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庞士伟的突然出走,杨达昌很诧异。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损失十万块钱的事情看成是庞士伟的错。事实上,杨达昌也根本就没有觉得那是错,更没有认为那是一场骗局。相对于引进一个亿美元的操作来说,花十万块前做前期工作实在是太小意思了。所以,他不明白庞士伟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
杨达昌还派人出去找过,但深圳那么大,茫茫人海上哪里找一个并不高大的庞士伟?他们当时把寻找的重点放在火车站,杨达昌认为突然出走的庞士伟回家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在杨达昌面前念叨过家,念叨过老父亲和两个孩子,念叨过老婆段诗芬,说他老婆段诗芬虽然实现“农转非”了,但并没有找到工作,而且因为他的原因,搞得老婆现在有家不能归,住在娘家,他绝对自己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家人。所以,老杨判断庞士伟一定是回老家了,指示手下的人重点在火车站附近寻找。
结果不用说,当然是没有找到。老杨仍然不放心,往庞士伟的老家写了一封信,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回信。又过了一段时间,回信没有等到,却等来一个他做梦也没有等到的消息,说庞士伟突然离开他们公司后并没有回湖北老家,而是去了天安大厦那家投资咨询公司工作了。一开始杨达昌不信,但说的人非常肯定,说是对方公司内部传出的消息。这下,杨达昌将信将疑了。毕竟,两家公司曾经打过交道,双方公司的雇员也都成了熟人,之间有交往,传出的消息应该没有假。直到这个时候,杨达昌才有所警觉。把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基本上就认定所谓招商引资一个亿美元的事情其实是一场骗局,目的就是骗取十万元所谓的商业计划书制作费。并且杨达昌推断,这场骗局的主角就是庞士伟。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杨达昌还特意找了一个借口突然去了位于天安大厦的那家所谓的投资咨询公司。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杨达昌一进该公司,马上就看见了庞士伟,但庞士伟一见到杨达昌,立刻就回避了。杨达昌更加认定是这么回事了。他心里非常气愤,庞士伟的表现太令他失望了。不过,杨达昌当时并没有声张,而是借口说又有一家公司答应为他们引进资金,所以他来讨要几本以前制作好的《商业计划书》,然后就走了。杨达昌虽然认定这家公司是骗子公司,认定庞士伟本人就是骗子,但他并没有去报警,主要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吃亏上当了,主要责任在自己,现在回头一想,一个亿美元是说引进就能引进的吗?以什么名义引进?国家外汇管理政策是不是样跨国借贷?如果不允许,那么资金通过什么途径进来?
又通过什么途径打进公司的帐?这么问题全部都没有搞清楚,就瞎忙一阵,还花钱去制作所谓的商业计划书,所以,杨达昌想,千错万错,主要是自己错。现在自己关键是要接受教训,而不要想着去报复别人。杨达昌设想,即使自己去报警,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更不会追讨回自己的损失,除了丢人显眼和得罪人之外,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有一件事情杨达昌没有想明白。他不明白庞士伟是跟他到深圳来之后才成骗子的,还是以前就一直是骗子。如果以前一直是骗子,那么,上次在巩县的那场骗局是不是也是他参与的?庞士伟是不是在其中当“骗托”?如果那样,杨达昌想,那么庞士伟这个人也太能骗了。
杨达昌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弄清楚事实真相并不容易。杨达昌想,要不要直接找庞士伟问问?问他就能说真话吗?说了真话我相信吗?杨达昌没有主意了。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庞士伟主动和杨达昌联系了。这又一次完全出乎杨达昌的意料之外。
大约天生就是劳苦命,庞士伟虽然是打算掌握证据才答应在骗子公司上班的,但一旦真工作起来,还是积极认真,交代给他的任务总是能提前完成。关键是他眼睛里面有活,不管是份内的事情,还是份外的事情,他都能看得见,而且看见之后立刻就做。比如饮水机里面的水没有了,其他员工发现这种情况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叫:没水啦。但庞士伟不是,庞士伟见到饮水机里没有水了,从来不叫,而是自己动手给换了。
还比如花瓶里面的发财竹生毛茛了,他不声不响地把它们从花瓶里面取出来,从下面把长着毛茛的老根子剪掉一节,然后换水,并且顺便把瓶子里外清洗干净,装上半瓶干净水,再把修剪好的发财竹重新插进去。再比如中午吃盒饭,吃完之后,他主动拿两张旧报纸,把大家的饭盒包在一起,送到消防楼梯拐口旁边的楼层垃圾桶里。正因为如此,大家都一致认定庞士伟是个老实人,勤快人,所以当别人跟客户谈业务的时候,庞士伟主动帮着倒茶添水大家都觉得非常自然,都没有想到他这是在收集证据。更为重要的是,由于他几乎每天是第一个来上班,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最后,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公司大门的钥匙自然而然地由庞士伟保管了。
