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热。
50年代一出世,就热。
60、70年代,热得四海翻腾云水怒,东南亚人民风雷激。
80年代,又随改革开放的春风,热遍九州十八省,其畅销和传播的速度,真可谓:“七百里驱十五日,赣水苍茫闽山碧,横扫千军如卷席。”
90年代,不但热浪未减,而且在华人世界中愈来愈牢固地树立了其当代文学经典的形象。直到世纪末的1999年,先是全国十几家卫星电视台同时播放《天龙八部》——尽管这部片子改编得如同其他港台片一样粗俗低劣,但依靠原著的精彩故事,仍然获得了居高不下的收视率。随后金庸本人又被浙江大学聘任为文学院院长,再次成为热点话题。
从时间上看,金庸小说已经热了将近半个世纪,而且势头不衰,下一世纪仍是妇孺皆知的优秀经典无疑。从空间上看,有华人之处,便有金庸小说,其跨越地域之广,不但超过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柳永,甚至超过了大英帝国的心肝宝贝莎士比亚和《国际歌》。从读者的层次来看,有邓小平、江泽民、蒋经国这样的政治家,有华罗庚、杨振宁、李政道、王选这样的科学家,有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会长冯其庸和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的会长严家炎这样的学术权威,有王蒙、李陀、宗璞等作家,有刘再复、钱理群、陈墨等批评家,有刚刚能阅读长篇小说的小学生,有看门的老头,开电梯的小姐,公司的“白领”,黑社会的兄弟……工农兵学商,党政民青妇,没有一个领域一个行业没有金庸的读者。金庸小说不是畅销于一时一地,而是长销于各时各地。金庸小说的印数是以“亿”作为计量单位的。从文化商品的角度看,不但金庸本人成为稿酬最丰厚的华人作家,无数金庸小说的出版者、盗版者、改编者都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可以说,金庸小说已成为中国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文学现象,它对这个共和国所产生的影响,用严家炎先生的话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
金庸小说为什么能够广受喜爱,长盛不衰?我们可以从它作为“武侠小说”这一基本类型的特征出发,进行由浅人深的解析。
“武侠小说”从字面上看,包含“武”、“侠”、“小说”几个要素。金庸小说在这几个要素上,都达到了一流乃至超一流的境界。
首先说“武”。武侠小说的核心虽并不在“武”,但它不可缺“武”。武功描写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小说的欣赏效果。在中国古代的武侠小说中,武功的描写比较简略,多为粗线条的写意式。《水浒传》中具体写出了人物的兵刃和一些招数,但武松练的是什么功,林冲使的是哪路枪,李逵的内力有多大,鲁智深为什么能倒拔垂杨柳,都没有说明。在冷兵器战争时代,人们对于短兵相接的厮杀,司空见惯,作者和读者都不去深究武功的内部世界。而且那时的“武功”一词,也不是指“武打的功夫”,而是指在军事方面的业绩。可是到了热兵器战争时代,小说中的武功描写突然得到了高度重视,“武功”一词开始包括各种近身搏斗的技能,对它的描写日趋细致和系统。从20世纪20年代的武侠小说“前五家”——平江不肖生、赵焕亭、顾明道、姚民哀、文公直——开始,武功分为内功和外功,武术与气功、杂技、人体特异功能日益结合,显露出脱离现实武术,自成一套“纸上武学”的倾向。从时代思潮上看,这是受五四科学精神和“整理国故”文化气氛的影响。到了40年代的武侠小说“后五家”——还珠楼主、宫白羽、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这套“纸上武学”已然颇具规模,他们发明了各种内功外功,拳法掌法,兵刃暗器,毒药轻功。在这个基础上,50年代之后的新派武侠小说青出于蓝,把“纸上武功”园林建设得益发五光十色。其中金庸笔下的武功,既精彩奇异,又追求客观可信,合乎武术原理和人体生理极限的要求。金庸的武功描写,写得奇,写得美,写得绝。每一段武功描写,都力求合乎情节需要,合乎人物性格,丰富多彩,力避雷同。他的武功不是外在的调料,也不是小说惟一的精华,而是与小说的情节一起,推动着人物的命运。在阅读效果上,金庸的武功做到了充分的视觉化,影视化,舞蹈化。在美学境界上,金庸的武功达到了“进乎技矣”,直趋于道的地步。他的武功包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成为人生多种实践活动的绝好像征。
