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街的地点本来算不得热闹,但电车在这街上经过,交通很方便。我们寻到了吉庆里,里内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已很陈旧。家家门口的墙上都用竹竿晒衣裳,纵横杂乱地使人厌烦。几个小孩子在潮湿积潦的地上打滚,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和这弄里的景状谐和地脏得厉害。一阵阵的异臭刺鼻难受;耳朵中又充满了女子的诟谇声和呼叫声。这现象显示出每一个石库门中,都塞满了人,足够使户口调查员感到头痛。在这种拥挤、喧扰、杂乱、龌龊的环境中,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生活!可是仅有许多高楼大厦却被少数人占有空废着!
我们走进了里内,瞧见第二个石库门上就标着第二号门牌。霍桑推进门去,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不,不再是天井了,它已失却了本来的作用,一部分堆满许多破旧竹箩板箱一类的器物,一部分却盖了一张旧铅皮,下面排着几只行灶,分明已改做了一个灶间。那正间也改变了应有的姿态,一壁排了两支小榻,形成了折角形,榻上的被褥当然不会太洁白;另一壁又点缀着几张折足断背的椅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道。总之,这里是一片没有客堂的样子。
一个老年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一支铅桶,嘴里唧唧哝哝地哝咭着,正从正间后面走到这变相的厨房中来。
霍桑赔着笑脸问道:“老婆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贾子卿先生?”
老妇放下了铅桶,抬头向我们打量了一回,才慢吞吞作答。
伊反问道:“可是后楼上的贾先生?他刚才起身呢。”
这时已交四点了、这位贾先生怎么刚才起身?要是估量这人是一个没有职业的懒汉,大概错误不了多少。霍桑又柔声地说了几句,老妇便回身进去唤。约摸等了五六分钟的光景我便听得楼梯上急急走动的声音。有一个男子走出来。
那人的打扮见了也觉得奇怪——其实是不称。他的身上的夹袍于是铁灰色的毛织品,足上是黄纹皮皮鞋,也许还是来路货。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面目也还算得端正,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资产阶级——至少是高薪给的漂亮少年。一个经验欠缺些的人,在别处遇见了他,一定要把他当做一个贵家公子。若使有人说他的住居是一个卑田院式的黑窟,谁也不会相信。上海这个都市真是太神秘。像这样一类的浪人不知有多少。他们并没有正当的生产职业,或是靠着一班“小开牌头”,或是干些偷偷掩掩的非法勾当,照样可以舒适地过他们的胡调生活。因此他们的衣着总是特别讲究的,袋里有了钱用起来又特别阔绰。一个外乡来的不明白他们真相的人看见了,谁是无赖,谁是阔少,再也辨别不清。
他见了霍桑,很熟悉似地点了点头,赔笑相迎。这又是这种人的一副特有的派头。
霍桑凑近些,低声说:“贾先生,我姓霍。伯熊兄叫我带一封信在这里,有一件事要请你办。”
贾子卿呆了一呆,随即含笑道:“哎哟!昨天不是伯熊兄的婚期吗?我因着有些小事,竟没有去道喜,真抱歉!他有信给我吗?我们到外边去。”
我们跟着他退出来,一同走出里外。我的呼吸才觉得自由了些。
贾子卿说:“我们去喝一碗茶罢。大家可以谈谈。”
霍桑道:“这里近边没有好茶馆。我们去喝一杯酒,好不好?”
贾子卿道:“很好。我们往章东明去。那里清静些。先生可赞成?”
这是霍桑求之不得的,因为昨晚有刚和姓贾的饮酒的地点就是章东明。此刻他自己开口,我们自然乐得赞成。一会,我们走进了章东明酒店。那时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中年堂倌一见贾子卿,连忙上前来招呼,证实了他果真是一个老酒客。
堂倌说:“贾先生,今天早晨有一位朋友来寻过你。
贾子卿道:“喔,他姓什么?”
堂倌道:“我没有问。他晚上还要来呢。”
贾子卿点点头,彼此就坐下。我向霍桑丢一个眼色,告诉他那个访问的人一定就是姚国英。
贾子卿问道:“二位喜欢什么酒?京庄,花雕,还是竹叶青?”
