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诡异
见到了高纯,知道高纯还深深爱她,金葵的心就安定下来了。尽管高纯的身体很差,但身体可以治好养好,金葵坚信这一点,而爱情一旦失去,于金葵来说,等于无家可归。
心情安顿之后,生活也要安顿下来,老方帮她在光明医院的附近租了一间平房住下,每月房租六百,不贵。金葵自己有些小小积蓄,维持几个月最简单的生活,是足够的。
住下之后,金葵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帮助高纯。她知道高纯身体最好的那个阶段,中药的调理功不可没。于是她又去找了给高纯看病的那个中医,求中医再给高纯开个方子。中医没开。他说上次开的药有效是符合他上次的症状,人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你还是得把病人带来让我看看才行。金葵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自己走不了,你们能出诊吗?你们能去一趟光明医院吗,离这儿也不算太远。中医说:不在远不远,美国远不远?我还出过诊呢。病人现在在光明住院治疗,那光明医院就要对他负全部责任,如果光明邀请我们过去会诊,同意我们介入加入中药治疗,那我们可以过去。我们不可能自己跑到其他医院去给人家的病人出诊看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金葵无奈,又去找了光明医院。高纯住在综合科病房,她知道周欣白天不在那里,她就找到综合科去。她听见别人冲一个医生叫主任,她就上去自报家门。她说主任我是高纯的朋友,高纯是住你们这儿的一个病人,我能占你一点时间和您谈谈吗?主任说:谈什么,你是谁的朋友?金葵说:高纯,就是住409房的那个。主任说噢,你有什么事啊?金葵说:高纯住进来好多天了病情没有太大好转,以前他也有这种情况,后来吃一个中医的中药特别有效,那个中医给他看了好长时间的病,特别了解他的身体情况,你们能不能把那个中医请过来给他会会诊啊?那中医说只要你们请他,他肯定过来。金葵说这话时主任脸上的不悦挺明显的,金葵也顾不得了,她说:或者能不能让我们送高纯出去让中医看一下也行,您看……主任终于不耐烦了,说:病人如果感觉我们医院治疗的效果不理想,要求换医院的话,我们不反对,选择什么医院是病人自己的权利。但是在哪个医院就由哪个医院负责治疗,在我们这里由别的医院治疗,出了问题谁承担责任?你说的那个中医是哪个医院的?金葵说了那个中医诊所的名字,一听就是很小很没名的那种诊所。主任不屑地问道:噢,是个体的小诊所吧?那诊所最初是老方介绍的,金葵也没问过那诊所是什么经济所有制的。她说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儿的医生挺不错的。主任不问诊所了,开始问她:你是病人什么人啊,什么朋友?你想让这个中医诊所来给409的病人看病是你的想法还是高纯自己的意见,你跟他爱人商量过吗?金葵一下语塞,知道自己没有名分,名不正所以才言不顺。她支支吾吾:我,我是他老乡……主任没容她再说下去,马上终止交谈:你对医院有什么意见,或者病人有什么治疗方面的想法,请他家属来谈吧。主任说完扭身走了,很坚决的,而且马上又和别人说开了事情,金葵想再缠着求他,都不行了。
主任说的高纯家属,当然指的就是周欣。周欣以前对中医治疗就不以为然,就算以为然金葵也不可能去和她商量这事。
周欣那些天也非常辛苦,晚上要在医院守夜,白天还要回谷子家看望母亲,还要与独木画坊就出国展览的事反复商谈。就算她铁心不肯赴展,她的那幅《汽车司机》还是要去的,所以有很多事情还得商谈。为了节省她的时间,老酸小侯他们找她谈事,晚上就去光明医院,白天就到谷子家来。这天他们来谷子家找她,是要她为这次画展写一篇画家笔记,谈一谈创作《汽车司机》的过程及灵感。准备登在画展的宣传册上,也可用于媒体发表。他们和周欣谈到一半周欣接了一个电话,没说两句脸色骤变,连老酸小侯都看出来了,电话肯定不是一般人来的。周欣踱到一边与对方低声密语,挂掉后再踱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写画家笔记的事情刚刚谈好,周欣马上表示有事要出去一下。谷子问:你不睡一会儿吗,你要去哪儿?周欣迟疑一下,没说去向,只说回头有空再跟你说吧。她也没等老酸二位告辞,就换了衣服先自出门,急急忙忙地走了。
她去了一间从没去过的茶馆,那茶馆就在呼家楼那边,门脸不大,里边不小,极是隐蔽,极是安静。进门后被茶童引入一间密室,在座的二人周欣都不陌生,一个是多次打过交道的蔡东萍的律师,一个就是蔡东萍本人。
显然,蔡东萍能一个电话就把周欣约到这里,理由一定说得耸人听闻。所以周欣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我来了,关于高纯的事,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周欣不事寒暄,对方也就直奔主题,双方本来就没有亲热的基础,见面只能就事论事。蔡东萍的律师把今日相约的事因一语道出,确实惊出周欣一身汗来。
