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网》第二十八章 优质企业是大爷
在我的养病期间,章总来宿舍找了我一次,把我又重新推到了生活没有着落的边缘。
那天,章总是随江姐一块儿来的。江姐没呆多一会儿就又出门为我买主食去了。她无怨无悔地照顾我的起居已经快有一个月,我头部的纱布刚一摘掉,我就已经坚决不让她再为我操劳了。等江姐走了,章总忽然点燃了一根烟,独自默默地抽起来。在爱农银行天竺支行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过去他是不吸烟的。
“一直没问你,去一趟华南薇州,感觉摩托集团这个项目怎么样?”
“从手续上看,没问题。”
“那么,实际上看呢?”
我开诚布公地说:“我感觉这个摩托集团很蹊跷!”说到这儿,我想,还是不把方子洲录相带的内容和我亲眼所见的赵自龙与王学兵、耿德英之流的勾结说出来。因为现在,孟宪异关于对人的真假好坏的看法似乎对我发生了作用。仅从表面上看,章总不但是一个好人,而且他和他的夫人江姐都还是我的恩人。但是,这种好,会不会也是表面文章呢?为什么章总能到摩托股份公司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他与赵自龙有没有关系,他与孟宪异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飞舞着这些问号。
章总见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慈祥地笑了:“小柳,看来,你脑袋这一砸,没白挨!人变聪明了,也学会动心眼儿了!”
听章总这样说,我的脸立刻火辣辣地红了。他是看出了我对他的戒心!章总没为难我,不等我开口,他先揭了自己的老底:“你知道我怎么到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当上这个主管财务老总的吗?”
我不好意思问,只是摇了摇头。
章总接着说:“是谢市长介绍我过去的!”
见我眼睛惊愕地睁大了,章总笑道:“别以为我是太子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过去我在市经贸委工作,当时,谢市长还当远飞吉普车厂的厂长。虽然那时我的官不大,只是一个刚从军队转业回来的副处长,但却坐在管事的位置上。他报来的所有项目都需要我这个处批准才能立项。当时的吉普车厂是好企业,对他们的项目没有不批准的理由。所以,老谢怎么报,我就怎么批,履行正常的职责而已。但是,老谢同志却认为他欠了我的情,甚至认为他这个副书记、代市长的位子,都有我抬轿子的一份功劳!当然,如果不是我和那个耿德英个人之间闹了矛盾,如果不是那个耿德英处处给我小鞋子穿,我也许早就是副局级了。也不至于到爱农银行才当个支行的副行长了。因此,我在爱农银行一遇到麻烦,刚一踅摸他,老谢就把我曾经给他的帮助还回来了。给我踅摸了这么一个光拿钱不干活的差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频频点头,心想,原来京兴市的官场都是这个德行!我第一次开了眼界。
“但是,我和摩托车集团的人可以说没任何交情!更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勾结!”章总说完了,笑望着我。我想,他的意思一定是:“怎么样?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吧?”
章总的表白依然没让我对他释然,我依然感到窘迫,低头支吾着:“我感觉,摩托集团¨¨¨不是一般的企业?”
章总眼睛睁得大大的,顺势追问:“你感到它怎么不一般?”
我还是饶开了方子洲的录相带和我所见到的赵自龙与孟宪异、耿德英的勾结,避重就轻道:“摩托集团资金实力雄厚,我看了一下他们的帐本,经常是拨来几个亿,没几天又拨走几个亿。拨来的钱,会计上记的是销售收入,拨走的钱记的则是原材料采购。可我看了厂房和车间,却没发现任何值这么多钱的产品!而且,拨到你所在的京兴股份公司的钱也很多!”
章总听我如此说,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从薇州拨到我这儿的钱,全部划到清水洼的高尔夫工地上去了,可薇洲集团公司自打从倒台的高干子弟手里接了这块地,开工剪彩已经两个多月了,却一直没任何动静,没动一锹一镐!而通过我这儿拨过去的钱,没几天就又划走了,据说,绝大部分去了海外!”而后,章总问我:“小柳,你是科班学金融的,又一直干银行,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章总对薇洲摩托集团是否存在洗钱的问题感兴趣,但是,一来我对洗钱的问题没了解到一点信息,二来我依然对章总与薇洲摩托集团的关系之底吃不准,就吞吞吐吐地敷衍道:“方子洲说,他们在掩盖银行和企业串通一气大搞账外经营的事实。”见章总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补充道:“你在天竺支行也晓得的,京兴市对这些不良资产都是认可的!光搞账外经营也不算啥子违犯党纪国法!”
