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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要是有间咖啡屋就好了。”麦建新说。
贺曙光知道麦建新的意思,如果有间咖啡屋,那么这时候他们就可以坐进去聊聊。咖啡屋贺曙光还是去过的,以前拉货去广州跟货主进去坐过,知道在那种地方灯光柔和,幽静,伴随着轻音乐,说话轻松随意。比如现在,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心里有些疙瘩,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说说,如果特意到办公室聊,太正式了,把本来不大的事情搞得好象非常严重似的。如果到家里聊,更不方便,如果是贺曙光跟着麦建新去他住的地方聊,不得了,肯定惊动二伯伯一家人,说不定还要惊动二叔婆忙着做糖水鸡蛋款待他,麻烦。如果是麦建新跟着贺曙光去七叔公家,也不得了,不仅麦建新要跟七叔公七叔婆戚福珍挨个打招呼,说不定还要从身上掏钱塞给戚贺鹏,等一圈礼节完了,本来想说的话可能都忘记了。
“就站着说吧。”贺曙光说。
于是,他们就往边上挪了挪,挪到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小路上。这时候大约是晚上十点钟了,前院和后院之间暂时没有人走动,也算安静,只是没有路灯,比较黑暗,好在他们的对话比较随意,不需要察言观色,相对黑暗也不影响对话质量。
贺曙光把自己的烦恼对麦建新说了。
本来说说就仅仅是说说,并不打算麦建新能帮他出什么好主意,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香港人,能给大陆人的家庭烦恼出什么主意呀。但是,贺曙光没有想到,他刚刚说完,麦建新马上就说这事情好办。
“好办?”贺曙光不相信。
“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报关员,你让嫂子参加海关的培训,然后帮我做报关员。”麦建新说。
这倒是个新鲜想法。在贺曙光的大脑中,一提戚福珍出去上班,马上就想到生产线,所以觉得不合适,累,而且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中间就缺一环,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就是上厕所都有时间限制,让一个正在哺乳的母亲做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合适,所以,贺曙光从骨子里赞同七叔公的观点。但如果是做报关员,那就不一样了,不仅轻松,而且时间还可以自己掌握,让福珍去做当然没问题。
虽然心里高兴,但嘴巴发出来的却是疑问。
“行吗?”贺曙光问。
“行。”麦建新说。
麦建新说,当报关员是要经过培训的,高中生就行。通过培训之后不仅可以帮他的工厂报关,还可以帮许多工厂报关。他自己现在就是委托别人报关的。既然可以委托别人,干吗不能委托嫂子?
行了,不用说了,问题解决了。贺曙光控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他要赶快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戚福珍。他要麦建新赶快回去冲凉换衣服早点睡觉吧,他要回去了。麦建新似乎还有其他话要说,但被贺曙光一高兴,竟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两个人只好道别,各自回家。
贺曙光兴冲冲地回到家之后,却没有顾得上把好消息告诉戚福珍,因为家里一屋子人,特别是带娣姐姐也在,贺曙光当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戚福珍当报关员的事情。
带娣是专门回来给戚福珍做衣服的。
戚福珍生了戚贺鹏之后,特别是按照二叔婆的方法发奶之后,胸部明显增大,并且整个人也胖了不少,长圆了。按照一般观点,女人生孩子发胖是坏事情,至少从美观的角度看是坏事情,但在戚福珍身上相反,福珍胖了之后,特别是胸部大了之后,明显比以前好看了,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不过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以前穿的衣服穿不了了。如果还穿以前的衣服,从背后看,肩膀太窄,背上臃肿,难看,从迎面看,胸部太大,衣服包不住,还是难看。总之,衣服小了,不合身了。以前一天到晚在家里倒不觉得什么,现在想着要出去上班了,太没样子不行,所以这两天紧急张罗着买衣服。到桥社和东门口跑了两天,没买到满意的,不是尺码不满意,就是式样不满意,主要是买不到像她这个尺码的成熟女人穿的衣服。村里还有人从香港带衣服回来送给她,看上去很好,一穿在她身上,立刻就不是那个味,为此,戚福珍很烦,说不出口的烦。
