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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纯洁的生命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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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力送我一本《北大诗选》和他自己的《燕园纪事》,顺便让我写点感想。臧力是我的“大哥”,我们同窗10载,世所罕见。关系太密切了,使我们不得不人为地故意保持距离,以免在一见面就口没遮拦的调侃中互失了尊敬。所以,每当他正经地说点什么事时,我总是很往心里去的。

关于臧力,关于北大诗歌,我以后迟早要写一篇大文章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拥有我这样的优势。我不属于“他们”,但我是“他们”之外最近距离的观察者。15年来,我像关注着一群“不务正业”的弟弟一样,始终关注着他们。我也写诗,但我很早就讨厌校园诗歌团伙中的黑社会气息,加上当时大部分人的诗作令我不敢恭维,我觉得没有必要与之交流,因此我不愿和他们“鬼混”,一直以“独行侠”的姿态写自己的东西。我知道世上还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有时偶然遇见,诗酒一场,便又如鱼儿,相忘于江湖。

而臧力他们,却一直坚持了下去。我有很长时间想不通臧力、清平、麦芒这些世界上一流智商、一流才华的青年,为什么能够忍受与那些欺世盗名,很可能连小学语文都考不及格的诗痞诗混们在一起虚伪地周旋。然而他们的诗的确越写越好了。大概到1988年前后,我确认臧力、清平、麦芒等几位已经是真正的诗人——我一直宣传“写诗的人”不等于“诗人”。而1998年的今天,我认为起码臧力的诗已经超越了海子。这个经常在口语中遭受我污辱和强暴的傻小子,已注定要垂名在中国的书面语写作史上。

北大百年校庆之前的两个多月,我被派到新加坡打工,曾与当地的作家诗人们有过几次聚会。在我沉默于新加坡写作界文化素质之低、鉴赏能力之差的杯酒交欢中,我忽然特别怀念睡在我下铺的兄弟——清平,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麦芒,睡在我对面的兄弟——臧力。一霎时,我心底涌出两个字:忍受!我明白了臧力他们原来是在“忍受”,一种伟大的忍受。像我这样的“洁身自好”,其实是不能忍受缪斯身旁那些拖着鼻涕、满手油污的献花者——当然,我的选择也无可非议,因为我在其他领域同样承担了忍受。而臧力他们就像柯林斯《月亮宝石》中那三个忠诚的婆罗门,不论宝石沧落到多么卑贱烂污之处,他们都默默跟随,直到所有世人一致公认:宝石应该是属于他们的!

1983年我初人北大,臧力以北京地主的身份,带我到学三食堂吃饭。他讲了很多我日后不以为然的幼稚观点,但有一句话我很赞成:“诗歌是最他妈高级的文学。”我的师妹范智红女士说过:“诗歌是大家闺秀,散文是小家碧玉,小说则是青楼女子。”我加上一句幽默:“都应该调戏调戏。”因为我反对文学研究中的不民主的贵族化倾向。

到1988年以后,一次在47楼207和臧力争论,臧力满面桃红地说:“诗歌是什么?诗歌就是他妈的政治!”我一刹那发现臧力成熟了,他不但是一个诗人,而且可以做一个学者。日后,臧力果然攀向了诗人兼学者的雪峰。

到了世纪末的今天,我一遍遍翻着《北大诗选》中那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诗篇,我想对臧力说:“哥,诗歌是什么?诗歌就是他妈的宗教!”是的,臧力之流在坚毅的忍受中接近了那个无法言说的大神秘和大欢喜。我十分尊敬的洪子诚老师写道:“在当今的大多数情况下,诗不可能是获致名利的较好途径。在这种情况下,不少诗的写作者长期坚守于这孤寂的领地而不退缩。”洪老师给我的印象是绝对严肃而高洁,对一切世俗气息保持距离和警惕,他能这样理解当今诗歌,非常令人感动。

