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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奢侈的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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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的十来年里,厕所的奢侈之风悄然兴起,我说的悄然,不是指遮人耳目的隐蔽的行为,恰恰相反,厕所变得越来越体面的过程是公开的和显而易见的,与建造一家豪华的饭店一样,厕所的改造和兴建也必须依赖于建筑工人,只不过工人的人数被减少,使用的工具简单而已,问题是很多人对厕所的日新月异视而不见,我想,这里面涉及到了厕所的地位,涉及到了人们对它的态度。在中国大陆,厕所的地位一直以来都是卑下的,人们需要它可又瞧不起它,因为那是屙屎撒尿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是排泄的场所,排泄可能是人身上最不值得炫耀的事了,人们经常赞美头发、眼睛、洁白的牙齿,赞美胃口好,赞美肺活量大,还有心跳坚强有力,可是说到排泄,人们就一声不吭了,正是这约定俗成的沉默和回避,使人们疏忽了厕所的变化,看不见它奢侈起来的外表,就像是一位丑陋的女人那样,穿上再漂亮的衣服走到街上,也不会引人注目。

然而最终人们还是发现了,自然这发现是取消了过程的发现,人们在某一时刻意识到厕所原有的形象突然没有了,它不再是设置在路边或者胡同深处的简陋低矮的建筑,不再是墙壁斑驳和瓦片残缺,还有门窗变形的建筑,厕所一下子变成了西洋式的别墅、中国式的庙宇,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在短短十来年时间里,中国大陆的厕所显示出了强烈的欲望,只要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建筑形式,它们都在极力地表达出来。于是在最初的时候,在人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们站在大街上愁眉不展,他们突然感到厕所一下子变得很难找到了,其实那时候厕所就在他们身后,因为厕所的建筑显得豪华和气派,使他们就是看到了也不会认为这就是厕所。还有当人们来到公园,来到某一个游览胜地,常常会看到一座十分漂亮的房屋,房屋前面还有一大块草坪,对于那些住在狭窄的胡同、低矮拥挤的房屋里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自然会有照相留影的欲望,他们站在草坪上,整座房屋是背景,草坪也要照进去,这一时刻人们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照相机快门按下的一瞬间,他们幸福地成为了身后漂亮的房屋以及草坪的主人,然后他们才发现身后的房屋其实是厕所。

奢侈起来的厕所意味着什么?首先它向人们提供了就业和消费的机会。厕所简陋的形象得到改变,是因为厕所不再像过去那样无偿地为人们服务,它不再是路边的或者胡同深处无人照管的破烂建筑,它变得十分体面了,同时它开始收费了。人们发现厕所内部的格局有了变化,在“男士”和“女士”之间出现了一扇窗户,窗户里坐着一位这类最新职业的受益者,他或者她,像是出卖戏票似的出卖着一张一张裁剪过的卫生纸,准备方便自己的人们手持着卫生纸在窗户的两侧鱼贯而入。

在南方一些城市里,人们发现一个改造过的厕所里存在着一个家庭,在那些十分有限的空间里,床、柜子什么的应有尽有,一对夫妻在里面轮流着收费,他们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后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背上了书包。

应该说,厕所奢侈之后迅速形成的这一新的职业,以及这一职业在一些地方开始趋向家庭化,是社会重新分配的结果,从事这一新职业的,基本上是城市的无业者和放弃了田地的农民,他们愿意从事这样的职业,一方面可能是生活所迫,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这一职业自身的吸引力以及不错的前景。

毕竟,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一职业实在不够体面,从而至今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名称,说他们是环卫工人显然没有理由,那么厕所管理员?可是有多少人愿意在自己职业的名称前面加上厕所两个字呢?他们从事的职业可以说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从事的,他们是不是社会福利工作者?遗憾的是他们工作的性质恰恰是取消了福利,厕所作为国家与社会的财产,一直以来都是无偿地向人们提供服务,现在他们成为了就业者,他们向走来的人伸出了手,他们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一个家庭,并且在银行里拥有了自己的存款。

厕所奢侈之后造就出来的这一新的职业,这一新的职业又迅速覆盖过去,人们注意到不仅奢侈了的厕所开始收费,就是那些仍然陈旧的厕所也收费了,这个事实的来到意味着无偿时代终结了,社会原有的一些福利事业转换成有偿的商业行为,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挑衅,前者正在告诉后者:在今天这个时代里,没有福利,也没有义务,只有买和卖。同时也意味着价值观念的彻底改变,自尊与高尚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今天的人在面临饥饿与卑贱时,他们肯定会去选择卑贱,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自尊,在今天,一切能够挽救饥饿的行为都是高尚的。