戚福珍的烦恼通过七叔婆的嘴巴传进了二叔婆的耳朵。
“不碍事,”二叔婆说,“我让带娣给她做。”
七叔婆一听,宽心了。带娣的手艺她是知道的。当初贺老二见带娣细皮嫩肉,不是干农活的料,就想让她学一门手艺,特意托人从广州买来一架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缝纫机抬进村的时候,家家都跑出来看,关系近的,还上前帮忙,而贺老二则满面春风地给大家发香烟,搞得跟做喜事一样。后来,贺老二还专门安排带娣到广州跟师傅学过。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大堆报纸,铺开一看,全是报纸裁剪的衣样。再后来,带娣就是凭这些报纸裁剪的衣样为村里人裁剪缝纫各种各样的衣服。可事过境迁,如今带娣早已经嫁到了宝安,而村里人也越来越讲究,连大陆产的衣服都不想穿了,基本上都穿从香港买来的新衣裳,哪里还有人找她做衣服?不过,现在戚福珍的情况特殊,必须特事特办,二叔婆紧急招回带娣给戚福珍做衣裳。
贺曙光回来的时候,衣服已经做好,正在试穿,七叔婆和二叔婆都在。
带娣看见贺曙光似乎很兴奋,不知道是原来就兴奋还是见到贺曙光之后才兴奋,总之,她兴奋地叫起来:“你回来得正好,快看看我做的手艺怎么样。”
贺曙光当然说好,好,非常好。
这也不是客气话,确实是好,起码比戚福珍以前的衣服合身,合身总比不合身好。
二叔婆则说:“你要是有空,就把带娣送回宝安。”
“没关系的,”秀琴说,“我自己坐车。”
“这么晚了,哪里有车坐。还是让贺曙光送你,快去快回。”七叔婆说。
结果当然是贺曙光送。所以,他就没有顾得上跟戚福珍说报关员的事。
贺曙光此时正开着车送带娣回宝安。路不好走。由于正在修路,到处都在施工,给贺曙光的感觉甚至还不如当年带娣姐姐骑自行车带着他去宝安的时候路好走。
贺曙光开的车叫的士头,就是上回送麦建新去医院的那辆车。的士头也叫农夫车。在日本是农夫用,到了中国就当轿车用了,但毕竟不是轿车,所以进口关税低,村里从节约的角度考虑,当初就买了这辆车。与真正的轿车相比最大的差别还不在于后面有一个小卡车的车厢,事实上很多中国人买回来之后把车厢上面安装了一个盖,看上去跟真正的轿车差别不大,但只要在不平整的路面上一跑,立刻就能体会到与轿车的差别了。因为士头仍然采用钢板减震,而不是弹簧减震或气囊减震,所以一旦遇上路况不好,颠簸就相当厉害。现在贺曙光和带娣姐姐就在一起颠。由于担心带娣受不了,贺曙光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侧过头看带娣。当然,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开车,所以每次看带娣的时间非常短,看一眼,马上就回来,再看一眼,还是立刻就回来,看得带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贺曙光很想找一些话说,可刚想说什么,就立刻想起当年跟着带娣姐姐去宝安,自己把鼻子顶在带娣姐姐的腰上,惹的带娣姐姐咯咯笑的情景。于是,他就先笑起来。
贺曙光一笑,带娣还不知道他笑什么,也笑起来。笑着问贺曙光笑什么。
贺曙光继续笑了一下,说:“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我第一次来宝安,就是坐你自行车后面的,你还记得吗?”
贺曙光以为带娣姐姐一定会说记得,怎么不记得,你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掉下来。贺曙光甚至因为想到这些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又让他想起小时候跟带娣姐姐睡觉的事情,甚至想起带娣姐姐身上那好闻的气味,想起他们共同又有的那个秘密。
带娣姐姐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贺曙光当场如释负重,心里想,不记得最好。
但是很快,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想着对于自己那么美好的回忆,对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没有任何印象了。
半夜回来,戚福珍还没有睡,一直在等他,而且七叔婆也没有谁,也在等他。他在停车的时候分明还看见七叔公和七叔婆房间的灯亮着,等他把车子停好,下了车,又发现七叔公房间的灯灭了。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贺曙光有些兴奋,没有直接入睡,而是把刚才麦建新说的事情对戚福珍讲了。本以为戚福珍会高兴得跳起来,没想到戚福珍听了并不高兴,说坐办公室算什么?要去我就当工人。
贺曙光耐心向她解释,说报关员不是坐办公室,而是要在外面跑,跑海关,很辛苦的。
“很辛苦你让我去?”戚福珍问。
贺曙光被她问哑了。
是啊,贺曙光想,很辛苦我还让她去?
