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一书中有很多好文章,我个人感触最深的是王岳川的《生命与学术》和周阅的《向死而生》,这两篇文章都讲到史成芳博士身患癌症顽强不屈的事迹。而今,史成芳以34岁的英年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当我在八宝山向史成芳的遗容望上最后一眼时,一句熟悉的话蓦地袭人我的耳鼓:“要赶紧生活!”
这是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柯察金所说的一句名言。不久前我看到有人撰文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坏书,因为它是斯大林时代的伪文学。我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斯大林时代是不是应该全盘否定,这首先是一个大问题,就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是不是应该全盘否定一样。与斯大林所保卫和拯救的人群相比,他的专制、他的内部清洗、他的个人崇拜所造成的罪过,毕竟是第二位的。更何况在斯大林时代,涌现出人类文学史上一批最壮丽的诗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之所以使千百万人流下热泪,并不是它宣扬了某种政治意识形态,而是它讲述了一个人如何面对生命这一普通而又伟大的真理。保尔?柯察金是不是共产党员,这并不重要,就凭他面对多种病魔,面对死亡,仍然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不息,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对真诚和勇敢没有感情、没有体会的人,是理解不了保尔的,当然也理解不了今天的史成芳。
史成芳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纳粹。但是他最懂得要赶紧生活。我们北大中文系93级博士中共有黄凤显、漆永祥和我3名共产党员,我们都经常与史成芳谈笑。我向他请教过关于弗莱,关于本雅明等西方诗学问题,我们还一起探讨气功、八卦等中国古代文化。他身高骨大,长胳膊长腿。阿城的小说《棋王》中有个人物外号叫“脚卵”,我觉得放在老史身上也挺合适。我们几个党员都爱开点不甚高雅的玩笑,老史的笑容总是一半很开心、一半很腼腆。我们那时都认为一位叫“老淫”的同学身体不好,谁也没有想到病魔会选中老史。当黄凤显书记告诉我时,我马上就联想到“残酷无情”几个字。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史成芳和周阅不容易的婚姻生活。尽管我们这些已经成了家的博士生都不容易,各有一本或数本难念的经,但老史和小周的经要比我们更难念一些。同时我又想到史成芳的学术课题恰好是研究时间意识,而今时间意识真的向他本人敲门了,我不知道这是上帝对他的奖赏还是惩罚……第一次手术据说很成功,但他毕竟不能如期完成论文了。那段时间他常来找我下围棋。他把“下棋”叫“打棋”,常在楼道里半从容半急迫地叫:“老孔,打一盘棋。”他的棋风可以用“赶紧生活”来概括,总是恨不能一举歼灭我某个方面军,时时企图与我大部队进行战略决战。我知道他们学过当代文学的人下棋都是力战型,而我则是追求所谓“大局观”,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而老史无论在何种恶劣的情势下,都坚韧不拔,从不主动推枰认输,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做百分之百的拼搏,结果真的有好几次被他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事实逼得我向他的棋风靠拢,但我总不能像他那样专注。我有时意识到自己是在逃避时间,我在25岁以前是不逃避的,也像老史一样一刀一枪地捉定每一个虚拟的对手。为什么在我25岁以后,整个中国文化界都陷入了对时间的逃避呢?史成芳有一篇文章可以提示我们,文章的标题叫《历史的坍塌》。当无边的岁月坍塌到我们有限的生命之上时,正需要挺立起千百万个保尔。而可恨的中国现状是,满街甫志高,遍地余永泽,一个个西装革履或者是青鞋布袜,一边嘲笑着保尔和江姐,一边叫卖着他们的逃避哲学。
身边的年轻生命已经逝去很多了。我有时便会想,也许癌细胞已经繁殖在我体内的某个脏器,也许某一天我偶然体检时被医生告知:你还能活一到两年!当我骑车穿行在毫无交通秩序的下班车流中,随便一个司机的疏忽就可能使我再见不到我的妻儿老母。这时,保尔的“虚度年华”和“碌碌无为”的告诫便回响在身边。
老史病危期间,我没有去医院看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因为他是那样的清醒,那样的坚强,巨痛之下不要求使用镇静剂,也不喊不叫。他既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鼓励。我只能期待他再一次走出医院,叫道:“老孔,打一盘棋!”当我从山西开会归来,我爱人让我镇静一下,告诉我一件不幸的事,我一下就预感到了……我当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代北大全体93级博士拟了一副挽联:“三载同窗如梦,隽语欢颜都人史;一盘妙弈常新,英才伟志尽成芳。”
自从史成芳动手术,自从得知中关村一带知识分子的平均寿命只有50岁出头,我就到处宣传要从30岁开始保重身体。那天与周阅握手时,我也说了一句“保重”。但今天我想向所有60年代出生的朋友们补充一句:“要赶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