“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你的丈夫高纯已经立下了一份遗嘱。昨天上午,这份遗嘱又做了公证。”
周欣本能地感觉这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但她仍然觉得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的。高纯现在住在医院里,他病得很重……说句不吉利的话,他实际上是处在生命危险之中,他没有这个能力操作这种事情……”
“但别人有这个能力,比如……”
律师没有说完,蔡东萍就急切打断,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秘密,全都倾倒出来:“男人都跟我养的大花猫一个样,只要有新鲜食,没有不开牙的。周小姐你也是女人,你早晚会有体会,我丈夫陆子强当初就……”
蔡东萍说到一半又忽然收住,看来她的确是个粗放的女人,这回居然粗放到诅咒男人时,差点忘了“色取”她丈夫的,正是眼前的这位周欣。一时语僵之际,律师把话接过,从陆子强快速跳回到高纯身上。其实律师不说周欣也意识到了,他说的那个别人,指的就是金葵。
“是一个叫金葵的女人带着律师和公证处的人去医院见高纯的,金葵这个人你知道吧?高纯连说话都困难可他们居然让他签署了一份遗嘱,匆匆忙忙地让高纯对他的身后财产,做出了完全没有道理的安排!”
律师把事情说得这么具体,周欣几乎深信不疑。她的镇定有些刻意,她刻意保持了平静,尽量不动声色地发问:“什么安排?”
“你丈夫重病之中订立遗嘱,正常情况下,你作为他的妻子起码应当在场,更何况你现在每天从早到晚还在床前守着他,还在……”
律师在说出遗嘱内容之前,不遗余力地对高纯立嘱的合理性进行了质疑和间离,但周欣已经不再镇定,她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什么安排?”她厉声再问,不惜打断律师对她的同情与声援。
没等律师开口,蔡东萍再次插入,把话说得更加愤慨:“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来,全都给了那个女人了!”
周欣万万想不到的,高纯的这个“安排”,她是万万想不到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她毕竟早已和高纯合法地结为夫妻,合法地共同生活,而且她毕竟照顾高纯,尽到了妻子的责任!
律师用更确切的补充,把周欣的震惊砸到了实处:“按照常规,按照你的法定继承权,按照我们双方过去签订的有关协议,高纯今后的遗产应当一分为二。他留下的全部现金及存款,应当由你独自继承,而仁里胡同三号院,应当回归蔡家持有。但是据我们知道,现在高纯订立并且公证的这份遗嘱,把他的现金及存款让那个名叫金葵的女人与你平分,而仁里胡同三号院,则毫无道理地送给了金葵一人。这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我们不能接受!”
“我们绝不接受!”
蔡东萍坚定的重复并不能带动周欣随之表态,愤怒和委屈并没有完全遮蔽她的理性和耐心。她下意识地想要弄清楚的,首先是消息的来源:“你们怎么知道他订立了这么一份遗嘱?遗嘱里的这些内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蔡东萍与律师对视一眼,律师解释得含糊其辞:“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况公证处的人我们也都很熟。这年头,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成为秘密。”
蔡东萍按捺不住再度插话,她看上去已全然不计前嫌,自动地与周欣结成统一战线:“我们不能让那个小女人得逞,现在的年轻女孩,太现实了,为了钱不择手段。我们必须联起手来,不能让她遂了心愿!我不管你在不在乎你老公给你留多少钱,我反正不能让我们蔡家一代一代传了一百年的宅子,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女人抢走。她不像你,你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她算什么?在我弟弟临死前装狐扮媚地黏糊几天,就想把蔡家这么大的祖产骗去,门儿也没有!我告诉你,只要我弟弟一死我立马就来收房,我有我家老爷子的临终遗言!我看她拿我怎么着,这是北京,不是她们家的云朗!她有本事上公安局上法院告我去,我先把我们家这房子收回我让她告我去!我让她看看是我在北京关系多还是她在北京关系多,我让她看看公安法院到最后帮她还是帮我!我都把收房的人安排好了,只要高纯……”
“高纯还没死!”