上面引述臧力的话中,都保留了“他妈的”这一不雅词汇。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和韩毓海都大声呼唤:“诗人也是人,诗人首先是人。”从人的立场去理解和分析诗人,才能更准确地判定诗人和诗歌的价值。我特别欣赏西川对海子之死的客观剖析,因为西川首先把海子看成人,然后再看这个“人”与“诗人”的关系。我坚持称“臧力”而不称“臧棣”,也就是这个道理。“臧棣”不是人,只是个诗人,是“臧力”虚构出来的艺术替身,是继他的私生子“海翁”之后正式报了户口的又一个儿子,他长得再像臧力,也不可能达到神似。只有从臧力、王清平、黄亦兵、徐永恒、姚献民、陈国平、蔡方华去理解臧棣、清平、麦芒、徐永、郁文、西渡、橡子,才能更切肤地感到他们忍受的强度。作为生活中的人,他们有时把自己打扮成粗俗者,颓废者,但这正是为了捍卫他们作为一个诗人的纯洁和高贵。他们的心中住着一个流氓和一个公主。当正人君子们前来对公主品头论足时,是流氓扑出去捍卫了公主的宁静。你如果有机会被臧力捉住看手相,你会觉得他粗俗得那么和蔼可亲。然后你去读一下他的《相手师的独白》,你就会明白那个叫“臧棣”的东西有多么高大、多么庄严,须仰视才见。

《北大诗选》所选的78位诗人中,至少有一半我认识,有三分之一同住过32楼,我们83级本科班的有7人,跟我同过宿舍的有5人——包括与我邻床,先称我为保镖后称我为司令的蔡恒平。在生活中的熟悉使我批评起他们的诗来既可以不留情面又觉得如决心自食。对于那些在当今诗歌面前或顶礼膜拜,或嗤之以鼻,或不知所措,或东施效颦的朋友们,我要像麦芒赠韩毓海那样说一句:“诗歌没有什么秘密……”萧三有诗云:“不以诗篇作生命,而以生命作诗篇。”真正的北大诗人就是这样一群以生命作诗篇的人。麦芒写得多么好:“我作为野麦芒与针尖对立写作早已逾满十年/迟迟不愿成熟让镰刀驯服因为/.感到自己还应加倍锐利扎进大地的手掌。”读着他们忍受着孤独、歧视、嘈杂、污秽、苦难所写出的一行行纯洁、高雅、有力的诗句,我们真应该像尼采抱住街头被鞭打的瘦马一样抱住他们喊一句:“我受苦受难的兄弟!”

这些纯洁的诗人在当今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可以称得上是战士,是圣斗士。他们像为大都市看守水库的卫士一样,在替我们大伙看守着灵魂的水源。然而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读博士的时候,我和臧力同住一屋。他经常不住,把屋子让给我方便。我从报上剪下一则广告词贴在门上自吹自擂:“双雄同峙世纪之门。”实际上,屹立在精神大门口守卫的是臧力,而我是经常喜欢巡逻的——谁让他长得比我高大,比我英俊,又比我早生半年呢?我希望发挥自己的巡逻特长,为这些守门者减少一些误伤和暗算的危险。我左手持杀虫剂,右手放连环镖,每屠杀一批害虫或负了一身暗伤,便回到门前与臧力们互相挖苦取乐一番。伟大的老子早就说过,明珠要放在尘垢中才能永葆纯洁。北大和整个社会,正都充满了尘垢。所以我们都很忙,忙得无暇去写该写的大文章,忙得充暇照顾最应该照顾的人。当我看到终日操劳而一脸快乐的妻子,我很愧疚;当我看到刚刚3岁就显露出几分诡诈和残暴的儿子,我对民族的未来充满了忧虑。幸好我们还有诗歌,有孙玉石老师说的“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当年在孙老师的课上,我和郁文姚献民坐在后排一边听课一边写诗。那时他就戏言要给后代取名“姚万枝”——因为父亲吸了一万支烟。我觉得这名字让人想起《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从那时起我就感到这些假装背叛传统的诗人其实乃是传统的真正保护神。他们爱自然,爱土地,爱孩子,爱女人。看一看郁文、清平、麦芒、臧棣之流在生活中的行径,我甚至想说他们一句:“老封建。”有这样一群背叛封建的老封建活着,写着,传递着,延续着,中国和中国的诗歌还有什么疑问不能把纯洁之根留住呢?

写到最后,我回头看一眼徘徊在背后不知打什么鬼主意的儿子,轻轻地说一句:“出招吧,我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