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正打算约郭敦淳,没想到郭敦淳正好给她打来了电话,这让两个人有了开玩笑的理由,都说心有灵犀。郭敦淳说,那看我们想的地方是不是一致?柳絮说,不用想,老地方,不见不散。
很快,他们在廊桥驿站原来那间包房里见了面。
郭敦淳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好多了。柳絮嘴上忍不住有些夸奖,心中却暗想不知道是不是跟伍扬出事有关。
郭敦淳很阳光地一笑,说他现在每周打三次羽毛球,已经坚持一个月了。生命在于运动。现在好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气上五楼,还不费劲儿。
从郭敦淳那里,柳絮了解了伍扬更多的情况。
让柳絮有点没想到的是,伍扬是自己把自己弄进去的。
郭敦淳有点唏嘘不已,说一开始他也感到有点意外。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前顶头上司,怀着一种挺复杂的感情,不像有的副手,内心里只有对一把手的鄙夷。
这么多年以来,两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内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郭敦淳更是习惯了一直在伍扬的阴影下生活的日子。现在他进去了,等于政治生命到了头,郭敦淳应该解恨和舒心才对,但他似乎没有那种幸灾乐祸的愉悦感。就好像原来伍扬拦在他前面,固然遮了他的光,却也挡了他的雨,因为在很多人眼里,伍扬占的那个职位,是个权倾一方因而也是个高危的职位。
郭敦淳主动告诉柳絮,领导已经跟自己谈了话,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让他主持公司的工作。
柳絮说,好呀好呀,你也是几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等到了出头的这一天。
没想到郭敦淳摇了摇头,说找他谈话的领导并没有谈后面的事情,一切都还不一定哩,还很有变数哩。
柳絮甜甜一笑,说凭郭总的才学、能力,迟早的事。
郭敦淳又摇了摇头,很谦虚地笑了笑。
其实,这也是郭敦淳关心的问题。伍扬事发突然,为了保持工作的延续性,由他主持工作顺理成章。郭敦淳也觉得一步到位有点仓促,即使上面真的打算提拔他,也还有个干部任免的程序问题,这就需要时间。但不管他嘴里怎么说,郭敦淳还是像熬过了漫长的冬眠期的蛇一样,感到了来自于土地深处春天般温暖的地气,内心里有了压抑不住的蠢蠢欲动,有一种找人诉说的奇怪冲动。这种冲动丝毫不能在单位里流露,否则,随时会落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窥视着他的眼睛里,关于他太轻狂的流言,就会像感冒病毒似的四处扩散。
多年行政工作经验,也让郭敦淳对自己的仕途,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一是原地踏步走,上面任命另外一个人过来当办事处主任、党组书记;另外就是把他扶正,让他成为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的党政一把手,括号,正厅级。
是呀,伍扬事件只能说为他郭敦淳提供了一个机会,能否变为现实,确实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此外,伍扬的表现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几天,他们两个人总共聚了三次,除了第一次有点貌合神离、互相防范之外,后面两次竟越来越投缘,越来越交心,而这主要是由伍扬的态度决定的,他先对郭敦淳敞开了心扉,把两个人在工作中产生的误会、结下的疙瘩,全部解开了。
伍扬的经济问题也是他自己主动跟郭敦淳说的:两年前,他老师的儿子跟省建设银行打官司,输了,作为不良资产打包到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来处理,他给过一些关照,为此,老师的儿子送给了他十二万,全部是现金
郭敦淳对柳絮说:“当时可能是喝了酒,一不小心我问了一句傻话,我说,就这些?伍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吃惊地望着我,反问道,你以为还有多少?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也难怪你这么想,老郭啊,将来你要是坐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你就会发现,要做到内心不存贪念,真的是很难,很难很难。我认为我做得还不错,除了这一次。我知道,这些年,背后对我说三道四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人背后告刁状,把我的所谓经济问题添油加醋地反映到总公司、省纪委。我告诉你啊,我们这种级别的干部,在省纪委可都是有袋子的。什么袋子?大信封袋子,用来装举报信、告状信。为了保护干部,里面的东西一般不会动,但你要是民愤太大,或者硬是有人揪着你不放、逮着你死缠烂打,或者上面有批示下来,组织上就会跟你一起算总账。”
说到这里郭敦淳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碧螺春,抬起头望着柳絮,似乎想看看她的反应。
柳絮却没有什么反应,她端起茶壶,把被郭敦淳吸吮得只剩下一小半的茶盅,斟到了七分满的位置。她虽然平时跟那些个干部没少打交道,却对于他们自己面临的官场中的一些事儿,所知甚少。
郭敦淳叩叩手指谢了,继续把伍扬跟他说的话学给柳絮听:“伍扬说,与其等着别人找你算总账,不如自觉点,自己把账给结清了。为了给组织减少麻烦,我请外面的审计事务所对我个人的财产进行了一次审计,对可能引起别人歧义的所谓的经济交往,也主动提供了线索和证据,就一个目的,帮助组织把我的问题彻底搞清楚。”
柳絮终于忍不住了,一笑,问:“我怎么觉得伍扬在作秀似的?郭总,你信吗?”