霍桑道:“不,我们常喝白酒。
贾子卿笑道:“那真巧极!我本来也是喜欢白酒的。”他就吩咐堂倌道:“拿三壶汾酒来。”接着他又点了几样酒菜。
我斜睨贾子卿的颜色,非常起劲,似乎他听得了有什么事要他办,总有些油水,所以丝毫不怀疑我们。其实他的罪名一部分已经证实,他虽是个鬼精灵,却还看不透这一层。霍桑也暗暗地瞧着贾子卿,默然无语。我知道他对于贾子卿的应付方法,心中必早有成算。贾子卿摸出纸烟来敬客,居然是大炮台。霍桑却谢绝了,掏出自己的白金龙来。
贾子卿问道:“霍先生,伯熊兄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答道:“这件事相当麻烦,非找一个‘兜得转’的人办不了,因此才想到你老哥。”
贾子卿得意地说:“唉,兜得转说不上,我也不过在外面混混。霍先生,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
霍桑装做要从衣袋中摸出信来的模样,看见堂馆将酒壶送进来,便又故意停手。贾子卿抢着向我们斟了两杯。
霍桑谢了一句,接过杯子,凑到嘴边嗅一嗅,忽定了目光仔细向杯子内瞧着,呆呆地不说话。
贾子卿也停了杯子,诧异地问道:“霍先生,瞧什么?”
霍桑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瞧瞧酒里有没有砒霜!”他的两只锐利的眼睛早从酒杯上仰起来,盯住在贾子卿的脸上。
贾子卿反笑了一笑,答道:“嘿嘿嘿,霍先生,你倒是个滑稽大家!嘿嘿嘿!”
他的脸色很自然,笑声也响亮。他的掩饰的工夫竟这样厉害?霍桑的嘴角嘻一嘻,仍凝视着他。他向我们俩瞧瞧,开始有些窘。
他又问道:“霍先生,伯熊兄的信呢?”他减低些声音,“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再度伸手到衣袋中去摸出一封信来。冷冷地答道:“他要请你谋杀一个人!”
贾子卿一听这话,又瞧瞧霍桑的脸色,才微微震了一震。他接过了那个封套,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的眼光凝注在霍桑的脸上,将那信封拆开来。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名片。
他喃喃地念道:“私家侦探……霍桑……办事处爱文路七十七号。电话九九零九九。”
这位在外面混混的贾子卿这时也不由不变了面色,张着一双滚圆的大眼,显得十二分惊骇。他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可是这回事来得大突兀,他分明毫无准备,而且霍桑的一双炯炯的眼睛也有些使他吃不消。
他期期地问道:“霍——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我实在弄不懂!”
霍桑道:“不懂?你自己干的事,怎么会不懂?”
“我于了什么事?”
“你一定要我说?你可认识张有刚?”
贾子卿顿了一顿,答道:“认识的。怎么样?”
霍桑道:“昨天晚上,你可曾打电话到钱伯熊家去,把张有刚叫到这里来和你约会?”
贾子卿照样迟疑了一会,才点头道:“是的,这也是实在的。可是和朋友喝一回酒并没有犯法啊。”
“喝酒固然不是犯法的事,可是酒里面放了砒霜,那似乎应当换一句话了。”
“什么?砒霜?这是什么话?”他的手在桌子上一拍,一支才烧着的大炮台便给击落在地上。
霍桑吐了一口烟,安闲地说:“看起来我不能不给你解说一下了。你昨晚上在张有刚的酒杯里面偷放了一些砒霜,蓄意谋死他。是不是?”
贾子卿跳起身来,双目突出了,脸上也泛出青白色。
他道:“这——这——这是什么事?你怎么随便冤枉我?”
霍桑仍从容地说:“冤枉你?那么昨晚上你悄悄地约他到这里来,总不是冤枉你吧?”
“约会是有的,我并不赖。你怎么说我谋杀他?”
“你如果没有谋杀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子行动诡秘?”
“我——我约他商量一件事。”
“唔,这件事总含些秘密性质吧?”
