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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随笔集》说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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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人
    在印第安纳州的伯明顿小城,我去拜访当地一位很有名望的篮球教练。他办公室设在体育馆内。进门就见一大堆漂亮的奖杯和花花绿绿的队旗中间,挂块牌子,写着这教练的一句话:
    "我的客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无论是进来的,还是出去的。"
    未见其人,先知其性格。表现个性是美国人最快乐的事,喜怒哀乐形于色,他们没有人生在世要如何做人的观念。自己为人处世无需由别人承认,也不追求与别人一致,我就是我,因此一个美国人一个样。
    我夏天里遇到过一位美国教授,他穿一件衬衫,上衣的第二个扣儿敞着,露出胸脯粗糙的皮肤,衬衣口袋插着十几支笔,好像笔筒。他给我留地址时,先抽出支圆珠笔写几个字,似乎觉得不舒服,又换另一支笔。写这几行字之间就换了三支笔。冬天里我又见到他。他穿件皮夹克,拉链拉了一半,里边的衣服还是没扣扣儿,露在外边的皮肤给冷风吹得通红,皮衣胸前的口袋依旧老样子——插着十多支笔。他说他搬了家,又写地址,几行字又是换了几次笔。他并不觉得自己怪。他说换笔可以提兴致。我想我写东西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是美国人。
    中国人对人的赞扬是"老实"。一个美国人对我说,他不懂"老实"的实质指什么,是守本分,不欺诈,还是顺从听话。他往往听中国人介绍张三"人很老实",又介绍李四"不错,挺老实",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张三和李四完全不同,弄糊涂了。他说,老实好像一块布,把人遮起来。又说,他们对人的最高评价是"坦率",不管你的想法怎么样,肯都说出来就好。
    他们帮人做事谈报酬时从不客气。价钱讲在明处,很少当面不好意思讲,背后抱怨不合算。相互之间要分得一清二楚,承担责任要摆在前边,所尽义务全由自愿。你跟他们谈这种事时也要直截了当,他们不会因此轻看你,因为这对他们理所当然。
    每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少相互比较。我的一位搞汉学的美国朋友每月收入八百美元,很低,远不如搞别的收入高。但他过得非常快活,因为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美国人不习惯与别人比较。你富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往往街上遇到一个乞丐,你问美国朋友,他多半会说,谁知道,也许他高兴这么做。谁也不关心别人。当然他们相信这世上确有许多穷苦无助的人,他们会把自己多余的日用品送到教堂,任穷人去取。但那些人是谁,他们也不问。美国虽然开放,由于他们过分自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解并不多。我与一个美国搞电脑的青年人聊天时发现,他还不知道中美早已建交。中国在美国知名度最高的却是熊猫,远不如中国青年对美国了解的更多。
    再说美国人
    在美国饭店中常可以看见一张招贴画,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椅子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伸出双臂紧紧勒住他的腹部。这招贴画告诉你,一旦出现异物卡住喉咙应该怎么办。
    美国人性急,吃饭卡住喉咙是常有的事。美国菜中的鱼一般是无刺的,和这些急脾气的食客找麻烦的,经常是大肉骨头。
    公共场所许多售货机的铁皮箱,上边有许多大瘪坑,大都是机器发生故障时,丢进钱后东西出不来,叫性急的美国人踹的。
    性急却不能侵犯别人。要想保护住自我,必须不去触犯别人的自我。包括绝对不能在排队时"夹塞儿",在剧场饭馆不能大声说话影响别人,走路不能挤人、碰人,甚至不能在别人面前嚼冰块,使人听起来不舒服。还有便是不能随便问人年龄。至于打听人家收入、存款和家庭情况,探问人家的私生活内容,这涉及到隐私权,会遭到强烈反感。美国人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很少干涉。
    葛浩文——我最钦佩的一位美国汉学家——他说:"我们最讲享受。"
    这话不错。他们床上沙发上地毯上扔了许多软靠垫,怎么舒服就怎么拉过来一垫。大饭店都有个特别售货窗口,开车来买饭,到窗口前一停,不必下车,打开车窗就全办了。许多服务性企业也有这样的窗口,比如到银行取款等。还有种汽车电影院,开车进去,找到席位(实际是停车位),就在车里看电影。他们所说的享受并非坐享其成,而是享受生活。美国的服务机构尽量满足他们这种特性。简化手续,提供方便,许多公共场所都有自动售货机。大商场有银行设置的电脑取款机。投入信用卡,在按键上按出所需钱数,钞票会自动出来。这种设置在欧洲的国家都远不如美国普遍。所以有人说美国人很懒,但他们玩的时候却很卖力气。