郭敦淳仰着头,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能是伍扬也看出了这一点,就说,老郭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这些吗?因为对于向组织说还是不说的问题,我内心里其实一直很矛盾,很挣扎,现在我跟你说,等于是请你帮我下了决心,因为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可能收回来,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_3~!n,R9e8V&B6d)E8T
柳絮说:“我还是不明白伍扬为什么要说,他可是一个心理素质超好的人。”
郭敦淳说:“伍扬是这样解释他的选择的:按照常理,我应该跟老师的儿子一起建立攻守同盟,我从他那儿拿的是现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跟那些当官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他能给我送钱,难道不会给别人送钱?那些收了他钱的人,能保证个个都一生平安一辈子不出事?出了事也都能扛得住?还记得那个关局长吗?他后来简直变成了一条疯狗,乱咬人。更可气的是,又交代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大部分还是本单位的已婚女职工,搞得人家两口子天天吵架打架闹离婚,而这些花花事儿,他是完全可以不说的。还有,法律虽然规定行贿受贿是一种对合性犯罪,都必须受到法律的惩戒,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为了侦破案情,检察机关往往会按西方司法中的‘控辩交易’模式,在行贿者那里寻求突破,从而以认定行贿者具有立功、自首等情节的方式,最终对行贿者网开一面、免于起诉。谁能保证老师的儿子事到临头不卖了我?这是博弈中的囚徒困境啦。现在中纪委的八条禁令,等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与其把宝押在别人身上,不如自我救赎。”
柳絮摇着头说:“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把他老师的儿子给供出来了吗?如果送钱收钱的情节真的像伍扬说的,这种攻守同盟应该很好建立呀,伍扬这样做,不是太愚蠢了吗?不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别人吗?伍扬也太不厚道了吗?”
郭敦淳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赞同柳絮的观点,还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的问话,但不想刚才的话题被岔开,总之,他继续说:“伍扬说,革命工作几十年,不干不净的钱,也就这十二万。可是,如果我不去投案自首,而是被检察院查出来,按照现行的量刑标准,这十二万就够判我十年的,我犯得着吗?”
“那他早干吗去了?这个时候说,主观上救自己,客观上害别人。这种人,谁敢跟他打交道?”说到这儿柳絮先笑了,补充道:“不过,别人也用不着跟他打什么交道了。”
郭敦淳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柳絮,不知道是在欣赏她本人,还是她说的那些话。
柳絮想到了坊间关于伍扬与金达来拍卖公司的种种闲话,想到了早几天跟陈一达通电话的事,直接就问了郭敦淳。
郭敦淳摇了摇头,说:“关于和金达来拍卖公司的关系,伍扬一个字都没有提。也许他认定了自己跟金达来公司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经济往来。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叫不叫‘双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来。他的前途和命运,恐怕从此掌握在别人手里了。上面也许会拿他树典型,鼓励那些有八种以权谋私行为的干部,在组织没有掌握任何犯罪线索之前,都去找组织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而对伍扬的问题,就事论事在组织内部做违纪处理。对于伍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再说了,一个正厅级干部,区区十二万,相比那些动不动几百万、几千万的大家伙,简直可以说是芝麻绿豆大的事。”
“不过。”郭敦淳诡秘一笑,继续说,“也不一定呀,既然伍扬自己主动跳了出来,后面的事情也可能真的由不了他了。社会上有句广泛流传的话,说什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显然是对政权机关对犯罪嫌疑人宽严相济政策的恶意歪曲和严重污蔑,但有了线索决不放过,一定要把隐蔽的问题彻底地翻个底朝天,以证明他所言不虚,真的没有向组织撒半句谎,不也是一种既对他本人负责,也对党对人民负责的工作态度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柳絮想起曹洪波说的那个关于郭敦淳背诵毛主席语录救母的故事,不禁笑了,她点点头,说:“是呀,伍扬的日常支出与他的正常收入明显不符,想把他的经济来源搞清楚,确实是很正常的。但是,伍扬可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难道他的问题真的只有这区区十二万?”
