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李佩珠向吴仁民借书,这件事情差不多成了周如水的经常的工作。经过他的手,陈真的许多书都转到李佩珠的手里了。
李佩珠热心地读着每一本书,把它们当作她的精神养料的泉源。这种热心的阅读帮助了她的人格渐渐的成长。所以有一天她就感觉到单是这样读书已经不能够满足她的渴望了。她还想在读书以外做别的比较实在的事情,或者参加什么有益的活动来放散她的精力。
这个情形是周如水所不了解的。他看见她忙着读书也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这些书对李佩珠有益处,而且他也有了机会给她"服务"(吴仁民用了这两个字);不高兴的是李佩珠多读书就少有时间和他谈话,她的时间、她的心都给那些书占去了。譬如每一次他从吴仁民那里拿了几本书去看她,她接到书,一定会对他温和地笑一笑,再说一声:"谢谢。"
就把书拿进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如果他跟着她进去,她也会让他在旁边站着,只顾自己翻读书本。
周如水知道她读那一类的书愈多,离他便愈远。他愿意她改变心思不再读那些书,但是他也不想阻止她。而且他是一个老实人,又不会暗中捣鬼。所以每次李佩珠托他到吴仁民那里去借书,他总是热心地照办。他对李佩珠一直是那样地忠实、殷勤。
在外面许多人谈论着他同她的事情,这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关于爱情的流言很容易散布出去,即使当局的人并不知道。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吴仁民的耳里,所以周如水来借书的时候吴仁民就常常嘲笑他。他自己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而且他心里很高兴别人替他宣传,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放在一起提说,这样有一天流言终于会传到她的耳里,接着就会打动她的心。
但是流言已经散布了好些时候了,而李佩珠的心理依旧是很难揣测的。要说她对他没有意思吧,但是她并不曾对谁更好。她已经屡次暗中表示不满意张小川,而且张小川也另外有了爱人。她和方亚丹谈话比较多些,但是方亚丹不见得就会爱她,而且方亚丹近来又不常去看她。那个年轻的学生显然在做秘密的工作,也不常到李剑虹家里了。她的父亲虽然还有不少年轻的朋友,但是那些人里面好像并没有一个预备同他竞争。他似乎处在有利的地位。
然而要说她对他有意思吧,但是她除了常常对他微笑,感谢他为她做的种种事情以外,她就不曾有过更亲密的表示,而且没有表示过特别的关心,也没有说过暗示着爱情的话。
他自己知道他所要求的绝不只是这样。这种关系长久继续下去,对他并没有好处。火焰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把他的心烧得痛。他的热情,他对她的爱情使他不能够再沉默地忍耐下去了。他想起过去的惨痛的经验,又想起吴仁民和高志元对他说的"不要叫李佩珠做张若兰第二"的话,他觉得这一次他应该鼓起勇气大大地努力一番。
但是他怎样努力呢?理想常常是和现实不一致的。每次他看见她那张脑后垂两根辫子的富有爱娇的鹅蛋脸被一道他所不能够看透的光辉笼罩着,那时候他纵然有满肚皮的预备好的话,他也没有勇气向她明白地说出来了。有时候他大胆地说了两三句暗示爱情的话,她却好像不懂似地听过去了。也许她真的不懂那更深的意思,因为她还不曾有过恋爱的经验,而且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别的东西上面去了。
周如水虽然常常在李佩珠的身边,而他的烦闷终于逐日地增加。所以有一天他便去找吴仁民,打算把这个情形老老实实地告诉吴仁民,要吴仁民给他贡献一点意见,或者替他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吴仁民正伏在书桌上写字。他写得很专心,甚至没有留心到周如水进来。
周如水走到书桌前面,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吴仁民正在写两张纸条贴在两方手帕上。
手帕是小姐们用的。字是下面的两行,每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用它来揩干你的过去的眼泪。"
"为我们的纯洁的爱情而哭。"
"你送给什么人?"周如水惊讶地叫起来。他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了。
"一个女人,"他抬起头看他一眼,略略有点狼狈,但马上也就平静了。他又埋下头去叠好手帕,用一条粉红色丝带把它们束起来。
"一个女人?我知道当然是女人。那是谁呢?你什么时候有了爱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怪不得我那天听见志元在挖苦你。我还以为他是在跟你开玩笑,"周如水愉快地带笑追问。他平日对别人的恋爱事情就很关心而且感到兴趣。他好像抱了一个大的志愿,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属。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以后就把日记拿出来递给他说:"你拿去看。"
"你的日记,这么厚。我没有工夫看。你告诉我应该看哪几天的,"周如水把日记接到手里翻了翻就这样说。
吴仁民果然走过来给他指出了应该读的那几页,而且还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读下去,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
"不错。这样好的女子。这样痛快的。……她说过这些话?……给我一个机会……我一点也不吝惜……我爱你的心永远不变……好,说得这样美丽。……相貌漂亮吗?……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你的福气真好。……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说得不错。……熊智君,这个名字倒不借。你一定带我去看她……你们几时请客呢?"周如水读着日记,一面自语似地说,笑容从没有离开他的脸。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吴仁民的话把他提醒了。
"请客?时候还没有到。你还是等着张小川请客吧,那不会久等的,"吴仁民微笑地说。"但是你自己的事情呢?你几时又请客呢?"