由于这些便利,庞士伟很快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家所谓的投资咨询公司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公司。根本没有所谓的国外热钱在请他们寻找国内的投资项目,所谓的《商业计划书》也是从网上下栽的,固定格式,只要按照不同的公司填写上不同的项目即可,制作成本充其量只有几百元人民币,而且他们也根本没有把任何一本《商业计划书》寄给任何一家所谓的国外财团,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完全是为了给委托单位做样子。更有甚者,对于很多内地的公司,他们除了骗取《计划书》的费用外,还煞有其事地去进行所谓的“考察”,不仅报销往返差旅费,而且还要支付“考察费”,甚至有些地方政府都出面接待,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一场空,耽误了人家宝贵的时间,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把有些本来可能很有前景的好项目给整黄了。庞士伟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就打算向有关部门举报,但到底向那个部门举报,他并不知道,还在私下悄悄地打听。
正当这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当中,杨达昌突然造访,几乎让他的全部计划前功尽弃。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庞士伟并没有告诉杨达昌。刚开始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做,只想到没脸见杨达昌,不能在杨达昌的公司干了,甚至从杨达昌的公司不辞而别之后,还差点跳天桥擂死自己,所以自然就没有跟杨达昌说。后来到骗子公司闹,也是临时想起来的,事先并没有计划,当然也不可能告诉杨达昌。最后为了掌握证据,接受骗子老板的建议,到所谓的投资咨询公司上班,也是被逼到那个份上了,事先并没有想到,更不可能对杨达昌说。再说,即便是对杨达昌说,能说清楚吗?杨达昌能相信吗?假如杨达昌真相信了,万一传回来,他这个深入虎穴的计划还能进行下去吗?
所以,自从他离开杨达昌后,就一直没有与杨达昌发生过任何形式的联系。大约也正因为如此,骗子老板对庞士伟一直没有任何的怀疑,还以为他已经“化敌为友”了呢。所以,那天庞士伟在公司里突然看见杨达昌,庞士伟非常吃惊,很担心事情败露,所以不得不与杨达昌联系了。庞士伟一见杨达昌到公司来,马上就意识到是杨达昌有所察觉了,而不是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要两本《商业计划书》这么简单,如果是要《计划书》,还用得着一个老板亲自跑一趟吗?
所以,庞士伟当时非常担心,担心这时候如果杨达昌在中间插一杠子,那么他的深入虎穴计划就前功尽弃了,因此他必须立刻去找杨达昌。杨达昌见庞士伟主动来找他,并没有吃紧,因为他相信当时庞士伟也看见了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了,干脆来主动请罪。杨达昌不打算接受庞士伟的请罪,也就是说不打算原谅他,但也不打算找他算帐。杨达昌的观点是,如果是被偷了被抢了,应当去报案,但如果是被骗了,主要是怪自己,所以不必去报案,报案也没用,还被人家笑话。杨达昌当时的想法是从此以后不跟庞士伟这种人来往就是。没必要交这样一个朋友,但也不必结一个仇人。
所以,当庞士伟主动找到杨达昌的时候,杨达昌不冷不热,看着他,等庞士伟自己说话,并且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庞士伟说完,他就会问:说完了没有?如果庞士伟说“说完了”,那么杨达昌立刻就说:说完你走吧,拜拜。但是,庞士伟并没有说话。庞士伟知道杨达昌肯定是误解了,而且误解得非常深,所以,他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庞士伟见面就请杨达昌下楼。杨达昌想了想,相信凡是骗子一般都不轻易动武,再说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他辜负我,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即便庞士伟真是彻头彻尾的超级大骗子,这时候叫他下去一定不是对他下黑手,而是要对他说什么话,并且这话不方便在公司说,只能出去说。杨达昌也想知道庞士伟到底对他说什么,所以,想了想,稍微犹豫了片刻,杨达昌跟着庞士伟下楼。在下楼的过程中,庞士伟就对杨达昌说了。
说杨达昌我对不起你,让你受损失了,那家公司根本没有什么国外大财团的狗屁美元,完全是骗子,骗咨询费和商业计划书的制作费。杨达昌不做声,心里想,我早知道了,不要你对我说,但是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原谅你。骗谁你也不该骗我呀!庞士伟见杨达昌没做声,就继续说。说我知道你肯定误解我了,以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其实我不是。杨达昌仍然没有说话,脸上还露出鄙视,心里想,你当然这么说。
“你不相信没关系,”庞士伟说,“我马上就让你相信。”
杨达昌疑惑,不知道庞士伟怎么样能让他马上相信。说着,他们已经来到楼下。庞士伟把杨达昌带到路边电话亭,对杨达昌说:“我去他们那里上班的目的就是想掌握证据。现在证据掌握了,我要向公安局报告。”
说完,当着杨达昌的面,拨通了肖大队的电话。他已经打听好了这件事情归经侦大队管,并且知道经侦大队肖大队长的电话号码。电话打完,两个人都不说话,相视了好长时间,杨达昌伸出手,按在庞士伟的肩膀上,使劲往下按。庞士伟没有忍住,两行眼泪溲溲就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