“京兴市准许银行账外经营形成的不良贷款进入银行资产核销大帐,这个政策我知道。但是,在当今社会下,任何大恶都是披着合理合法外衣的,有的,甚至乍一看,还让人感觉是有利于国家、造福于人民的;甚至有的,还要通过媒体大肆宣传、炒作呢!”章总大概猜出我对他依然心存顾虑,便对我会意地笑笑,突然话锋一转,揭示道:“可我认为,你和方子洲的遇害,压根儿就不是偶然的抢劫案,一准儿是被某些人或某些组织预谋的报复行凶!”章总顿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我:“你们,尤其是方子洲,有没有在抢劫过程中丢失什么重要东西?”
听章总这么问,我忽然感觉在我眼中一贯慈祥、可敬的他,也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我忽然感觉依凭我自己的智力,已经判断不出他的来意,也闹不准他代表着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他了。想方子洲在薇州人民医院苏醒之后,向当地派出所都没说丢失摄像器材的事实,我也只得照猫画虎、见好就收:“丢的东西吗?有衣服、钱和一台照相机!”见章总迟疑着还要问什么,我索性补充道:“照相机里没啥子,只是几张风景照而已。”章总见我这么说,眼睛看着我,却仿佛在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他的心里也分明在思索着什么事儿,可他的嘴上只是说:“没什么好!没什么好!”见我在床上感觉不舒服,变换了几个姿势,他又说:“小柳,我今天踅摸你,主要还是为你的存款和贷款的事儿。你们支行的吴副行长,还有那个骆行长,已经把我办公室的门踏破了。今儿请吃饭,明儿送纪念品,我还从来没享受过银行同志这样的优待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章总对我的照顾应该说是无微不至了,可我对章总的问话却是敷衍了事的。我已经搞不清楚是我做人太虚伪,还是社会太复杂把变成了复杂人。面对章总这种以德报怨一般的问话,我只得感激地说:“我听你的。”
章总沉默了,又拿出一根烟,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一连三次,才把烟点着了。他在我的床前度了几步,吐了十余口烟雾,才声音阴暗地开口:“小柳,起码能说,我是了解你的。从家门进学校门,从学校门再进银行门,经历简单而清白。就不像你看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复杂而难料。”
我不明白章总要和我说什么,怕他借肯定我而顺带着肯定了他自己,而后再顺便逗出我和方子洲见到的秘密来。
章总停住了脚步,一双亮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望着我,说:“我认为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甚至整个薇州摩托车集团公司都已涉嫌跨国洗钱犯罪!”
我虽然知道章总一直怀疑薇洲摩托集团存在洗钱的问题,但他这样肯定,这样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依然让我惊大了双眼,嘴上不由自主地说:“不会吧?”心里则默默地念叨:“方子洲这么精、这么敬业,也只是把王学兵、耿德英的问题归纳出两个关键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利用银行账外经营的漏洞贪污受贿、侵吞公款!却没意识到他们的洗钱问题!”
“当然,证据我还没踅摸到!现在只是依据其迹像的推断。你曾经住过的清水洼,现在是集团公司的高尔夫球场,哪天你看一下,就准能感悟出点儿东西。”章总很坦诚地跟我说,“只是我想跟你商量,在明知道摩托车公司这些诡秘行为的时候,你的业务还要不要做?”
我虽然因为不了解章总与摩托车公司的关系而不敢对他说出我和方子洲的那些发现,但是,我却相信章总现在绝不是因为不想给我做业务而来找托辞,来找台阶下坡的。这一点,凭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直觉或说是第六感官,我就坚信不移。因此,我很坦然而坚决地回答了章总:“不行,就等我上班之后,咱们瞧瞧再定,你看行吗?”
章总见我这么说,点了点头:“看来,你呀,是成熟了!我对你,倒真的放心了!”
章总走后不久,吴副行长就来了,还带来了一篮包装讲究的水果。他一进门就直言不讳地问:“怎么样,好了吗?噢,已经拆线了!小柳,赶明儿能不能上班呀?”