“是——是的。我应许他守秘密的。”
“那么,现在你得说明白了。如果再秘密下去,也许会误累你自己。喂,坐下来说啊。”
贾子卿取出一方白巾来,在额角上抹了一抹。他重新坐下,把惊骇的眼睛瞧瞧我们,略一疑滞,便点点头,似乎已理会了这不能不说的局势。
他期期地道:“就是——就是为有刚讨小老婆的事。”
霍桑道:“喔?请你说得详细些。”
贾子卿说:“这件事我虽然担个介绍人的名目,其实我并不会拉拢,完全是有刚自己看中的。那女子姓胡,叫葆洁,今年只有十八岁,。以前和我做过邻居。伊家里虽然穷,有个哥哥胡诚初,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员的。有刚看上了葆洁以后,叫我去说亲。葆洁的母亲本来是允许的,给我一张肖照。可是诚初不赞成,因此就不能不秘密进行。”
记起我在抽屉中发现那张用透明纸包的小家碧玉的照片,大概就是这位胡葆洁。不过他所表白的不会拉拢,也许包办拉拢的就是他。因为我看这样一类的勾当才是他的正常职业。
霍桑问道:“伊的哥哥有没有反抗的举动?”
“据有刚说,诚初曾向他明白地说过,他一定不愿意把他的妹子做人家的妾。”
“诚初可曾有过什么威胁的表示?譬如有刚要是一定要干,他将有什么举动之类?”
“这——这个我不知道。有刚没有跟我说。”
“晤,你们当然不肯就此中止的。是不是?”
“是——不过这完全是有刚的意思。他的心热得像火上浇了油,那里肯停止?他一面教我向胡老太婆直接进行,一面又应许我设法弄些把柄,塞住他的妻舅颜小山的嘴,以便和他的夫人离婚。等到时机成熟,葆洁用不着再做妾,诚初也不致于再反抗。因这一来,两方面都有顾忌,这件事便不能不特别秘密。”
“你们的秘密勾当到底成功了没有?”
“起初胡母经我一说,果然答应了,约定明天先交半数一千五百元。不料这消息不够秘密,被胡诚初知道了。他赶来寻我,来势倒很凶。他说我若是做成了这一件亲事,他一定控我诱骗罪。其实这是冤枉的,他找错了人。可是事情弄僵了,我也没有办法。我觉得这回事干不了,至少得搁一搁,避避风头,因此昨晚上我特地约有刚到此地来,把内中的情形告诉他,劝他将这一件婚事暂作罢论。这就是我们昨晚约会的情由。哪里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事?”
“你的话说完了?可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
“没有!光棍不打谎。我的话句句实在,不相信尽可以调查。”
姓贾的举起右手在胸膛上拍一下,他的声调也相当响亮,做出一种白相人“闲话一句”的姿态。霍桑依旧静穆得像一个入定的和尚。他向对方瞧着,口中似在自言自语。
“这就太奇怪!你既然替他‘拉拢’,其功非小,他对于你当然是有好感的。怎么他反而说你毒杀他?”
贾子卿又惊怪地跳起来:“什么?有刚自己说我毒杀他?”
霍桑点点头。
“他还会说话?”
霍桑不答,又伸手到衣袋里去取出那半张吸水纸来。
他答道:“有刚死了,不能再说话,但是他写明在这张纸上。你自己瞧罢。”
贾子卿将纸取过瞧了一瞧,忽然自己咬着嘴唇,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呆怔怔地直立着,没有话说。
霍桑吐着烟,说:“你看这字迹可是有刚的亲笔?”
贾子卿用力点一点头:“晤,是的——像是亲笔。”
“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他咬我!……他诬陷我!……对,一定对!”
“什么?诬陷你?不是又矛盾吗?我说过,你是他的功臣啊。”
贾子卿的火气平了些,他的脑子因着冷静而恢复了思考作用。他重行坐下。
他说:“霍先生,我明白了。他要咬我,也有缘故。对,并不矛盾。”
“怎么样?”
“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唔?”