蔡东萍越说越激动,她没有提防自己会被周欣突然打断。而此时周欣横眉冷对的,不知是蔡东萍还是金葵,还是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的丈夫高纯。
她神态冷峻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丈夫,他还没死!”
高纯还没有死。如果不是蔡东萍反复提到“死”这个字眼,周欣根本不让自己去想高纯会死,也根本没去盘算高纯死后那些与财产相关的“后事”。不仅周欣,关于死亡这个字眼,金葵更是在自己的信念上坚决地排除在与高纯相关的一切思考之外,她坚信高纯的疾病可以治愈,她坚信只要竭尽全力就一定能感动上帝,创造奇迹!这个奇迹就是:高纯能够重新站起,重新回到舞蹈中去。她相信生命的力量,爱情的力量,也相信舞蹈的力量。
她又去了几次中医诊所,反复游说那位神奇的中医。那位中医曾经妙手回春,把让高纯站立行走这样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变成现实。中医拗不过金葵的一再恳求,终于根据金葵对高纯现状的描述,为他开了一服调理气血的药方,选了些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草药,说是“让高纯吃吃看”。医生也答应,一旦这方药效果不大,他也可以跟金葵一起去一趟高纯住的医院,以亲友探视的名义去当面望闻问切一下,再开个对症下药的方子。全为救死扶伤,姑且坏一回医道上的规矩。
其实中医更多的,是因为金葵。一个年轻女孩能这么多次为她的男友求助于他,在这样一个越来越“现实”的社会里,让中医觉得,挺感人的。
金葵抓了药,买了煮药的锅,回住处又借了邻居的一只煤球炉子。北京的这种煤球炉子她不会烧的,一时弄得烟熏火燎,等把炉膛弄红把药锅热上,李师傅突然来了。
李师傅是来取高纯的遗嘱和公证书的,说是律师要拿去复印留底。李师傅要一同带走的还有金葵的身份证,身份证公证处那边也要复印存档。
金葵把李师傅让进屋里,为辛苦远来的李师傅倒上了一杯开水。没有桌椅,就请李师傅坐在床沿。金葵用钥匙打开自己的皮箱前,把钥匙环上那只最显眼的钥匙取下,交到李师傅的手里,让他带给高纯或者直接交给周欣:“这是高纯卧室里那个黄花梨龙纹柜的钥匙,高纯的存折还有家里的证证本本什么的都放在那里了。周欣出国时这钥匙高纯一直让我替他拿着,周欣可能不知道,所以我走时她没跟我要,我也忘记交了。”
从钥匙环中取下这把形状古拙的钥匙再次牵动了金葵的感慨,高纯把这钥匙给她时的情形她还记忆犹新,高纯还说谁当家谁拿着钥匙,还说住在这种大宅院里,当家的都得是个女人。金葵懂得的,在旧时代的大户人家,钥匙就是权力,就是地位,就是名分!现在这把象征性的钥匙从她的钥匙环里转了一圈脱出来了,交到了李师傅的手里。在金葵与高纯之间,这钥匙就象征了信任、托付与爱情,怎不令人回首,使人依依。及至金葵从皮箱中拿出了那份遗嘱及公证书后,眼圈都不禁有点红了。
“……他那么年轻就立遗嘱,多不吉利呀。他表达他的心情我当然理解,可如果我们都当真了,那对他就太无情了。这遗嘱放在我这儿我心里特别难受。”
李师傅婉转劝说:“这不是当真不当真的事,人家律师说留遗嘱办公证只不过是以防万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高纯即便治不好了,他这么仁义的人,也死得其所啊。”
