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士伟是跟杨达昌一起来深圳的。两个人共同遭遇了一场骗局,同病相怜,也算是患难兄弟。特别是庞士伟在最后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把全部的货款部寄给了村长,而且写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信,这种做法很得杨达昌的好感。杨达昌认为庞士伟是个很正直很负责任的人,可以做朋友,并且他觉得庞士伟蛮聪明,做事情有板有眼,有条理,说明庞士伟思路清晰,只要逮着合适的机会,将来完全有可能东山再起。这时候见庞士伟走投无路,杨达昌就主动请庞士伟随他一起去深圳。
杨达昌的情况比庞士伟好些,主要是资本比庞士伟雄厚,所以,尽管在编织袋的骗局中有些损失,但他的公司还在,他还有家可归。庞士伟到深圳后,就在杨达昌的公司做。但是,没有干多长时间,就不得不离开那里,因为他再次被骗,并且给杨达昌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没脸在那里做了。
杨达昌在深圳的企业叫畅达新技术开发实业公司,是做油改气装置的。在汽车发动机上安装这个装置后,汽车就可以不用烧汽油,改烧液化气。这样做,既可以减少汽车尾气排放量,有利于环境保护,也可以调整燃料结构,是个好项目。但是,产品出来后,卖不掉,主要是当时深圳还没有专门的汽车加气站。杨达昌的公司虽然有一些实力,可是,凭他一个企业的力量,修建一两个加气站或许还行,但要遍地开花,到处建设加气站,让使用这种装置的汽车象加汽油一样随时随地可以补充液化气,肯定不行,而汽车加气站和加油站一样,必须到处都有才能推广,否则,汽车开到一半,没有气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请拖车把汽车从南山拖到罗湖加气?如果这样,不要说让车主自己花钱买油改气的装置,就是白给,也不会有一家车主愿意安装这种装置,所以,杨达昌的公司处境相当难堪。一方面,公司拥有一个好产品,好项目,另一方面,却运转不下去,连工资和房租都没有着落。庞士伟加盟公司后,认为摆脱公司目前困境的出路有两条,一是干脆转产做其他更有现实市场的产品,二是落实资金,落实大量的资金,至少在深圳市建设几十个加液化气的点,先把这种产品用在公共汽车上。
杨达昌认真思考了庞士伟的建议,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这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好项目,他坚定地认为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顶过目前的困难时期,将来公司一定能有非常广阔的发展前景,比如到美国上市一下子拥有几亿美元也说不定,实在不行等国外的大公司来收购也行。既然如此,庞士伟就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落实资金上。杨达昌对庞士伟很信任,认为庞是当过老板的,对外打交道应该没问题。庞士伟也不负期望,很快就联系到一个投资咨询公司,说外国有大量的热钱正在中国寻找出路,鉴于中国经济每年都以接近百分之十的速度增长,对投资中国节能环保项目特别有兴趣,他们愿意为杨达昌的公司引进国外资金。
庞士伟立刻把情况向杨达昌做了汇报。杨达昌听了非常高兴,当场表示要见对方,并与庞士伟一起去对方的公司。主要是想实地考察一下。庞士伟理解杨达昌的想法,他们实在是被骗怕了,不得不有所提防,所以,没有事先与对方约,而是搞突然袭击,没打招呼就立刻把杨达昌带到对方的公司。
对方到显得非常坦然,并没有因为事先没打招呼而表示出不高兴,相反,他们很高兴,公司老总钱军亲自接待庞士伟和杨达昌,态度热情,不卑不亢,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见过大世面的做派,倒是庞士伟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和老板出来办事,正好路过这里,就没打招呼,顺便来看看。对方老总钱军说没关系,欢迎欢迎,随时欢迎。互换名片并一番寒暄之后,对方老总钱军态度诚恳地把杨达昌大大夸奖了一番。
说杨老板很有战略眼光,说中国目前差不多一半的石油依赖进口,从战略的眼光看,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暗藏着巨大的战略风险,所以,这时候任何能减少对石油依赖的科技项目都是最有战略眼光的项目,都是好项目。说做企业一定要有战略眼光,要有民族意识和爱国心,说杨达昌目前从事的这个项目就集中体现了作为一个爱国企业家的独到战略眼光和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爱国心,说他佩服杨达昌,说他为这样的好项目引进资金,白帮忙都值得。对方总经理的一番话,说得杨达昌心花怒放,相见恨晚,当即把对方认作知己。
