉到民族迁徙的问题,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解决。最近在新疆考古发掘,发现了古代印欧人的尸体。这当然也引起了有关学者的关注。现在来谈我的吐火罗文的学习。
先谈一谈我当时的学习情况。根据我的“学习簿”,我选课的最后一个学期是1940年的夏学期。上Sieg先生的课,Anmeldung的日期是这一年的6月25日,Abmeldung是在7月27日。这说明,我的博士论文写完了,而且教授也通过了。按照德国大学的规定,我可以参加口试答辩了。三个系的口试答辩一通过,再把论文正式印刷出来,我就算是哲学博士了。由于当时正在战争中,正式印刷出版这一个必经的手续就简化了,只需用打字机打上几份(当时还没有复印机)交到文学院院长办公室,事情就算完了。因为Waldschmidt正在从军,我的口试答辩分两次举行。第一次是两个副系(Nebenfach):英国语文学和斯拉夫语文学。前者主试人是Prof Roeder,后者是Prof. Braun。完全出我意料,我拿了两个“优”。到了1941年春天,Waldschmidt教授休假回家,我才又补行口试答辩,加上博士论文,又拿了两个“优”,这倒没有出我意料。我一拿就是四个“优”,算是没给祖国丢人。
我此时已经不用再上课,只是自己看书学习,脑筋里想了几个研究题目,搜集资料,准备写作。战争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Waldschmidt还不能回家,Sieg仍然代理。有一天,他忽然找到了我,说他要教我吐火罗文。世界上第一个权威要亲自教我,按道理说,这实在是千金难买、别人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可我听了以后,在惊喜之余,又有点迟疑。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容量有限,现在里面已经塞满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语言文字,好像再也没有空隙可以塞东西了,因此才产生了迟疑。但是,看到Sieg老师那种诚挚认真的神色,我真受到了感动,我当即答应了他。老人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至今栩栩如在眼前,这是我永世难忘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位比利时的青年学者,赫梯文的专家Walter Couvreur来到哥廷根,千里寻师,想跟Sieg先生学习吐火罗文。于是Sieg便专为两个外国学生开了一门不见于大学课程表上的新课:吐火罗文。上课地点就在印度学研究所。我的“学习簿”上当然也不会登记上这一门课程。我们用的课本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Sieg和Siegling的《吐火罗文残卷》拉丁字母转写本。如果有需要也可对一下吐火罗文残卷的原本的影印本。婆罗米字母老师并不教,全由我们自己去摸索学习。语法当时只有一本,就是那三位德国大师著的那一本厚厚的《吐火罗文文法》。这些就是我们这两个学生的全部“学习资料”。老师对语法只字不讲,一开头就念原文。首先念的是《吐火罗文残卷》中的前几张。我在这里补充说一个情况。吐火罗文残卷在新疆出土时,每一张的一头都有被焚烧的痕迹。焚烧的面积有大有小,但是没有一张是完整的。我后来发现,甚至没有一行是完整的。读这样真正“残”的残卷,其困难概可想见。Sieg的教法是,先读比较完整的那几张。Sieg屡屡把这几张称之为Prachtstucke(漂亮的几张)。这几张的内容大体上是清楚的,个别地方和个别字含义模糊。从一开始,主要就是由老师讲。我们即使想备课,也无从备起。当然,我们学生也绝不轻松,我们要翻文法,学习婆罗米字母。这一部文法绝不是为初学者准备的,简直像是一片原始森林,我们一走进去,立即迷失方向,不辨天日。老师讲过课文以后,我们要跟踪查找文法和词汇表。由于原卷残破,中间空白的地方颇多。老师根据上下文或诗歌的韵律加以补充。这一套办法,在我后来解读吐火罗文A《弥勒会见记剧本》时,完全使用上了。这是我从Sieg老师那里学来的本领之一。这一套看来并不稀奇的本领,在实践中却有极大的用处。没有这一套本领,读残卷是有极大困难的。
我们读那几张Prachtstucke,读了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讲的故事就是中国大藏经中的《福力太子因缘经》中讲的故事。我将此事告诉了Sieg先生,他大喜过望。我曾费了一段时间就这个问题用德文写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我把我在许多语言中探寻到的同经的异本择其要者译成了德文。Sieg先生说,这对了解吐火罗文原文有极大的帮助,对我奖誉有加。这篇文章下面再谈。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们开始学习吐火罗文的准确时间,也记不清楚每周的时数。大概每周上课两次,每次两小时。因为不是正课,所以也不受学期的限制。根据我那一本《吐火罗文残卷》中的铅笔的笔记来看,我们除了读那几张Prachtstucke之外,还读了大量的其他残卷。当时Sieg先生对原文残缺部分建议补充的字,我都有笔记。根据现在的研究水平来看,这些补充基本上都是正确的,由此可见Sieg先生造诣之博大精深。我现在也记不清我们学习时间究竟用了多长,反正时间是不会短的。