从事厕所收费工作的人也是国家的雇员,在中国大陆,起码是现在,公共场所的厕所没有一个是私人财产,都是国家所拥有,他们都为国家工作,同时也为自己谋取一份收入,当然他们不是注册的国家工作人员,在专管国家职员的人事部门也找不到他们的档案,他们是新体制的产物,同时又生活在旧体制的边缘上,恰恰是这些人向我们展示了今后社会的人际关系,他们将人和人的关系单纯到了一张卫生纸和两角钱的交换。

厕所提供了新的职业以后,让那些离家在外又必须上厕所的人们突然意识到一种新的消费行为,排泄也成为了消费,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感到陌生的事物,对于他们来说,上厕所的行为与去商场购物或者去饭店进餐是绝然不同的,后者使自己增加了一些什么,而且这增加的什么又是必需的,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可是上厕所就不会得到任何必需品,更不会得到奢侈品了,上厕所的行为恰恰相反,它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去丢掉一些什么,丢掉那些已经毫无用处的,并且成为自己负担的东西,显然,这些东西是必须丢掉的。

因此,对于中国人来说上厕所其实就像是倒掉垃圾,起码和倒掉垃圾是等同的行为。现在,奢侈起来的厕所向人们伸出了手,告诉人们就是扔掉不想要的东西时,也应该立刻付钱。不仅得到什么时要付出,就是丢掉什么时也同样要付出。

这是新的行为准则,也是现代社会对人的自我越来越扩张后的一个小小的限制行为,对于中国人显然是有益的,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样的道理,就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是不可以随便扔掉的。就像随地吐痰一样,绝大多数的在大陆的中国人还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应该说,厕所的历史表达了人类如何自我掩盖的历史,使厕所成为建筑物,并且将“男士”与“女士”一分为二,是人类羞耻感前进时的重要步伐,人们就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什么应该隐藏起来,什么时候应该转过身去。与此同时,人们也对生理的行为进行了价值判断,进食与排泄,对于生命来说是同等重要,可是在人们的观念中却成为了两个意义绝然相反的事实,前者是美好的,而后者却是丑陋的,这是让生理的行为自己去承担各自在道义上的责任,其结果是人们可以接受拿着面包在街上边吃边走的事实,却无法容忍在大街上排泄着行走。

正是这样,上厕所的行为便作为了个人隐私的一部分,它是不公开的行为,是悄然进行中的行为。然而厕所一旦变得奢侈之后,也就使上厕所成为了公开化的行为,因为它进入了消费的行列,确立了自主的买卖关系。这样一来,使上厕所这个传统意义上的隐秘行为也进入了现代社会仪式化的过程,不管人们的膀胱如何胀疼,上厕所之前必须履行一道手续,就像揭幕仪式上的剪彩或者凭票入场那样,上厕所的行为不再是一气呵成了,它必须中断,必须停顿一下,履行完一道手续之后才能继续下去。

这里的中断和停顿,使上厕所的行为突然显得重要起来,人们注意到自己是在消费,是在做一件事,是在完成着什么,而不是随便吐了一口痰,丢掉一张废纸,甚至都不是在上厕所了。一句话,行为过程中的停顿恰恰是对行为的再次强调,停顿就是仪式,而进行中的仪式往往使本质的行为显得含糊不清,就像送葬的仪式或者是结婚的仪式,人们关注的是其严格的程序,是否隆重?是否奢侈?而人们是否真正在悲哀,或者真正在欢乐,就显得并不重要了。奢侈的厕所使人们在心里强调了厕所的重要以后,又让人们遗忘了自己正在厕所中的行为。当一个人从外形气派,里面也装饰得不错的厕所里出来时,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去过厕所。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厕所逐渐奢侈起来是商业行为延伸和扩张之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些在建筑形式上推陈出新的厕所不是为了向人们提供美感,虽然它们顺便也提供了美感,同时它们更多地提供了意外,总之它们提供的只是形式,而得到的则是实质,人们向它们提供了纸币和硬币,这正是厕所奢侈起来的唯一前提。毕竟它们不是油画中的静物,而且街道与胡同也不是画廊。就像世界公园、民族村之类的建筑,这些微缩景观真正引人注目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游客接踵而至时的拥挤情景。

厕所在建筑上越来越出其不意,倒是这个时代崇尚快感,追求昙花一现的表达,它和同样迅速奢侈起来的饭店以及度假村之类的建筑共同告诉人们:在这个时代里,一个行为刚开始就已经完成了,一句话刚说出就已经过时。

这些本来是最为卑贱的建筑突然变得高贵起来,而这一切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今天,人们经常看到在一些陈旧的住宅区里,厕所显得气派和醒目。在那里,人们居住的房屋,人们行走的街道显得破旧和狭窄,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堆灰尘那样,倒是厕所以明亮的色彩和体面的姿态站在中间,仿佛是一览众山小。起码是在建筑上,厕所有足够的理由傲视着这些灰暗的风尘仆仆的住宅。