一阵相互夸奖和赞美之后之后,对方老总钱军话锋一转,进入了实质。说时代不同了,如今是好酒也怕巷子深,为了更好地向国外推荐介绍他们这个好项目,首先必须按国际标准制作一套中英文对照的商业计划书。杨达昌表示为难,因为他并不知道符合国际标准的商业计划书是什么样子,当然也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杨达昌这时候看看庞士伟,庞士伟也是一脸茫然,象迷途的羔羊。正当他们两个有点难堪之际,钱军说话了,说如果你们对怎样制作商业计划书不熟悉,没关系,本公司可以代为效力。
并进一步说,作为企业家,不熟悉商业计划书的具体制作很正常,就是少数有国外教育背景的海归企业家,虽然对商业计划书相当熟悉,英文也很过关,但具体制作的时候,还是委托他们。杨达昌听了之后似懂非懂,不明白海归企业家既然自己能做为什么还要委托他们做。
“这是一个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的时代,”钱军说,“做什么都要专业。只有专业的,才可能是最好的。海归老板虽然懂得商业计划书,但真要具体制作起来,肯定不如我们专业。国外融资注重规模,动辄几千万美元甚至几亿美元,如果为一个小小的商业计划书耽误大事,太不值得,所以即使海归企业家自己会做,他们也还是交给专业机构制作,这样保险。”杨达昌听到这里,已经再无话可说,再说,就显得自己太无知和太小气了。
当老板的人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无知,更不能承认自己小气,所以,当即与对方签订了招商引资委托代理合同。作为落实这个合同的第一部,就是花十万块钱请对方代为制作符合国际标准的中英文对照的商业计划书。从投资咨询公司回来后,杨达昌很高兴,因为对方答应一次为他们引进国外资金一亿美元,而且是十年长期贷款,利息只有百分之四,比国内银行同期利息低多了。杨达昌想,一亿美元就是八亿多人民币,即使什么事情不做,用来买国库券,赚中间利息差,不想当大老板也困难了。
杨达昌当即向庞士伟承诺,如果引资成功,一定重奖庞士伟。庞士伟说不必,只要帮我弥补编织袋生意上的亏空,把欠乡亲们的钱还上就行了。杨达昌当场答应,说没问题。在此后的工作中,庞士伟更加热情主动,完全把杨达昌的事情当作他自己的事情。那是一段幸福时光,庞士伟甚至有点感谢玩编织袋骗局的骗子。如果不是那场骗局,他就不可能认识杨达昌,不可能来深圳,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武汉的汉正街承租了两个铺面,然后再转租给外地人做生意,自己赚点租金差,维持着,而现在,自己来到了深圳,没费多少周折,一下子就成了深圳一家非常具有战略前景的高科技企业副总,并且现在在自己的努力下,公司马上就能从国外大财团引进一亿美元的资金。一亿美元啊!合多少人民币?
这真是在深圳,如果在家乡红安,甚至在省城武汉,别说一个亿美元,就是一个亿人民币,是什么概念?起码也是省政协常委了吧?庞士伟甚至已经想好了,过一段时间等资金到位,自己也不要什么奖励了,干脆拉着杨达昌跟他一起风风光光回一趟红安,做一些考察,寻找一个好的投资项目,或者直接把本公司拳头产品的其中几个部件生产厂建在红安。反正工厂建在哪里都是建,凭他和杨达昌的关系,估计问题不大。逮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庞士伟把自己的想法对杨达昌说了。
说以前资金不足,公司的产品配件基本上都是委托加工的。等一亿美元倒帐了,可以自己办工厂。不仅质量能保证,而且也能降低成本。杨达昌说是,从长远的发展来说,自己投资建厂当然好。庞士伟说不一定要自己投资建厂,那样多麻烦多费钱,现在内地很多国营企业揭不开锅,随便收购一个或承包一个就可以。杨达昌说是,这样最好,就是有钱了,也不要做无谓的投资,能省则省最好。庞士伟进一步说,别的地方他不敢吹牛,如果回红安,他还是有点关系的。红安县农机厂现在就基本上停产了,但厂房设备和技术工人还在,只要我们能给工人发工资,能在地方上缴税,白拿来用都行。庞士伟这样说也不是吹牛,当年他被竖为典型上报纸做报告的时候,就有对他说过这件事情,并且还鼓动他去承包县农机厂。