这话取自毛主席的一段名句,“文革”时李师傅天天背的,而对金葵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当然很陌生了。但金葵还是听得心酸不已,她说:“李师傅你别这么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呀。”但李师傅没有停住,继续着关于死亡的话题:“五年以前我不让君君去追刘德华谢霆峰,君君哭着说要去死;三年前我老婆病的不行也说要去死;两年前我的那辆车平白无故的让一辆大卡车撞飞了,我没有养家糊口的生产资料了,我也想到过去死。所以死也不是什么太遥远的事。可我现在不想死了,我的君君终于上了大学,她是我们李家祖祖辈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她上的是商贸大学,学的是外贸英语!君君说从他们大学毕业的学生,有好多都进了外企,进了跨国公司,有好多都挣了和老外一样高的工资,甚至出国定居拿了国外的护照绿卡。君君说她肯定不会比别人差的,她说她要用比别人都快的时间做上大公司的高管,高管就是经理。她说要带上我和她妈一起出国定居。我早就知道我为我家君君定的这个方向没错,我的努力肯定不会白费。金葵我不知你当初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你当初跟着高纯上北京找他爸爸,想没想到你现在会沾他的光用不了太久就会变成一个亿万富姐?高纯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他妈一死,他学了那么多年跳舞一下就白学了,他得放弃跳舞跟我学开车去,他得先挣钱养活自己。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爸,他爸又死了。现在刚刚得了他爸留下的产业,他自己又不行了。所以说这孩子命太苦了。比我苦!我还有熬出头的时候,可他熬到好运临头的这天,却把命熬进去了。他现在想把他的好运转给你,你是他心里的肉。所以你得配合他,这份遗嘱他做了公证,公证处大概是要用一下你的身份证备个份儿吧,你得配合。”
李师傅这番话说到最后,金葵眼泪掉下来了,她哽咽了一句:“我配合……可他不会死的,他才二十二岁,他的命以后会变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金葵相信,人的命都是有苦有甜,上帝谁都不会额外偏袒。她还相信好人终有好报,只要等到时来运转的那天。即便是现在,也有那么多人在默默地帮助高纯。连那位一向严肃谨慎的中医大夫也宁愿破了规矩送医上门,金葵煮好的中药李师傅也自告奋勇表示可以替她带进医院,所以高纯今后一定会有好运,生活一定苦尽甘来。死亡离他还远,什么遗嘱、公证之类,金葵心里都不当真!
李师傅是把中药盛在一只保温杯里悄悄带进光明医院的,趁余阿姨离开病房的空当,就打开给高纯喝了。高纯本来不想喝的,但李师傅说这是金葵替你找中医大夫求来的药,高纯才艰难地将药喝了下去。
喝完,李师傅嘱咐:“别跟余阿姨说啊,说了她该告诉周欣了。”
话音才落,余阿姨又进来了,李师傅及时收起了保温杯,和余阿姨搭讪了几句:高纯该输液了吧,这两天他睡得好吗……之类。然后找空离开了病房。但高纯吃中药的事余阿姨还是察觉到了,她在给高纯垫枕头的时候,闻到了他口中的药味。
“咦,你嘴里怎么有股子中药味,老李给你吃中药了?”
高纯虽然思维疲惫,但矢口否认还是会的,他说:“没有啊。”
晚上,周欣来了以后,余阿姨当然把这个疑点报告了周欣,周欣马上想到了金葵。
“白天金葵来过?”
事关责任,余阿姨马上摇头:“没有啊,我一直守在这里,没见她来过。估计那药是老李带过来的。不过,也许是我闻错了,可那味道很像中药味啊。”
周欣眉头不展,感觉身边诸人诸事,不是两面三刀,就是翻云覆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怀疑与猜忌,冲余阿姨狠狠地又问了一句:
“李师傅?”
李师傅还记得他曾经随口说过,只要君君一进“美丽天使”的复赛,他就得开始大把花钱,此话不幸言中。光是给君君买那套花里胡哨的演出服,他就扔进去将近一千。除此之外,大部分的钱都交给了石泳去“活动”关系。每次他在孙姐的汽车里拿到钱后,一般当天就会交到石泳手中,一共交了三次,多则一万,少则三千。李师傅不知道这钱到头来会不会全都打了水漂,但他知道,这些钱他将来肯定用不着还!