我赶紧表白自己不是没病装病:“医生给我开的病假还有一个星期呢!”我见吴副行长面色难看,赶紧补充一句,“如果行里需要,我就提前上班吧。”
吴副行长先虚情假意了一下:“瞧瞧,还是柳韵同志政治觉悟高!”而后,就跟我说了实话:“这是骆行长的意思!眼瞧着快到年底了,咱们支行的存款还差两个亿,贷款还差三个亿呐!您是知道合作银行考核政策的,跟您们爱农银行的大锅饭完全不一样,与地主老财没区别!在那儿,您怎么说也是个‘爷儿’,在这儿,咱们怎么装洋蒜,也都是个孙子!如果这五个亿的窟窿堵不上,咱们支行的领导班子,全部都要免职呀!我倒没什么,到别的支行还可以当副行长,可骆行长就要被贬到格子间里当一般员工啦!”
我点点头,没吭声,倒同情和理解了吴副行长的跑前跑后,也理解了骆行长的唯利是图。
吴副行长见我没表态,继续给我交了实底:“咱们骆行长已经把生死存亡的大宝压在您这个客户:京兴市摩托车股份公司身上啦!本来想在您歇病假的时候,我们自个儿就把这个事儿办妥。我们屁颠屁颠地往章总那儿跑了N次,可人家存款不来,贷款不要,就愣是没吐口马上办业务。他们下面的小会计更绝!居然说,不是您柳韵亲自来,以后他们还就不接待了!瞧瞧,企业都让银行之间的无序竞争惯成大爷和西太后啦!”
我只是听着,没搭腔。吴副行长以为我心中对曾经把应聘的我拒之门外的骆行长仍怀有忌恨之心,就又给我透露道:“小柳,其实骆行长对您不薄。就拿您的医疗费来说吧。按照规定,入行三个月以后,员工的医疗费支行才给负担一部分,而您的医疗费,咱们骆行长可是二话没说就批准全部报销了!”
吴副行长这么一说,我倒着实不高兴了:“我可是因工负伤!单位起码也能无条件、百分之百地报销吧?”下面一句“你们还应该给我因工受伤补助才对呐!”没好意思说出口。
吴副行长倒的确是一个快人快语之人:“哎哟喂,您就甭提这码子事儿啦!听说,这次您和方子洲去了终南山,还玩了福尼特滑车?”
我赌气了:“工作之余爬山、坐滑车,不违反合作银行的规定吧?”
“您自个儿扛着也没用!因工负伤是有工作区域和工作时间限制的,而且您当时是在别人的驻地上和方子洲¨¨¨”吴副行长见我的脸色已经由赌气变成了愤怒,终于没敢说出“我和方子洲如何不明不白”的下半句话。
第二天,我的脚刚一踏进南郊支行阴霾的办公楼,大厅里就迎过来了骆行长,白色的衬衫、紫红色的领带也依然没让他的脸上生出几许光彩。他疵出牙,强做笑脸,对我说:“小柳,咋这么快就来上班了?起码要多休息几天,身体比啥都重要!”
如果不是我在社会上多遇磨难,我一定得问:“怎么?不是你让我提前上班的?”但是,我没这么说,而是给他留了面子,陪了笑脸,客气道:“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上班没几天,成绩还没有,可却花了支行不少医疗费!”
骆行长没来得及把我请进他的办公室就给我下达了指示:“小柳,您既然来了,就赶紧工作吧!距年底没几天了,企业呢,您也考察完了,那四个亿的贷款赶紧放!章总过去答应的两个亿存款,也赶紧入帐吧!”
我只得点头应了,说:“行!”
我才走进自己的格子间,屁股还没来得及体验一下坐下来是否依然疼痛的感觉,骆行长却又站到了我的身后,依然做着笑脸,说:“小柳,我倒忘了,您还是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不知道骆行长葫芦里又装进了什么药,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后,满鼻子里充盈了他满身的烟草味儿。等我一进他的门,他立刻像一只机敏的猴子,把门“咔”地反锁了。他神神秘秘地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一声不响地拉开抽屉,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信封,再故弄玄虚地走到我的面前,把信封不由分说地塞给我。
我诧异了:“这是啥子?”
骆行长疵牙一笑,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地告诉我:“里头有十张购物卡,每张一千块!”
“给谁?”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