其次说“侠”。梁羽生认为“侠是重要的,武是次要的。”武侠小说的核心应该是侠。有侠无武,小说可能不大好看,但有武无侠,小说就成了赤裸裸的暴力教科书。什么是侠?学者们有千百种定义,梁羽生认为:“侠就是正义的行为……对大多数人有利的行为就是正义的行为。”我们说得简单一点,侠就是牺牲自己帮助他人的行为。助人为乐,舍己为人,舍生取义,这都是侠的精神。在中国,就是雷锋精神。在西方,就是基督精神。侠的精神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和外延,金庸的小说就卓越地展示出了这些丰富的侠义层次。在金庸的小说中,有郭靖这样的为国为民的充满儒墨精神的“侠之大者”,有杨过、令狐冲这样的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带有道家气质的逍遥之侠,有黄药师这样的魏晋名士风度的“邪侠”,有洪七公这样的疾恶如仇、刚健豪迈的正侠,有石破天这样的无名无我、蕴涵着佛家机理的最本色的侠,有萧峰这样的经历了人生种种惨痛屈辱绝望,但仍然直面现实热爱生活,最终为民族和平慷慨捐躯的包含了最丰富的文化含义的“超侠”,有岳不群这样的道貌岸然、阴险毒辣的“伪侠”,还有韦小宝这样的贪生怕死,见风使舵,专靠溜须拍马而飞黄腾达的“反侠”……金庸几乎写尽了“侠”的各种面目,各种变体,各种可能性,实际也就是写出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和大千世界的无穷变幻性,每个读者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或是周围的他人。金庸并没有停留于侠的各个侧面的展示,在看透了人生百态之后,金庸小说仍然给人以昂扬向上的鼓舞和激励,给人以正义的尊严感。这种“看透之后仍然战斗”的精神与孔子和鲁迅的精神是一脉相传的?
再次,作为“小说”,金庸的作品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品位。金庸的15部小说,一篇有一篇的形式,决不自我雷同,每部都别开生面。在结构上,有《越女剑》之精巧玲珑,有《天龙八部》之宏伟绝伦。《越女剑》短短2万字,包含了历史、言情、政治、剑仙,包含了国家与个人、复仇与屈辱、真情与美貌等多重主题。《天龙八部》以130余万字的规模,写到了大宋、大辽、西夏、女真、大理、吐蕃,还有慕容父子朝思暮想恢复的大燕,共7个政治势力的错综复杂的冲突对立,可以说是一部“七国演义”。小说不但写出了民族隔膜民族仇视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还写出了一个“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充满存在主义意义的荒谬的现世图景。它的主题可以说是中国的“战争与和平”和中国的“罪与罚”。
在人物描写上,金庸娴熟地运用人类已有的文学技巧,写出了形形色色的性格、心理、人性。他所塑造的“典型人物”,构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的画廊。读者随口就能够数出几十个栩栩如生的金庸人物,在这方面,可以说古今中外,无人可与比肩。他的许多人物,已经成为某类品性的代名词,如韦小宝、岳不群、小龙女、梅超风……在情节上,金庸的小说既紧张激烈,扣人心弦,又张弛有致,风光旖旎。金庸可称是“悬念大师”,他把侦探小说讲究布局,重视信息控制的特长发挥到出神人化的境地。他的悬念经常不是一个,而是一团,小说的发展如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而又合情合理,令人往往拍案叫绝。读金庸的小说恨不能一口气读完,另一方面又恐怕读完,希望书无限地厚下去,这充分表明了金庸小说巨大的艺术魅力。在语言上,金庸达到了“语到极致是平常”的佛家境地,既朴素,又典雅,既标准,又有个性。既可以朗读,又可以默诵。金庸的文字,是完全应该选人中学语文课本的。
除了“武”、“侠”、“小说”几个要素,金庸在写情——包括男女之情,结义之情,手足之情,亲子之情,师门之情——的方面,也是绝对一流的。他写情的力度、深度、广度,可以说胜过了专门的言情小说,许多读者甚至认为言情部分才是金庸小说的精髓。此外,金庸写历史、写政治、写景物、写风俗,均出手不凡,着笔成春。更难能可贵的是,金庸在这一切之上,写出了丰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释道,驰骋文史哲,驱谴琴棋书画,星相医卜,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辉灿烂以最立体最艺术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
金庸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得益于他“十年磨一剑”的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得益于他能够继承五四新文学的现代精神,得益于他能够博采世界上各种文学的精华。诸种优势条件具备于一人之身,无疑是一种“机缘”,这样的“机缘”往往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出现一次。金庸小说当然也像其他艺术品一样,有瑕疵之点,有平庸之处,但我们应该摆脱只知崇拜死人,不知尊重活人的陋习,根据我们活生生的生命感受,勇敢地预言,金庸的小说,必将长存在人类的文学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