郭敦淳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真要查完以后才能水落石出哩。哎,钱啦钱啦,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大家还是一有机会就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为什么呀?”*
柳絮微微一笑,接口道:“因为钱是个好东西呀,中国人的生存压力大,干什么不要钱?钱能够给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可是,有钱能让人幸福吗?我看不见得。为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那要看他们的钱来路正不正。那些有钱的干部,他们的钱哪里来的?是靠挣的那几个工资、勤俭节约攒下来的吗?当然不是。是别人送的,或找别人要的。这种钱,我看有与没有一个样。因为有这种钱的人一般是不敢大花的,还老担心什么时候东窗事发、被抓去坐牢房,他们有何幸福可言?可是,要是没有一点灰色收入,逢年过节,拿什么给领导送礼拜年?别人都去送礼拜年,你不去,那你还想不想进步?还有,就是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柳总,你觉得你幸福吗?”
柳絮忍不住又是一笑,边摇头边说:“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郭敦淳说:“这个问题不需要想,一个人感到幸福的时候,他的内心会盛满快乐的、明净的、清澈的温泉,他的脸上会写满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丝忧郁的婴孩般的笑容。柳总,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不幸福。别看你整天笑嘻嘻的,可你的心事重呀,因为你们拍卖公司的这类生意,决定了你们不得不与司法权力机关、我们这些国有资产的管理者打交道,你们要把生意做成,就不得不求人,就不得不经常性地在一些灰色地带运行。否则,你就会被你的同行挤下独木桥。我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市场正常运行自然而然产生的;我也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特权被利用、不公平交易的结果,但我确切地感到,你真的不幸福,不快乐。我猜想,这一定与你赚钱的过程不幸福、不快乐有关。”
柳絮没想到郭敦淳话锋一转,会跟她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而且把话题直接引到了她头上。郭敦淳谈的这些所谓幸福不幸福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她相信社会上的很多人,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
大家都太忙了。
可是,郭敦淳干吗要和她谈这些呢?
柳絮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点儿恶作剧的想法,就是问问郭敦淳,他觉得自己是属于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福的人?不过,柳絮还是把这个想法压了回去。
“伍扬跟我的谈话对我触动很大。”郭敦淳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望着柳絮,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深邃的天空:“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倒觉得,伍扬不像是作秀,也不像是一时冲动,而好像是在为自己选择一种另外的生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柳絮忍不住插嘴问道。
郭敦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还是觉得伍扬这么做理由不充分。”柳絮说,“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别的事儿似的。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
“噢?”
柳絮觉得郭敦淳的眼神这时已经完完全全地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紧紧地盯着她,好像她的眸子里就蕴藏着答案。
柳絮却有点怯了,让自己的眼光飘了开去,她不想再讨论伍扬的事了,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样,上次给你们家介绍的那个保姆,老太太还满意吗?”
“该死,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真的,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岂止是老太太满意,我们全家都满意。我们家请过那么多保姆,有经验,她们也跟单位里的职工一样:能干的,有个性;没个性的,干活十有八九不行。你帮忙找的那个保姆好,人能干,还脾气好,把老太太哄得要认她当亲闺女,可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郭敦淳说着,见柳絮的茶盅快空了,拿起茶壶要帮她斟茶,被柳絮把茶壶抢了过去。
“儿子参加了高考吧?情况怎么样?”柳絮边替郭敦淳斟茶,边问。
“他那个状态,还能怎么样?二本线都没上。她妈跟我商量,这孩子再这样待下去,肯定被网络游戏给毁了,最近在跟外面联系,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国外去。”
“咱们国家的小孩,升学压力也太大了,又没有什么玩的,也难怪他们。”
“怪他们也没什么用,又不能像西方国家的那些家长,十八岁后就让孩子进入社会,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西方福利社会,升学压力就业压力都没有我们这么大。”
“他妈妈也是,只知道送出去,哪里来那么多钱?我又不是什么贪官,说送孩子出去就送孩子出去呀?”