读完了吐火罗文A,又接着读吐火罗文B,也就是龟兹文,或西吐火罗文。关于吐火罗文B,当时德国还没有现成的资料和著作。因此,Sieg先生只能选用法国学者的著作。他选用的一本是法国东方学者烈维(SylvainLevi)的Fragments de Textes Koutchéens, Udānavarga, Udānastotra, Udānā lamkāra et Karmavibhanga, publiés et traduits avec une vocabulaire et uneintroduction surle“Tokharien”(《库车(龟兹)文残卷》包含着Udānavarga四种佛典,有一个词汇表和一篇论“吐火罗文”的导论),出版时间是1933年,巴黎Imprimerie Nationale。在这里,我要加入一段话。第一,“吐火罗文”这个名称是德国学者,首先是Sieg等坚持使用的。法国学者还有一些其他国家的学者是反对的。为此事还引发了一场笔战,Sieg撰文为此名辩护。第二,德国学者不大瞧得起欧美其他国家的东方学者。在闲谈中,Sieg也经常流露出轻蔑之意。但他们对英国学者H. W. Bailey表示出相当大的敬意,这几乎是唯一的一个例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Sieg使用了烈维这一本书。学习时,更是我们只听Sieg先生一个人讲,因为当时还没有吐火罗文B的文法可供参考。Sieg从这一本书里选了一些章节来念,并没有把全书通读。每次上课时,他总是先指出烈维读婆罗米字母读错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还真不算太少。Sieg老师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德国学者,我几乎没有听到他说过别人的坏话,他总是赞美别的学者,独独对于烈维这一本书,他却忍不住经常现出讽刺的微笑。每一次上课总是说:“先改错!”我们先读的是Udānavarga,后来又读Karmavibhariga。原文旁边有我当时用铅笔写的字迹,时隔半个多世纪,字迹多已漫漶不清,几乎没有法子辨认了。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学习吐火罗文的确切时间已经记不清了。我觉得,确切时间并不是重要问题。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去仔细翻检我的日记,就让它先模糊一点吧。留在我的回忆中最深刻难忘的情景,是在冬天的课后。冬天日短,黄昏早临,雪满长街,寂无行人。我一个人扶掖着我这位像祖父般的恩师,小心翼翼地踏在雪地上,吱吱有声。我一直把他送到家,看他进了家门,然后再转身回我自己的家。此情此景,时来入梦,是我一生最幸福、最愉快的回忆之一。有此一段回忆,我就觉得此生不虚矣。我离开了德国以后,老人于50年代初逝世。由于资料和其他条件的限制,我回国后长期没有能从事吐火罗文的研究。这辜负了恩师的期望,每一念及,辄内疚于心,中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幸而到了80年代,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先生躬自把在新疆新出土的44张、88页用婆罗米字母写成的吐火罗文A残卷送到我手里。我大喜过望,赶快把多年尘封的一些吐火罗文的资料和书籍翻了出来,重理旧业,不久就有了结果。我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安慰,我可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了。我心中默祝:“我没有辜负了你对我殷切的希望!”然而我此时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我的人生历程结束有日了。
其他语言的学习
我在哥廷根大学除了学习梵文和吐火罗文外,还学习了一些别的语言。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从1937年夏学期开始,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异想天开,想以阿拉伯文为副系之一,选了Prof. von Soden的课:初级阿拉伯文。上课的地方就在Gauss-Weber-Haus楼下。这一次不是我一个学生了,还有一个名叫Bartels的德国学生,他的主系是经济学。他人长得英俊漂亮,又十分聪明,很有学语言的天才。他的俄文非常好。有一次我们闲谈,他认为阿拉伯文很难,而俄文则很容易。我则认为阿拉伯文容易,而俄文则颇难。我想,原因大概是,俄文虽然语法复杂,但毕竟同德文一样是一个印欧语系的语言,所以Bartels觉得容易。我的母语是汉语,在欧洲人眼中,是一种稀奇古怪的语言。阿拉伯文对他们来说也同样是稀奇古怪的。我习惯于稀奇古怪的语言,两怪相遇,反而觉得不怪了。在第一学期,我们读了一本阿拉伯文法,念了许多例句。教学方法也是德国式的,教授根本不讲语法,一上来就读例句。第二学期,我们就读《古兰经》,没感到有多大困难。阿拉伯文是一种简洁明了的语言,文体清新简明,有一种淳朴的美。我只选了两个学期的阿拉伯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又忽然灵机一动,心血来潮,决定放弃阿拉伯文的学习,改以斯拉夫语文学为副系了。
以斯拉夫语文学为副系,除了俄文以外,还必须学习另外一种斯拉夫语言。我选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虽然写入“学习簿”,实际上没有在研究所上课。Prof. Braun的家同我住的地方只隔一条街,就在他家里上课。他给我选了一本语法,照样是一字不讲,全由我自己去读。我们读的东西不算太多。我恐怕只能算是勉强进了门。这种语言的特点是有声调,不像汉文有四声或者更多的声,而只有两个声调:升和降。这种情况在欧洲其他语言中是没有的。
语言这种东西不是学了就一成不变、永远不忘的,而是很容易忘掉的。就是自己的母语,如果长时间不用也会忘掉的。1946年我回到上海时,长之就发现我说的汉语有点别扭,这一点我自己也略有所感觉。
学习阿拉伯文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也是用了不少的精力的;可是到了今天,这两种语言对我的研究工作一点用处都没有,早已几乎全部交还给了老师,除了长了点知识以外,简直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人在一生中难免浪费一些时间,难免走一点弯路的。如果从小学起就能决定自己一生研究学问的方向,所学的东西都与这个方向有关,一点时间也不浪费,一点弯路也不走,那该有多好啊!然而这样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现在社会上用非所学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可能浪费的时间比我要长,走的弯路比我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