对石泳这个未来的女婿,李师傅还是能入眼的,石泳不光家庭背景不赖,而且,头脑精明,会做生意,挣钱发财是迟早的事。石泳从君君口中,也知道李师傅背后是有个蔡小姐的,至于这个蔡小姐与李师傅是何种关系,因为君君不知其详,石泳也就只能胡猜。李师傅但凡提及,也故意语意含混,也倒乐意石泳往暧昧的方向去想。只是有次君君在家无意说起蔡小姐来,倒让李师傅的妻子疑神疑鬼,半夜三更和李师傅先吵后哭,委屈自弃,说自己拖累李师傅那么多年,你找什么小姐我都没资格去管,弄得李师傅好不心烦!他披衣下床出门抽烟,看着院里的垂花门胡思乱想。他想他在这里恐怕也不会住太久了,一旦高纯真的死了,无论这院子归了蔡小姐还是归了周欣,他们都得让他从这儿滚蛋。大概只有金葵成了三号院的主人,他才可能住到君君毕业挣上大钱。总之他只能盼着君君尽快学有所成挣钱养家,他们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现在君君越来越成了他的希望与寄托,君君的每个成绩都让他无比欣慰。连他一向认为只是赔钱买君君开心的天使大赛,当看到君君连闯数关大喜过望的样子,他也还是为她感到骄傲,和她同样欢笑开怀!
人在兴奋的时候,难免会忘乎所以,会掉以轻心,会意想不到地被人算计。连那位从不生事的余阿姨,都会成为一个坏事的奸细。
还是高纯喝中药的那事,几天后终于东窗事发。那天周欣一来到医院余阿姨马上悄悄举报:“这回我看清了,是老李给他灌的药。我故意出去,在门缝里看到的。等我回去一闻,就是前天的那个味道。”
见周欣面目铁板,余阿姨又有些胆怯:“小周啊,你可不要跟老李说是我背后讲他了,我这人从不背后嚼舌的。不信你明天自己来闻。”
周欣咬牙说:“我会处理的,我跟他说!”
按周欣的分析,李师傅肯定是与金葵勾结到一起去了。因为李师傅肯定不会自己去替高纯求医问药的,他偷偷将药带进医院,偷偷灌给高纯,一定是受了金葵的唆使。金葵以前就迷信中医的疗效,还曾为此与自己发生过争执。
于是第二天她在午饭之后就早早地赶回医院,她计划在现场将正在给高纯灌药的李师傅“捉贼捉赃”,人药俱获,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就地解雇。她以前曾经几次动过解雇李师傅的念头,但都在最后一刻心慈手软,没能痛下决心。她一向把优柔寡断、软弱胆怯视为不齿,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处理李师傅的态度上,悖离了自己的性格。
这一天的下午,李师傅果然又送来了那份汤药,与李师傅同时到达医院的,还有金葵与她带来的那个中医。李师傅照例先进屋把余阿姨支走,他让余阿姨出去买点按摩油说他要用祖传的方法给高纯揉脚,揉脚可以疏通血脉,对减轻高纯的痛苦效果很好。余阿姨听命走了,李师傅出门四下看看,认为安全无虞,才引导躲在一边的金葵二人进入病房。李师傅这次还能轻易支走余阿姨当然是因为余阿姨早就另有受命,她离开病房后并没去买什么按摩油,而是直接去了热水间,带了等在那里的周欣杀了个回马枪。当然,进入病房的只有周欣一人,余阿姨躲在后面没敢露面,以免李师傅日后怀恨报复。周欣进入病房后会是什么情形,余阿姨不看也可想而知。
周欣是来抓李师傅的,没有想到竟与金葵遭遇在现场,但她把攻击的第一个目标,放在了那个神色尴尬的中医身上:“你是来给高纯看病的吧?”周欣问得横眉立目:“请问你是哪个医院的?”中医起初还想遮掩,一本正经地作答:“噢,不是,我是他姐夫,我刚从外地来的……”被周欣一语揭破:“他姐夫还呆在监狱里呢,我是他的爱人,你觉得你骗得有水平吗?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等这里的医生过来轰你走你就更没面子了。”
中医弄糊涂了,口中不解:“你是他爱人?”又看金葵:“不是你是他爱人吗……”金葵涨红着脸试图撤退:“大夫你先出来我跟你说……”周欣的话语早就如刀似剑,横空劈来:“你也赶快给我出去!”她指着屋门对金葵喝道:“请他走我可以叫这儿的大夫,请你走我是要叫警察的,你晚走半步我可就要报警了!”