“钱应该不是问题。郭总,怎么说呢?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说话就不要见外了。如果……到时候……我这边……嗯,生意顺利,郭总又确实需要应急,也许,我也能帮助……借点儿。”
郭敦淳大概没想到柳絮会一下子有点吞吞吐吐起来,不禁直直地朝她望过去,抿嘴一笑,却没有吭声。
“是呀,我想我肯定能帮助借点儿,只要我运气好,有得生意做。”柳絮迎着郭敦淳的目光,很流利地重复了一下前一句话的意思。
郭敦淳把头一仰,说:“这也就一说。再说了,咱们这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要是出去了还是上网,或者不能融入那个社会,怎么办?得了得了,别说他的事了,烦。”"
柳絮抢在郭敦淳前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郭敦淳突然把仰着的脑袋端平了,说:“等等,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伍扬跟我交代工作的时候,特意提到了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事,他说他已经跟北京总部打了报告,要求拍卖债权。他说如果由我接手他的工作,这是最省事的一条路子,你怎么看?”
“他还有闲心管这个?”
“在其位谋其政,他跟我谈话时,不还是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本省办事处的主任吗?”
“给北京打报告之前,是不是应该由你们集体讨论一下?”
“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但我没有吭声,想听他怎么说。伍扬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如果进行债权拍卖,价格会很低,这个责任不好承担,不如由他自己一个人揽下来,反正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政绩了。再说了,这样做也并不影响省高院对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执行工作,等于是两条腿走路。”'
“真的不影响吗?”
“这是伍扬的说法,其实,影响不影响,要看省高院执行局对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拍卖,是否能在债权拍卖之前成交。如果在债权拍卖之前成交了,就不需要再进行债权拍卖了,否则,如果债权拍卖先成交,则流金世界四层裙楼就将与信达资产公司没有关系,而会由新的债权人代为申请执行。”
“既然这样,伍扬干吗要做那种安排?郭总有什么感觉?”
“你呢?”
“不好说。我总觉得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似乎与这件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会吗?那样的话,伍扬下的赌注也太大了。他如果在里面,那他拿什么赌,又赌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他真的赌这件事,他一定以为他会赢得更多。当然,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毕竟,伍扬只要一进去,马上就会失去对事态的掌控能力,恰恰这件事又有太多的不可预知因素。伍扬那么精明的人,应该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吧?”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伍扬找我谈的那些话,也就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那么,他用心何在?”
“搞不清楚。算了,我们先不管伍扬了。如果北京批了伍扬的报告,郭总会让债权拍卖进行吗?”
“柳总有何建议?”
“我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只是希望郭总能给我们一诚公司一次机会。”
“可是,即使要拍卖,可能也会通过招标的方式择优录取拍卖公司吧。”
“招标不怕。既然是招标,就有个评标议标的程序,就应该有一个比较大的弹性空间,你说是不是呀,郭总?”
“柳总,你不会在我主持工作伊始,就给我出什么难题吧?”
“郭总,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我看不出来哟。”
“那你就等着看好了。”
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之前,跟柳茜见过几次面。
那桩莫须有的丧事被伍扬反复提及,让柳茜说了一系列假话才把最初的谎言圆过去。他怪柳茜没有让他陪着去老家。伍扬说,其实,他除了想在她最伤心的时刻陪伴在她身边,还想找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买两间破草房子,颐养天年。
柳茜十多天以后才知道伍扬话里有话,当时她只觉得他有点矫情。她调侃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以为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一方净土或什么世外桃源吗?我告诉你,我们老家很多地方电都不通,晚上连电视都没得看,你靠什么打发漫漫长夜?你的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你要想搞一夜情都不知道该找谁。
伍扬也就一笑,说他人到中年,已经过了把性生活当饭吃的年龄,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他不会这样。他感到自己像骆驼,喝一次水可以管很久很久。
其实,伍扬对柳茜隐蔽得很深,对自己人生中的那个重要决定,他没有对柳茜说半个字。
柳茜的目的倒是很明确,绕来绕去,都是围着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事转。
对这一点,伍扬倒是一点也不保留,他甚至把她带到自己办公室,关起门来,让她自己看与那几层楼有关的材料,官司如何如何,市人民大剧院的告状信又如何如何,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一点也不保留。
“你自己好好儿掂量掂量吧。你要是玩不起,就别跟着瞎掺和。”
这是伍扬结论性的意见。完了,又怕这样的重话太打击了她似的,伍扬换了一种温柔体恤的语气,说:“柳茜同学,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觉得你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商场也好官场也罢,基本上都是男人的游戏场,女人永远是配角。你别不服气,你看看那些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有几个是女的?你再看看处级干部厅级干部部级干部,又有几个是女的?不错,有些女人确实很能干,但你别以为女人可以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女人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在她上面的还是男人,何必呢?”
柳茜本能地反驳道:“正因为男人太强势了,所以我们女儿当自强。凭什么要让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不是相反?”