"我请客?"周如水好像被一根针刺痛一下,马上把眉毛微微一皱。"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佩珠一点表示也没有。真是叫人着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
吴仁民迟疑了一下,然后庄重地回答道:"你的问题的确有些困难。老实说,你想打佩珠的主意,不见得就有把握。不过事情也很难说。你为什么不趁早努力呢?再像前次那样地迟疑不决,是不行的。在爱情的战场上需要的是勇气。如果你拼着热情去爱她,你也许可以得到她。否则你又会让她做张若兰第二。不是我故意说得刻薄,在李剑虹家里往来的女人,就没有一个值得人爱。"他说到这里,脸上又现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别的空话不要去说了。总之你是有偏见的,"周如水红着脸着急地说。"我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我觉得我快要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佩珠真厉害,她和若兰又不同。她把人逗得心慌,弄得发狂,自己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是对你说过需要着勇气和热情吗?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这个。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战略呢?"吴仁民加重语气地说。
"热情和勇气,这一层我也知道,"周如水沉吟地说。"但是我害怕她受不住这个。她虽然有了二十一岁,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懂爱情。在这方面她好像很天真。我不曾听见她说过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只是热心地读着陈真留下的那些书。我害怕我的爱情的自白会引起她的反感,我想速成,反而会把希望完全送掉。真的,我有些害怕,你应该了解我,我怕这一次再得到失败的结果。我自己也明白,倘使这一次再像前次那样失败,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地进行。说实在话,这一个月来我一篇文章也没有写过。书也看不进去。我担心极了。"他的话里充满着信赖,他把他的思想毫无隐瞒地对吴仁民说了。
"你这种想法不见得就对,"吴仁民同情地安慰道。"我不相信李佩珠会做一个女革命家。她年纪也不算小,而且又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她岂有不懂爱情的道理。你当心点,不要受女人的骗。女人的心眼本来很多。你还是拼着热情去试一次吧。不成功,就索性拉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然,像你现在这样在夹板缝里过日子只会使你发狂。还有李剑虹,他不会帮你的忙吗?你可以找他谈谈。"
"找剑虹也没有用,"周如水苦恼地答道。"我看见他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怎么能够说出我的痛苦的胸怀呢?而且他常常表示他对于爱情的事情主张由女儿自己去解决。根据他平日的言论,他好像不赞成人家讲恋爱。只有这一次对于小川的事情却是个例外,所以别人攻击他庇护小川。但是他和小川的关系不同。我比不上小川。"
"那么归根结蒂,据你看来又该怎样办呢?"吴仁民突然问道。他开始觉得周如水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在他身边的周如水依旧是那个爱过张若兰的周如水。
"怎样办?"周如水烦躁地说了两遍。接着他又大声说:"我如果知道怎样办,也就不会来问你了。"
吴仁民不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看你成功得这样快,就知道你一定有一种应付女人的妙法。你可以告诉我吗?这对我总有些帮助。我现在没有一点主意了。"周如水的脸上又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说明他这时候的确没有主意。
吴仁民生气地冷笑了两声,又从西装裤袋里摸出表来看,然后加重语气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把你所感到的一切告诉她,问她究竟爱不爱你,可不可以爱你,愿不愿意爱你,如果她坚决地回答一个不字,那么就索性死了心,免得长久痴心妄想,倒也痛快;另一个办法是去跳黄浦江,把生命在一刹那间毁掉,免得这样不痛不痒地活着,给人类丢脸。"
"你真正岂有此理。"周如水气青了面孔骂起来。
吴仁民一面穿西装上衣,一面带笑说:"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回到Y省去找个工作做,找个女人结婚,好好地写几篇童话,写几本书。我的话都是真的,听不听由你。我现在要出去了。"他穿好衣服,拿起那两方手帕用白纸包好。
他们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