这里面出现了一个完全颠倒了的事实,那就是应该体面和气派起来的住宅仍然摆脱不了破旧的命运,而本来就是破旧的厕所却是迅速地奢侈起来了。住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意味着一个家的存在,是温暖和生活的象征,是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和对隐私品尝时的安全之地,一句话,是人们赞美时的对象和歌颂时的题材。而厕所对于人们又是什么呢?厕所只是人们匆匆去完成的一个生理上的排泄过程,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延长这个过程,哪怕是几分钟,而且谁也不会对这个过程去夸夸其谈。相反,人们更愿意去掩饰它,越来越文明的人在上厕所的时候不再提及“厕所”这个词汇了,而是说去卫生间,或者说去盥洗室。当一个人在垃圾里排泄什么时,不会有多少人去指责,人们只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垃圾之上再增加一些垃圾而已,如果他将这种排泄行为移到豪华饭店的大堂上,那么他就会遇到使他倒霉的麻烦。这里面似乎说明了厕所自身的悲剧,虽然它在建筑上越来越奢侈,可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在人们的思维方式中,它始终是卑贱的,厕所永远是厕所,就像人们常说的: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厕所迅速变化的事实,起码是在和人们的住宅比较时呈现的事实,会让人们想到1949年时的土地改革,穷人翻身成为了主人,而富人却开始越来越穷困。此外它还引出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最近的十多年时间里,社会最底层的人,比如无业者,比如刑满释放者,和其他很多失去了工作机会的人,他们迅速暴发起来,这些人曾经被社会拒绝、被人们鄙视,可是在今天成为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他们不再被认为是二流子了,他们在社会上获得了体面的身份。奢侈起来的厕所似乎也同样如此,它们和那些暴发户一起,共同证明了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奢侈起来的厕所,以及那些还没有奢侈起来也开始收费的厕所,逐渐地终结了一段历史,那就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在公共厕所里集合起来的色情描写正在消失,一方面是建筑上的新陈代谢,另一方面是这个时代对性事物的热衷开始公开化。

而在过去,其实也就是昨天,那些破烂的厕所也是隐蔽之处,人们在那里进行排泄的同时,就用空闲下来的手在墙上书写色情的文字和图案。

那时候厕所就像是白纸一样引诱着人们书写的欲望,那些低矮简陋的建筑里涂满了文字,这些文字是用粉笔、钢笔、铅笔、圆珠笔写出来的,还有石灰、砖瓦,甚至刀子什么的,一切能在墙上留下字迹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同的字体交叉重叠在一起,然后指向一个共同的含义,就是性。除了文字以外,还有图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男女生殖器变形以后潦草的图案,可以说覆盖了所有公共场合的厕所。

书写在厕所墙壁上的有关性与交媾的文字,极大多数与那些图案一样直截了当,它们都是赤裸裸地表达着对性的激动和对交媾的渴望,这些文字在叙述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种方式,开门见山和直奔主题,而且用词简练有力,如同早泄似的寥寥数语就完成了全部过程。这里面的所表现出来的急迫,不仅仅只是欲望的焦躁不安,更多是暴力,在长时间的性的压抑以后,对交媾的渴望里便出现了暴力的倾向,不管用的是铅笔还是刀子,厕所里的书写者在进行书写时其实是在进行着不被认可的,单方面的暴力行为,就像是正在施行一次强奸。

如此众多的人所参与的有关性的文字书写,又被同样众多的厕所表达出来,应该说这是任何时代都望尘莫及的,在这里,性被公开了,性不再是个人隐私,性成为了集体的行为,而且是整齐的、单纯的、训练有素的集体行为。这种大规模的性的书写,其实是对一个时代的抗议之声。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里,人们经受着空前的压抑,异性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在胆战心惊中进行,唯一的保障就是婚姻,而婚姻又被推迟了,严厉的晚婚制度使绝大多数男女青年必须长时间地克制自己,在接近三十岁时才有可能获得结婚的权利,除此以外发生的任何性的行为,也就是说婚姻之外和婚姻之前的性的行为都被认为是罪恶,监狱的大门为此而打开。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禁欲,它和政治的禁欲遥相呼应,或者说性的压抑正是政治上压抑时的生理反应,而涂满了厕所墙壁的色情,是正常生活丧失之后的本能的挣扎。在当时,所有的人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不到裙子,听不到有关相爱的话,更不用说谈论性了,那个时候“性”作为一个字已经不存在了,它只有和别的字组成词汇时才会出现,只能混在“性格”、“性别”和“阶级性”这样的词汇之中。

因此书写在厕所里那些有关性的文字和性的图案,在当时是作为解放者来到的,它的来到使人们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多少获得了一些平静,它使人们得到了放松的机会,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来自精神上的,总之它使一个窒息的时代出现了发泄之孔。与此同时,这些以性的身份来到的解放者又是极端的功利,它没有抚摸,没有亲吻,它去掉一切可以使性成为美好的事物,直接就是交媾。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