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我们胡同里的灰墙上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灯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旧城区改造刚一开始,因为危房众多,灯花胡同就被划了进去。
最初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可慢慢地,胡同里的小伙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转学了,本来放学排路队一起回家的同学少了好几个。我们常去的吴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西府海棠树被砍掉,葡萄架子被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没了踪影。然后是将军爷爷家,梯子被拆迁的人搬走了,院子里浇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几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墙都被推倒,砖土被拉走了,只剩下我们熟悉的铺着地板革的地面。我们还去那里玩过,每个人站在屋子一角,玩老师学生的游戏。在秋风瑟瑟的时候,“报告”“请进”的声音飘荡在北京上空,随着落叶,落满一地回忆。
再然后辛原哥他们家也要搬走了,我还不懂怎么回事,跟着小船哥一起到他们家道别。辛原哥给我们四个一人买了一根炭烧奶的冰棍吃,我们坐在他的钢丝床上,看着他收拾自己的东西。
秦川手不老实,拿着辛原哥的东西翻来翻去地看,在床头那边,放着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来问:“辛原哥,这是什么?”
“是磁盘。”
“磁盘是什么?”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计算机存储数据的东西。”
“怎么存储呢?”小船哥接过话。
“就是把电脑里的数据资料拷贝到这里面来。”
“拷贝是什么?”秦茜茫然地继续问。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复制。从电脑复制到这里面来。”
“它装得下吗?”我惊奇地看着那个磁盘。
“当然,它能存储很多数据。”
“它好厉害呀!”我感叹。
“它只是个存储工具,没有计算机厉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后的电脑。
“计算机怎么厉害呢?能算数吗?”
“可不只算数,计算机能编写程序,通过这些程序我们就可以传输信息,资料、图片,以后甚至是声音、动画都可以通过计算机搭载的Internet网络进行传输,甚至远在美国的人们都能和我们互相联系。神吗?告诉你们,早晚有一天,计算机能改变世界。”
辛原哥说起这些,眼睛闪闪发光,而我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弄明白计算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觉得那黑色的磁盘和那个看上去像是电视的机器很神秘,连接着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那时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说,已经在用电脑改变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后,院子里就开始躁动起来,但我们几个丝毫感觉不到,因为我们躁动得更厉害。那年区里组织了少年儿童文化艺术节,灯花小学要排演儿童剧《白雪公主》,小船哥模样清秀,又是大队委,自然而然被选定演王子,而秦茜虽然功课不行,但是全校女生里数她最漂亮,于是就被选定演公主。秦川也因为个子猛长,被安排出演大树甲,只有我一点份儿都没有,连七个小矮人都轮不上。
其实我自认为自己还是挺会表演的,平时我们胡同的女孩经常凑在一起玩过家家似的游戏。播《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我们都把妈妈的丝巾拿出来,绑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风,我还特别设计了一种古装发型,把纱巾绑在头发上再用发卡固定住,在当时也算我们胡同的FashionQueen了。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势,两只手先在胸前转几圈,然后用手指点在两边太阳穴上,再假装向外发射咒语,比起秦川每次只会跟人对打发出类似“底设”这样的大招声音,显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样。不过很可惜,我们学校的老师们没有发现这一点。校长和大队辅导员来班里选小演员的时候,尽管我手背后坐得直直的,下巴颏扬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还是扫都没扫一眼,就从我座位边走过去了。
胡同里有好几个孩子参演了《白雪公主》,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件顶顶好玩的事。而且这很光荣,按老师的话说,他们是有任务的人,“任务”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个伟大的词汇。于是除了在学校里老师带着他们一起排练,回到家里他们还会约好吃完晚饭在西大院集合,继续排练。我本来最喜爱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面,统统变成了我根本无法参与的儿童剧。
可我又舍不得不跟着,虽然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他们说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话,但是我还是愿意去,起码当看见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时候,我还能幻想下那个公主是我。
也许是因为我太虔诚,机会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