    美国人一周工作五天。周五晚大多去采购东西,周六一早便外出度假,尽情玩上两天,周日晚回家。我在爱荷华时,每逢星期天黄昏就见一辆辆车从郊外往回跑。一家人坐在车里,车顶上放着折叠帐篷或游湖用的小舢板。有的在车后拴一些空的饮料罐子,拖在地上哗哗响,表示他们玩得很开心。还不时从车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好似余兴未尽,再发泄一下。
    十一岁儿童开飞机,水下结婚,从几十层楼往下跳都是美国人干的。大概由于最早由欧洲和非洲到美国的移民都是拓荒者,冒险精神混在他们遗传因子中。做父母的不大担心孩子磕着碰着,这也去禁止那也去阻拦,往往眼瞅着自己两三岁的孩儿从草坡往下翻滚,高兴得连喊带叫。
    他们冒险好走极端,所以《吉斯尼世界纪录大全》经常记录他们的姓名。在中国人认为值不得玩命的事,往往他们却付出性命。美国人最喜欢意想不到。
    又说美国人
    一位苏联旅游者开车从美国东部跑到西部。他说:"美国人吃的只有一种东西——汉堡包。"
    美国人拿这笑话挖苦苏联人,意思是苏联人不懂美国。其实美国更不懂苏联。一位美国教授对我说:"苏联没有作家。过去只有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现在可能一个也没有。"我很惊讶,一口气说出二十多个苏联当代名作家,这教授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说:"不知道。"美国人认为他们很富,自给自足,有种优越感,加上极强的个人主义意识,不关自己的事根本不问,知识面很窄。学者们除去自己的事业,别的很少知道。这也与东西方文化传统不同有关。西方科学对世界用"剖析"方式,弄清一点,推进一点。学者们各守一摊,好比小贩,卖烟的不知道咸鱼的价钱。中国对宇宙万物的态度是"天人合一",讲究包罗万象。你问西方学者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就摇头,理所当然;你问东方学者一个问题,不知道却不轻易摇头,好像这么一来就显得没学问。西方尚精,东方尚博,故西方学者们的知识多为点的连接,东方多为西方的重叠。
    再提起开头那笑话,并不假。最普遍的美国饭确实是汉堡包。无论机场、超级市场、游乐中心,还是公路旁,只要看见"M"的标志,便是闻名全美的麦克唐纳汉堡包快餐店。美国人对午餐极马虎,这种面包夹肉片生菜外加一杯冷热饮料的简易食品,极投合美国人胃口,因为他们凡事都图省事,极怕麻烦。美国人家庭做饭大多是成品加热,或半成品加工。烧鸡烤肉全是装在塑料袋里,买回家放在烤箱一按电门,熟了再把配好的作料一浇即可。连鸡汤全都是罐头装的。
    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挂胶。在办公室或邮局,可以看见不管身份多高的人,粘信时都伸出又红又亮又长的大舌头,一舔。他们怎么省事就怎么干。
    许多英语词汇到美国都简化了。比如见面时相互问候"你好"这个词儿,到美国变成一个""就行了。
    有个中国留学生讲个笑话:
    一次他和美国人吵架,他骂了这美国人半天,美国人回嘴就一句"一样"。意思是"你骂我的,就是我骂你的"。这就算回骂了。连骂街都图省事,这就是典型的美国人性格。
    还说美国人
    美国人喜欢轻松,追求快乐,互相接触,不论生熟,都要说笑话。逢到冲突的事,常常几句笑话,一笑了之。
    芝加哥一位朋友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坐在汽车里按喇叭,招呼她楼上的朋友,大概她的朋友没听见,她就不停地按。街道另一边,一个胖老头坐在椅子上看报休息,听她喇叭声心烦,忍不住就走过来,站在她车前对她说:"我和你约好是七点,现在才五点。"这句笑话挺俏皮。这女人听了微微一笑,回答他也是句笑话:"七点我没时间。"胖老头无话应对,于是两人一笑,胖老头坐回到椅子上,这女人自然也不再按喇叭了。
    说笑话需要机智、敏捷、反应快、思维灵巧,口才也要好。所以,在美国幽默感往往是一个官员是否有魅力的标准之一。人说笑话时,心里保持最松弛状态。学者在讲坛,官员在会场,如果能妙语如珠,引得人捧腹大笑不已,必定是气度和智能非同寻常。如果一本正经念讲稿,脸上肌肉抽筋般地僵硬,听者听得厌烦就离席而去,决不肯硬坐在那里打瞌睡,或心猿意马,思维跑到千里之外。他们不勉强别人,更不勉强自己。
    但是,美国人的笑话与中国的笑话不同。美国的笑话重俏皮机智,中国的笑话重后味,笑话里总含着点什么。比如小丑,美国剧中小丑大多纯为逗乐,中国戏中小丑往往含着深意。大概中国长期封建社会的压抑,话不能直说,便藏在笑话中,也就造就了幽默艺术之高深。美国现代文学中的"黑色幽默"把笑的内涵引入深处,我国一些文学之士们以为时髦,仿效者颇多。黑色幽默的要素为"自嘲",乃是人在困境中无以摆脱,苦中作乐,用嘲弄自己的办法嘲弄社会。其实这法子中国京剧中丑角常常为之,并不足怪。
    我在佛拉斯达夫一家小店吃饭。服务人员是个打工的大学生。她说:"我们这饭店无所不能,凡是你想到的都能做。"我说"就来一份冰雹烩钥匙吧,钥匙烧得嫩点。"她听了很兴奋,马上说:"看来你想象力有限,还是看菜谱吧。"便把菜谱给我。这是美国人一般接触时典型的幽默。
    美国的幽默有时叫人难以置信。纽约发生一起抢劫案。两个歹徒各戴一个面具,一个是里根,一个是国务卿舒尔茨。作案也没忘了逗笑。
    对于他们,无论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我也相信,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