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庆的房间再大也容不下六个喜欢扯开喉咙嚷嚷叫叫的大男人了,除了我不爱大声嚷叫外,他们都是喉咙很粗的男人。这就使李国庆的左邻右舍有意见了,嫌我们聚在一起太吵了,吵得他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工作没精神。馆长找李国庆谈话了,很严肃地问他从哪里弄来了一班乌七八糟的人。李国庆辩驳说:他们都是广州美院、浙江美院、天津美院和西安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呢,最差的也是轻专毕业的,哪里来的乌七八糟的人?馆长冷笑一声,说我不管他们是哪里毕业的,晚上大家都需要休息,第二天要上班的。
李国庆把馆长的意见带给了我们,我们一商量,决定在一个叫桔园的地方租套三室一厅房,去害那些不需要我们放下架子点头打招呼的人。在群艺馆,碰见馆长副馆长,还有办公室主任,我们为了李国庆在单位上不至于被“梗”,还真得放下美院毕业的大师架子,屈尊点头或微笑。房子租好了,是杨广和王军去租的。我们都搬了进去,两人一间,白天在一起画连环画,晚上就想搞点别的事。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需要另外一种生活来调剂我们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脑。我们都没钱,不可能天天上舞厅玩,只好在客厅里举办舞会。客厅有二十来个平方,水磨石地面,打点滑石粉,抱着妹子转圈也不损皮鞋。刘友斌曾带着北京姑娘在伢鳖家住过几天,忙揭发说:伢鳖有台收录机。李国庆、杨广和王军就勒令伢鳖从家里搬来了东芝牌收录机,并安排我只要有妹子来就放舞曲。坨坨鳖,你的任务就是妹子一来了就打开收录机,放舞曲。李国庆说。王军手上有一大把名堂,那是他这几年跟妹子们打交道时建立起来的网络。我们就恭维他有狠,王军恰好爱显狠,就主动把他多年来不怎么联系的老关系也调来了,来了就跳舞,跳出感情来了就带进房间去进一步搂搂抱抱。啊、啊啊,啊呀。只听见女孩子们叫嚷,随后就有女孩子几乎是破门而出,箭一般冲出去。我们就指责黄中林或李国庆不知道逗女孩子开心,不晓得循循善诱。你这鳖太不会循循善诱了,王军大笑道。黄中林也笑,坦率地承认说我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手就摸到她xx子上去了。
李国庆不屑于众人的教诲,看见妹子来了,他就把他们都揎开,牵着姑娘的手,急不及待地跳舞,一边贴着姑娘的耳朵背唐诗,随意篡改,什么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弯刀月似弓,吓得姑娘们以为他要动刀子了,而不得不警惕地看着他。李国庆不屑于跳“贴面”,他要跟妹子跳探戈,要我放探戈舞曲。那些妹子是只爱把脸靠到舞伴的脸或肩上跳“贴面”的,哪里受得了带表演性质的优美的探戈舞那一补?下一支舞曲开始时同李国庆跳过舞的妹子就死活也不愿跟他跳了。她们不愿意被他拉来推去,不愿意仰头弯腰。李国庆伸出去的手落空了,姑娘们不愿起身,这让李国庆觉得很没面子。李国庆不相信自己这么没魅力,输给杨广和王军,他基本上还算服气。但输给黄中林他就觉得太冤枉了。黄中林何德何能?一个白水乡里鳖,所以他心里暗暗与黄中林竞争舞伴,把黄中林视为他要打败的对象。然而,他也没有争赢黄中林。黄中林一笑,一开口就是痞话,这让在家里或学校听惯了父母和老师谆谆教导的某些妹子反而觉得他可爱。她们觉得跟黄中林跳舞用不着装假正经,所以她们就索性很放松地边听黄中林说痞话边吃吃笑着边跳舞。李国庆傻了眼,他的文质彬彬和绅士风度居然在女孩子们面前一点也不起作用,他的唐诗宋词背完之后居然没一个女孩喝彩,这让他觉得他应该改变策略了。于是他也改口说起下流话来了。他想我也晓得说下流话,说下流话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放下中央美院毕业的大学生的架子就行了。他激动地对他搂着的姑娘说:我们到房里去搞一盘不?跟他跳舞的姑娘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马上不跟他跳了。她们会对王军或黄中林悄声说:你们都好,就那个戴眼镜的最色。李国庆感到冤枉,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做地说:老子应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因为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会跟你反驳。