当然,庞士伟向杨达昌提这个建议也有他自己的小九九,就是想着一旦杨达昌去承包红安县农机厂了,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老婆段诗芬安排进去。段诗芬现在已经落实县城户口了,但是并没有落实县城工作,这事情成了庞士伟的心病,杨达昌知道。杨达昌对庞士伟说,是不是去红安投资到时候再说,一旦资金落实,公司的事情就会很多,你可以先把弟妹接到深圳了,先到公司帮忙,等将来真打算去红安办厂了,正好可以派弟妹去张罗。这是庞士伟最想听的话。杨达昌这话说的比庞士伟心里想的还要好。可是,这一切是否梦想成真,最关键的还是看那一个亿资金什么时候到位。
庞士伟完全泡在投资咨询公司那边,天天盯着这件事情。由于庞士伟盯得紧,投资咨询公司不得不优先为他们制作商业计划书。要说这个《商业计划书》,做得确实不含糊。中、英文对照,配彩色照片,精美装订。不仅庞士伟看了高兴,杨达昌看了也认可,当场爽快地支付了制作余款。看着精美绝伦的《商业计划书》,庞士伟仿佛看见了一亿美金的票子,看见杨达昌接受他的建议果然去红安开工厂了,看见他老婆段诗芬当了厂长,英姿飒爽地指挥着工人日夜加班,抓紧生产,完全是一副都市成功女性的形象,看得庞士伟舒心,非常自豪,自豪地向旁边人介绍:这女厂长是我老婆。
“不是!”女厂长段诗芬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是你老婆了!”庞士伟吓了一跳,醒了,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尽管是做梦,但庞士伟还是有些不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梦,预示着可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老婆变心了?假戏真演了?应该不会。庞士伟又想,都两个蛙崽的妈妈了,还能蹦腾个什么花样来?不想啦不想啦,庞士伟最后想,还是先做工作,把资金落实最重要。按说商业计划书完成之后,下一步就该进入实质性招商引资工作了。但是,此后的进展却相当缓慢,并且越来越缓慢。庞士伟一如既往,天天去,天天去打探消息,天天去催促对方尽快为他们拉来那一亿美元的巨额资金。
刚开始还不错,几乎天天有好消息。今天说资料他们已经寄到国外了,明天说国外财团非常重视,正在开会研究,后天说马上就要通过了。闹得庞士伟晚上做梦都在数钱,数着交给村长,让他还给乡亲们,而且由于数目足够,所以不仅还了本金,而且还额外给了乡亲们一些补偿,乡亲们都很高兴,一个个喜笑颜开并且竖起大拇指,夸奖庞士伟有出息、够义气,而庞士伟则得意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谦虚话,说应该的、应该的,有富共享、有富共享。但是,美梦之后,并没有见到国外的美元。庞士伟再次跑去问,对方答复说这一家财团内部出现了一点问题,现在另外换了一家国际财团,已经联系好了,他们对这个项目更加感兴趣,意向投入更多的资金,这次不是一个亿美元啦,而是三亿美元!
说得庞士伟又沸腾几天。不用说,杨达昌的心情也跟着庞士伟一起起伏,因为他们现在命运一体,同舟共济,一荣具荣,一毁具毁。好在对方画了一个更大的饼子,给了一个更大的希望,所以,他们的美梦还在继续。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时间一长,杨达昌和庞士伟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们谁都不愿意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仿佛只要不捅破,希望就还在,一旦捅破了,就彻底绝望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选择绝望呢?
这时候,天天跟踪此事的庞士伟发现了猫腻。他发现对方同时接纳很多这样的业务,对每个想融资的企业都说差不多一样的话,而且都要求别人做《商业计划书》,并且都必须委托他们做。庞士伟私下算了一笔账,每份《计划书》10万人民币左右,10份就是100万左右,加在一起不是一个小数目。
再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所谓的投资咨询公司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一家企业引到一个铜板,于是,庞士伟基本上认定这是一家以引进国外资金为幌子,其实是赚取咨询费、考察费和《计划书》制作费的骗子公司,而且,骗你没商量,因为他们很在行,当初签定的所谓合作协议书也是对方一手包办的,陷阱早就挖好了,其中并没有包含任何对引资不成功承担后果的条款。庞士伟感觉是自己骗了杨达昌一样,没有脸面再在公司做下去了,只好自己悄悄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