床上的高纯半昏半醒,他伸出手来想要出声,谁也看不出来他是想制止争吵,还是想留住金葵。他的表情和嘶裂的气息,让周欣与金葵情不自禁同时冲向床边。周欣一手扶住高纯,一手将金葵用力推开:“你走开!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要钱想要房子你都可以拿走!你还想要他命吗!”护士从外面听到叫声跑进来了,医生也来了:“哎,怎么回事,你们是哪里来的,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很快他们从周欣的求助中明白了大概:“请他们出去!”周欣叫道:“医生,他们跑过来给他灌药吃,给他吃一种不清不楚的药,我要报警!请替我报警!”周欣怀抱中的高纯出现昏迷症状,医生护士有的过去施救有的轰赶金葵:“你们是哪里来的,出去,先出去,小王你赶快叫保卫部的人来……”
金葵被人从高纯身边拉开,又被推搡出门,她站在走廊上泣不成声,一同被赶出来的中医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女的是他爱人那你是他什么人呀?”金葵泪流满面,答也无声。她听见屋里周欣急切的呼喊:高纯!高纯!看到周欣随后也被护士推出屋门。周欣眼睛赤红,走向金葵厉声斥问:“你满意了吗!你的目的达到了吗!谋财害命是你这么小的年龄干的事吗!啊?”
李师傅也早就被医生赶出来了,这时讪讪地上前试图
解脱自身:“小周这事怪我,我以为请中医看看对高纯有好处呢,我也是为了高纯能……”话未成句就被周欣拦腰截断:“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李师傅,我们之间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跟你说任何话了!你的事我会找人跟你谈的。”李师傅仍然试图解释下去,试图说出一套来龙去脉,但周欣闭目塞听完全拒绝:“请你住口,我不想听!我们之间没有话了,请吧!”
更多的医生护士和医院的保安跑过来了。中医见势不妙最先溜走,随后李师傅放弃抵赖也悻悻离开,周欣向赶来的医生和保安激烈地叙述刚才的事由事态,没有人再注意到金葵。金葵是最后一个走的,被泪水蒙住的目光频频回顾,高纯病房紧闭的房门越来越远。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感觉到心在滴血,已被万刃刺穿!她知道她的孤单已无法改变,除了昏迷不醒的高纯,人人都视她为敌,视她为图财害命的蛇蝎之人。
主任也来了,走进病房。透过半开的房门,周欣看着医生护士们在抢救高纯。很快,主任下令把高纯抬上担架车,推出病房,推进急救室中。周欣被拦在急救室“肃静”高悬的门外,她低头想镇定自己,眼泪却已先湿前襟。
与医院急救室的“肃静”相比,热闹的秀场永远异彩竞放。美丽天使十六强晋级赛的最后一场紧张惊险,君君在比赛中的表现仍然差强人意,唱功台风都很生涩。评委们的点评也不留情面:“……你应下大力气解决你的音准问题,这是唱歌的基本要求。”“舞蹈不是你的强项,所以我不建议你在演唱中加入过多的动作……”君君一脸尴尬,勉强点头,下场后的眼圈却都红了。在幕后的石泳上前低声安慰,当着众多候场的选手也不便多言。
选手的表演全部结束,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段落。在谢幕前的歌舞之后,最后相搏的二十二位选手悉数登场。主持人手持评委会送上来的评选结果,卖了半天关子后打开宣读,每叫到一个选手台下便是一片欢呼,晋级的选手也都欣喜若狂。君君是最后一个被叫到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慌慌张张上前几步接受掌声,站在侧幕的石泳也如释重负。
傍晚时高纯被推回病房。他的心脏恢复了正常,药物让他沉湎于睡眠,睡眠成了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周欣一直守在左右没再离开,夜里就趴在高纯的病榻之侧,在黑暗之中半睡半醒。
没有了高纯和周欣的三号院静若死宅,连李师傅半夜三更踽踽独行,都像阴曹地府的惨惨回声,脚步带起地上细微的尘土,又将回声悄悄吸收。脚步声沿着廊子消失在后院,后院檐下惨白的节能灯同时亮起。节能灯单调的光谱会把人的面孔照得惨白,会把面孔上的皱纹衬得深刻。皱纹凹凸了内心的沧桑,沧桑会夺走心里应有的畏惧。李师傅打开后院主卧室的屋门,屋里的灯光随即烘暖了四窗。东面墙边那一对黄花梨的龙纹大柜,在暖灯下凝聚着幽远的光泽,足以令每个接近者不得不放慢脚步,肃然起敬……
夜色最浓的时候,也是月光最净的时候。
月光下的周欣忽然醒了。
周欣是被高纯弄醒的,她发现高纯的一只手竟然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高纯的爱抚让她不无惊讶,而且让她在那一刻隐隐感动。
她从床沿抬起头来,她看到高纯目光如水,就像病前一样透明清澈。她在黑暗中与他彼此相望,月下的相望如初恋般美好。除了美好的意境她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幸福的感觉,他们之间,除了怜悯和报答,还有没有起码该有的共鸣?