我们天天跳舞、玩和画连环画,晚上很疯狂,白天却很安静,一个个正襟危坐地趴在桌上画着连环画,画得非常认真。杨广负责构图,刘友斌负责补充构图和人物造型,黄中林负责画背景,王军专门画道具,伢鳖和我专画人物的服饰,李国庆进行最后的收尾整理,发现不够的地方就补上几笔。天天就这么画着,安静得连出气声都能听见。谁放个屁或伸个懒腰,都会引起别人发笑或批评。放屁者,说他污染环境;伸懒腰者,说他动摇军心。中午,饿了,一盒方便面对抗饥饿;晚上,就到楼下的餐馆里端盒饭吃。吃过饭,没事了,这才开始一天里的其它活动。晚上玩得再晚,闹得再凶,第二天仍然是一早起来就画连环画。起得最早的往往是伢鳖,伢鳖总要霸占半个小时厕所,他有点便闭,但又要拉,假如他起晚了,我们就会用脚踢厕所门,催他快点,因为我们都尿胀急了。次一点起床的是杨广,他总是第二个起床,当他听见伢鳖走出厕所的门,他就第二个冲进厕所,总要撒好长一泡尿才出来,一出来就骂伢鳖屙的屎喷臭的,以致厕所里臭气熏天。李国庆是第三个起床的,先拉一泡屎,这才洗脸漱口;他干完了,黄中林才起床,也是先跑进厕所里拉屎,完了才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最后是王军。这个懒鬼往往是被我们扯着耳朵拉起床。如果刘友斌在,他必定是跟刘友斌争厕所,或者把刚刚走进厕所的刘友斌拉出来,或者把站在洗手池前漱口的刘友斌揎开。等他们忙完了,厕所和洗脸池都清静下来了,这才轮到我用。我动作很快,三下两下就转到桌子上来了。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我们那时候都不吃早饭,早餐不过是几片饼干和一杯开水而已。有时候李国庆会派我去买油条或油饼,坨坨鳖你去买几根油条来看看,他说。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都是在画连环画,不光是跟美术出版社画,还跟海南出版社和新闻图片社画,那个年代连环画还是比较吃香的,销量比后来的市场要景气。所以那段时间我们有些忙不赢,白天画晚上也画,甚至画通宵。那时候我们年轻,有的是精力和时间。有时候晚上谈了一晚的爱,白天又坐在桌前画连环画,精力过剩得毫无办法。杨广就是例子,晚上跟女孩子搞了一晚,白天又坐在桌前画连环画,问他累不,他说不累。王军也精力充沛得吓人,可以两天两晚不睡觉。李国庆那就更加不要说了,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什么人来了他都要起身迎接,陪着说话,跟领导样,过后又忙着画他的连环画。刘友斌更是做得出,北京鳖都不要了,晚上硬是挤在我床上睡觉,一早爬起来就坐到桌前画着,以致北京鳖跑来要老公了。友斌,我一个人睡觉怕。北京女人用北京话说。大家就笑,她走后,他们就跟刘友斌开下流玩笑,说北京鳖想搞路了。刘友斌脸红了,为老婆辩解说:她一个人在长沙,长沙又没有其他亲戚,只有我啊。我们还是笑,心里明白北京女人来的目的是两个,一是看他在这里到底做什么,其次,想叫他回去睡觉。黄中林也想找老婆了,赞美刘友斌有老婆说:有老婆真好。男人有了老婆就有人关心了。我快二十六了,我是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小何啊,杨广建议他找小何说,小何可以呢,做老婆绝对要得。黄中林说:真的要得?杨广说:我看要得。坨坨鳖是老实人,你问坨坨看要得不?我忙点头说:蛮好咧。
小何是谁带来的都没有人可以想起来了,反正她常来玩。她跟什么人都跳过舞,脸上是那种不漂亮也不丑的笑容,年龄好像比其他女孩子也大点儿。小何姑娘是个追求烂漫的,一心要跟画家打成一片的女人,因为她在一家工厂的宣传科上班,工作就是画画写写。小何姑娘是个成熟的女人,惟一的缺点就是与刘丽丽一样只崇拜画家。她一度想成为画家,却没考取美术大学,成了厂里画宣传栏的,于是她把画家梦寄放在未来的丈夫身上了。黄中林在我们中年龄比较大,已萌生了找个老婆而在长沙安家的念头。小何姑娘不漂亮,腰略嫌粗,也就没有人嫉妒他找小何姑娘,甚至连李国庆那样最爱嫉妒的人也不嫉妒地鼓励他找说:我觉得小何妹子好,她懂事。明白吗?找女人就要找懂事的。黄中林望着李国庆,第一次觉得李国庆说了句人话,就笑,说谢谢。李国庆又说:我妈说女孩子不要漂亮,漂亮了难得招呼。黄中林很诚恳的样子评价小何,说小何的皮肤生得好,我喜欢她的皮肤。