“不辛苦的,”贺曙光赶快纠正,“比生产线上好多了,跟办公室差不多。”
“还是啊。”戚福珍说。
贺曙光哭笑不得。他发现自己落入了语言怪圈。他想解释,但是怪圈已经形成,围成一个园,没有头,再解释也没有用。好在戚福珍不跟他兜圈子,自始至终就是那句话:她不是想找一个轻巧的工作做,就是想体验一下当工人是什么滋味。
贺曙光突然感觉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以前听过,或者是感受过,但是在什么地方听过,或在什么地方感受过,他记不清楚了。或者他能记得,但下意识里不想回忆那遥远的过去。
贺曙光知道这个问题今天没法再谈了。再谈下去肯定就要大声,说不定要把七叔公和七叔婆吵醒,于是强迫自己闭嘴,睡觉。
灯已经灭了,可贺曙光并没有立刻入睡。他又想起刚才跟带娣姐姐的对话。突然很好奇。不敢确定带娣姐姐是真的把一切都忘记了,还是并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为什么不想承认呢?是不好意思承认吗?带娣姐姐也不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为了证实,贺曙光忍不住问戚福珍,问她能不能记得小时候做的事。
戚福珍也没有睡着,也在想事情,想着贺曙光为什么反对她去当工人。是心疼她?还是爱面子,觉得董事长的老婆当打工妹不光彩?这样一想,就发现自己太自我了,根本没有替贺曙光着想。再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去当打工妹,还确实不太好。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而是让工厂老板为难。比如像麦建新,戚福珍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安排我在生产线上当工人的,所以他才给贺曙光出主意,让我当报关员。
戚福珍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贺曙光对她说话,问她是不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什么事情?”戚福珍问。
贺曙光略微想了想,或者说是略微犹豫了一下,说:“过家家的事情。”
“记得,”戚福珍说,“怎么不记得。”
戚福珍说着,已经转过身来,看着贺曙光。仿佛是问贺曙光: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具体细节还记得吗?”贺曙光又问。
“具体细节?你问问看。”戚福珍也不敢肯定了。
“比如,比如,”贺曙光突然有些磕巴起来,“比如有一次,有一次我们玩入洞房,你跟我并排躺在床上,还,还,还那个。”
“哪个?”戚福珍问。问完,自己板不住先笑起来。
戚福珍一笑,贺曙光突然不知道害羞了,一下子翻到戚福珍身上,嘴巴贴在她嘴上,先吻一口,然后把嘴稍稍挪开一点,说:就这样。
戚福珍不笑了。把贺曙光抱紧,说:“真傻瓜,这种事情谁能忘记。”
“真记得?”贺曙光问。
戚福珍没有回答,一面把贺曙光抱得更紧,一面使劲地点头。
贺曙光知道了,知道这种事情戚福珍是不会忘记的,既然戚福珍不会忘记,那么带娣姐姐怎么就能忘记呢?应该也不会。
贺曙光还想继续往下想,想着带娣姐姐既然记得,为什么要摇头说不记得了。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想了,因为此时的戚福珍已经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如果贺曙光再不采取行动,就要辜负她了。为了不辜负戚福珍,贺曙光必须开始行动。
贺曙光的行动得到了戚福珍的全力配合。有那么一段时间,戚福珍甚至反客为主,变被动为主动,搞得贺曙光也很投入,进入近乎梦境般的时刻。等行动结束之后,戚福珍仿佛意犹未尽,仍然紧紧地抱住贺曙光,摆出一副要贺曙光永远行动下去的样子,同时问:今天你怎么这么厉害?
一句话把贺曙光拉回到现实当中,使他慌乱,甚至内疚,因为刚才的行动得太投入了,投入到短暂的无意识状态,无意当中想到了带娣姐姐,把戚福珍想象成带娣姐姐了,好象是和带娣姐姐做那种事情了,所以就愈发的兴奋,用戚福珍的话说,就是特别得“厉害”。
贺曙光产生一种罪恶感,不敢正视戚福珍,害怕戚福珍看穿他的内心,于是,在戚福珍的脸上亲一下,算是安慰,然后说累了,要睡觉了,终于使戚福珍松开手,放他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