但她还是开口,她依然渴望沟通,渴望真实地了解对方,渴望彼此坦白互见,渴望相待以诚。她的语言像黑夜中的月光那么柔和清凉,话题是内心的伤口,声音却如夫妻家常的闲聊。
“听说,你立了一个遗嘱,是吗?”
高纯沉默了一下,但周欣看见,他在微微地点头。他的无语似乎不仅因为身体的虚弱,也似表达出一种内心的歉疚。
周欣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她的声音也变得温情而又开朗:“你要相信自己,要有信心把病治好。你有信心,病就一定会好!”
高纯没再点头,似是陷入冥想。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细弱如丝,却清晰得可以丝丝入耳。
“我应该告诉你,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我有一个爱人,我非常爱她……”
“是金葵吗?”
“……我非常爱她,我不相信她会嫁给别人。她对我……是最真心的。”
“她真心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还是……两样都爱?”
“她不爱我的钱,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
“好……你愿意相信自己,也好。”周欣不想再谈这个,移开话题,问道:“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弄点温水来喝。”
她从床边站起,转身想拿桌上的暖壶,高纯在她身后,仍然继续着他的述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周欣。”
“没有。”周欣并不回头,但她拿起暖壶水杯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
“你能原谅我吗?你对我这么好,我没办法报答你,只能求你原谅。”
“好,”周欣说:“我原谅你。”
高纯又说:“我把三号院留给金葵了,我请你原谅!”
高纯的这句宣告,似乎有点突然,却也显得非常正式。周欣倒了一半的热水,在半空停了一瞬,而水杯中再次响起的热水倾泻的声音,仿佛也象征了周欣嘈杂的心情。
“你的财产……”她说:“你自己做主。”
金葵又去了那家中医诊所。
中医大夫是金葵请到光明医院去的,被周欣当众羞辱驱赶,金葵必须善后安抚。虽然她自己的心情也未安定,但还是对前一天发生的“意外”向中医大夫表示了歉意。中医大夫现在也闹不清金葵到底是高纯的什么人了,但还是把前一天见到高纯的初步印象转告给她,无非气血两虚、湿热过重、肝有毒火、苔黄目障之类,并且又给高纯换了个方子,交给金葵要她尽快去抓。金葵揣了方子一谢再谢,她知道这药抓了也没用的,她已经没有能力把药送进医院,送到高纯的床前。
从诊所回到住处,她看到李师傅不知何时又来了,蹲在她的门口不知等候了多久。
“你手机怎么没开?”李师傅说:“我以为你睡觉还没起呢。”
“我手机快没费了,”金葵说:“所以不用时尽量关着。”
金葵打开屋门,让李师傅进屋,她问李师傅:“今天你还去医院吗?那个中医大夫又给高纯开了个方子,你还能把药带进去吗?”
李师傅摇头:“我也去不了啦。我恐怕和你一样,也要离开三号院啦。”
金葵怔了片刻,这话不言自明。李师傅把她和中医大夫带进医院,恐也难被饶恕,会很快遭到肃清。她以为李师傅来此仅仅为了诉苦,没想到李师傅进屋之后,马上从随身带的一个包里,取出了一只信封。他把信封放到小桌上并不言语,等着金葵疑惑地把信封打开,等着她看到里面装着什么内容——那里面居然装着一张存折,存折里除了刚刚存入的一笔款子,页面显得干干净净。金葵反复看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一串零字整齐排列,数额竟有四百万之巨。
金葵面色如土:“这是什么?”
她想不到李师傅那肮脏的包里,那粗糙的手上,居然会拿出这么大的一笔现款。她看见他变魔术似的,又从那只包里掏出另外三张存折,没等金葵质疑,李师傅先予说明:“这三张折子已经空了,都转到这里头了。还多几百块钱利息的零头,我没往里搁。四百万,给你凑个整吧。”
“给我?”金葵这才看清,那个新折的户主姓名,赫然写着“金葵”二字!她吓了一跳,烫手似的将折子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