小何那张白净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善良,还充满了对美术的向往。她愿意跟画画的来往,她喜欢看我们画的连环画。她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图书。小何住在某厂的宿舍里,黄中林把小何决定为自己追求的对象后,那几天就天天去某厂前碰她,穿着喜来登夹克,下身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脚上一双耐克跑鞋。他这身打扮使他充满了男人的活力,这也是我们为他设计的。他守在某厂前,基本上是站在一株樟树下等。第五天傍晚他终于等来了小何。他对小何一笑,说你好。小何一见是他,吃了一惊。是你?她瞪大眼睛,说你怎么在这里?黄中林说:意外吗?小何说:有一点。黄中林挺了挺胸膛,说我好久没看见你了,特意来这里等你。小何说:不可能吧?黄中林说:畜生骗你,我就是来碰你的。小何疑惑了,说是吗?我觉得跟假的样。黄中林说:真的,几天没看见你就有点想你。小何警惕地睃着他,说太言重了吧?黄中林说:一点也不。我觉得这个世界因为你,我好像就有了归宿。小何很喜欢他这么说,说你真会说话。黄中林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脑壳里就有点儿迷信思想。他望着脸微胖的小何姑娘,说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应该是给男人带来好运的女人。小何问:你会看相?黄中林摇头,不会,只是感觉。他评价小何姑娘:你的脸相长得富态,你不是那种尖嘴猴腮的女人。小何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黄中林一眼,觉得黄中林长得还不算难看。
过了两天,小何来了,一来,大家就跟她开荤玩笑。啊呀,黄中林好想你呢,小何;或者:啊呀,你不晓得呢小何,黄中林昨天晚上抱着枕头手淫;或者:小何,你今天真漂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李国庆伸出手臂一副要抱小何的模样。王军忙用身体挡着,说小何是黄中林的女友,不经黄中林允许,谁也不能抱。李国庆就放低要求说:摸下手总可以吧?小何的脸挂不住了,心想这哪里是一帮画家,这是一帮流氓啊。黄中林于情急中忙拨乱反正,扯起小何就往门外跑。你不要听他们的,黄中林说,他们没一句正经话。小何还处在一种尴尬中,思想还没回转过来。黄中林为了转移她的心悸,忙跟她抒情说:啊,月光真美。
月光确实很美。空气也比室内的清新,黄中林提议散散步。两人就在月光下走着,向着一旁的菜地走去。黄中林的心情非常好,有一个姑娘相伴,走在月光下,这种感觉真有点美滋滋。黄中林受到月光的浸染就充满了激情,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相信十年后一定会什么都有。说着,他对着天空挥了一拳,叫道:天老爷作证。小何笑了。黄中林又说:我会奋斗的,你要相信我。小何说:是吗?黄中林说:我肯定是,我是那种坚忍不拔的人,如果我们结婚,你会慢慢了解我的。小何说:吹牛吧你?黄中林见她的心开始上他这条船了,立即表白说:我是个很自信的人,不是吹牛,我相信我会做到的。你莫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我保证我会让你拥有你想要的一切。小何望着他,他又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应该有所追求,如果没有追求和进取心,人活着同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小何觉得这话很中听,说是啊,我也是你这样想。黄中林跳了起来,觉得这个世界向他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看见前面有一块坪,就一步跨了上去,结果他掉进了粪坑。那是粪坑,在月光下它有点像水泥坪,因为粪被太阳晒白了,于月光下就如水泥坪一种颜色。黄中林一脚踏空,叫了声咦呀,人就噗嗵一声落入了臭烘烘的粪坑,当然就免不了吃了口粪。粪坑有一人多高。他攀着坑边的石头爬上来,感觉自己臭烘烘的。走在一旁的小何笑着说:我刚预备提醒你,你就掉下去了。黄中林脱下一身臭衣服,但却舍不得丢掉,毕竟这是花了三百多元买的。粪坑的另一旁有条溪沟,溪水在月光下淙淙淙淙地流淌。黄中林再也没心情谈未来了,搂着那身臭烘烘的衣服跳进溪沟里,撅着屁股,动手搓洗起来。小何要帮他洗,黄中林制止她说:水很冷,你不要下来。免得你感冒了。那是一九九一年十月,水确实有些凉。黄中林穿着湿淋淋的裤衩站在水中洗着臭衣服,一边笑着,说要是我们结婚,我第一件事就是买台洗衣机,免得你洗衣服把手洗坏了。小何说:去你的,还不晓得我会不会跟你结婚呢。黄中林说:我是说要是,并没说你一定会和我结婚。小何嘟起了嘴,哼,你别把自己想得太美了。黄中林说:我这鳖不敢胡思乱想。但我有预感,预感我们会走到一起。小何觉得好笑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