“昨晚他听了我的失败的信息,就和我翻脸,不但说我不够朋友,不忠心,反而咬我和胡诚初通同了捉弄他。所以昨夜里我们原是大家红了脸散的。”
他的“狗咬吕洞宾……”的吴谚自动招认了他的包办“拉马”,同时又证实了我的假定并没错。不过我揣度他的声音状态好像并不是假话,否则他的表演天才是出乎意外地优越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话也实在?”
贾子卿道:“完全实在。霍先生,你尽可以叫阿四——那堂倌来问一问。昨晚我受不住他的呕气,也曾跟他争过几句。大家弄得面红颈赤,几乎动手。所以阿四也听得的。”
“虽然。照你的说法,有刚似乎太不讲情理了。你既然好意替他做谋,事体不成,也是常事,而且还只是暂时搁一搁。他怎么竟忍心诬陷你?”
“唉,霍先生,你还不知道有刚的性子哩!他本来是非常刁钻刻薄的,一不合意,往往会反面无情。这话你也尽可以向他的朋友们中去证明。”
“那么他一定有许多仇人了。”
“是啊。他有多少冤家,我虽不能一个个指出来,但朋友中和他有好感的,我敢说实在很少,很少!”
“你对于他的冤家,多少总能够指出几个吧?”
贾子卿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别的人我不敢说,那姜志廉是有刚自己告诉过我的。”
霍桑的眉毛掀一掀:“姜志廉?他是什么人?”
“他是有刚的朋友,曾做过邻居,以前一直在一起,后来志廉和有刚的妹妹效琴同过学,忽然搭上了,还自由的订了婚约。不知怎的,有刚偏不赞成,就和他翻脸断交。志廉也忽然失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信息。自从姜志廉失踪以后,有刚时常露出害怕的样子,仿佛防他报仇。所以我确实知道他们俩是有怨仇的。”
霍桑缓缓地举起酒杯,饮了第一口。他的目光不住地在转动。贾子卿没有酒兴,只自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判断。
霍桑又问道:“那姜志廉的家世怎么样,你也说个明白。”
贾子卿说:“姜志廉的老子是一个酸秀才,很厉害,虽然也有些积蓄,但志廉对于财产是没有主权的。他在沪江大学里读书,快要毕业了。”
“他的面貌呢?”
“说到面貌,晤,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可以算得漂亮。他是常穿西装的,个子不高,而且文绉绉的有些女人腔。”
霍桑又吮一口酒,顿一顿:“志廉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寻过?可有什么消息?”
贾子卿第一次陪了一口,摇摇头:“没有消息。他家中人寻不寻,我不知道。因为志廉的弟弟志高,自从他的哥哥失踪以后,也绝不和有刚来往。所以他家的信息隔绝了。”
霍桑丢了烟尾,让身体向椅背上靠一靠。谈话已可以告一个段落。空气比先前缓和很多。酒客们也已在络绎登楼。霍桑乘机问明了姜志廉和胡诚初的住址,贾子卿也毫不留难地说明了。
他又说:“霍先生,你若要去寻胡诚初,必须在五点过后他才回家。他的个子很短小,戴一副近视眼镜,很容易辨认。”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瞧瞧。我才知道这胡诚初不是别人,就是金寿所说探听有刚踪迹的那个人。那么有刚的死,他也有关系吗?
霍桑向手表上瞧一瞧,立起身来:“贾先生,你说的一番话,我姑且相信是实在的,现在我不能多谈了。但你得明白,此番的事,若是没有我,你此刻再不能自由了。所以你以后的生活应当换一条比较光明的路。否则你这样子‘混’到底不会有好结局。”
贾子卿弯弯腰,诺诺连声。我看见他的额角上的汗珠又缀满了,显出很感激的样子。霍桑付了酒钞,就同我走出章东明。
我问他道:“你怎么竟轻轻放了他?难道他果真没有罪?”
霍桑摇摇头:“在我的眼光中,他并没有正当的职业,显然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但他对于有刚的死,我相信他不会有关系。”
“那么许医士的发见只是教人空欢喜?我们不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怎么说白走?这一步已给我揭去了一重疑障。现在我们要走上正路了。”
“正路?在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
“哪里去?”
“虬江路张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