伍扬并不想跟她争个输赢,嘻嘻一笑,道:“放松一点,放松一点,我的柳茜同学,我的柳茜妹妹,当附属品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供我吃穿用,我都愿意。我甚至觉得去坐几年牢都没有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干干简单的体力活,蛮好呀。只有跟世俗的纷争拉开距离,才能思考生命原本的意义。”
柳茜再次错过了伍扬的言外之意。
当然喽,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即使伍扬当时明确无误地告诉柳茜他的决定,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他们都太独立了,本来就是有自己的各自主张、各自生活的两个人。
柳茜只是有些郁闷,没想到自己耗了几个月心血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的麻烦。伍扬的话她又不可能不信,如果要做那个项目,她是离不开伍扬的帮助的。
也许她真的犯了一个缘木求鱼的方向性错误?
通过拍卖赚差价,也许并不是她这种人攫取财富的一个好的切入点?
可是,真要就此放弃,她又心有不甘。
她履行了诺言,把从股市里套现的钱,存到了贺小君的银行里。贺小君很感激她,觉得她够朋友。她倒不觉得,如果没有自己的个人目的,凭她跟贺小君的关系,她不可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因为这些天股市像吃了壮阳药似的,坚挺得很,一翘老高。她拿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利息,还要交利息所得税,这样一来,柳茜的损失可就大了。
但是,她需要依靠的杜俊和伍扬,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她的决定不看好,这就有点要命了。"
柳茜面临着重新选择。
跟伍扬见面之前和小姑娘的交锋,已经闹得柳茜心里够别扭的了。
那一天,她并没有轻易地接受小姑娘拿出来的抵押物,她既不认识刻印章的质材,也不认识用小篆刻在上面的姓名,谁知道那两块石头值几个钱?但她也不想就此跟小姑娘闹翻。小姑娘说得没错,她什么都没有,所以输得起,而自己却有太多的顾忌。
更让柳茜没有想到的是,那两枚小石头竟然会值那么多的钱。
去省文物商店估价是小姑娘的主意,那里有一家艺术品鉴定中心。按照那个像账房先生的小老头的估价,其中的一枚,就够他们四个到海南往返不知道几个来回了。
那个小老头看过印章之后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更是让柳茜心里一惊。老头儿指着那方大一点的印章问她们:“这位是你俩的什么人?”
小姑娘刚要张口回答,被柳茜扯住了,让她赶紧把那两枚印章包好,拉着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省文物商店。
到了柳茜车上,柳茜逼视着小姑娘,说:“说吧,东西哪儿来的?”
小姑娘扑哧一笑:“怎么,你真的把自己当成我的表姐了?”
柳茜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快点说,你从哪儿偷来的?”
小姑娘不乐意了,也起了高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怀揣着几十万的东西,可你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不是偷来的是哪里来的?你现在不说,难道要我打110,让你去跟警察叔叔说?”
“得了,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但你既然准备拿它来当抵押物,起码你得把它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向我证明它不是赃物。我这要求不过分。”
小姑娘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着柳茜,紧紧地咬着嘴唇,固执地一声不吭。
柳茜向右扭着头,表情严厉地对瞪着小姑娘,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足足一分钟,还是小姑娘先把眼光移开了,她也把头向右扭着,自己的右手同时快速地摩挲着车门把手,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偏起来,隔着车窗玻璃朝前面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朝向柳茜时,已经面目平静如常,旋即冲柳茜一笑,说:“不好意思,表姐,我改变主意了。”不等柳茜答话,拉开车门,走了。
柳茜没想到小姑娘会这样,连忙跳下车,冲着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回过身来朝她笑笑,扬扬手,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柳茜回到车里,发了一会儿呆,想把这件事理出一个头绪,却始终不得要领。
最简单的方式,她应该返回省文物商店,问一问那小老头儿,那两枚印章刻的到底是谁的名字,这样,说不定能够查到一些线索,或者说通过那两枚印章的主人,找到一个想像的大方向。
车就停在省文物商店前面的车坪里,柳茜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大门。下车很容易,进门也不难,可是,那个小老头儿会不会跟自己说真话?那两枚印章怎么会值那么多钱?会不会是文物?小姑娘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真的是偷来的?她如果要把它卖掉,算不算贩卖文物?算不算犯法?省文物商店的那个小老头打电话报警没有?
柳茜再也不敢在那儿待了,急忙把车发动了,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这事儿真的是有点窝囊。
也许,她应该追上小姑娘,或者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搞清楚她到底会去哪里。
可是,哪里还看得到小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