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舞会大厅的偏门是一个不大的中庭,面对运河的一条支流,三面被白色与青灰色的建筑物所包围。庭中一座小小的喷水池,涓细的水流从喷水池中央的雕塑顶端不断地淌下来,漾起的水花在月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地面的青石板犹如镜子一般明亮,月光静静地流泻,头顶偶尔有璀璨的焰火在遥远的天际盛开,带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闷的回声,隐隐从舞厅内部传来管乐的鸣奏和会场上的喧嚣,但是宾客们的调笑声音已经听不到了。迦科莫用双手搀扶着塞莱娜,两人一起坐在喷水池边的台沿上。
“伤得严重么?”迦科莫小心翼翼地抬起塞莱娜的脚踝,仔细端详。
“不严重,我可没那些贵族小姐们那么娇气。”塞莱娜报之以微笑。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纤巧的脚示威般地转动了一下。
“啊!”塞莱娜突然吃痛,秀美的眉头紧锁着,明亮的眼睛顷刻间被泪水洇湿。
“还说没事?”迦科莫的脸上写满关切与焦急,“来,让我看看。”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方洁白的丝绸手帕,为塞莱娜拭去即将脱眶而出的泪水。随后他将手帕在池水中打湿,沾着冰凉的泉水轻轻敷上塞莱娜的脚踝,并为她小心地按摩着。
“觉得好些了吗?”迦科莫抬头,一瞬间,他瞥到塞莱娜充满柔情与感动的脸,心中不免一暖,还有些洋洋得意。
“谢谢你,看来冰敷与按摩对扭伤非常有效。”塞莱娜迅速收起了她那少见的表情,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看不出感情的微笑。
“这是我母亲生前教会我的,”迦科莫淡淡一笑,“我小时候很淘气,翻墙爬树的,常常跌打扭伤。”
塞莱娜抿起了嘴唇,她静静注视着男孩,“你的父母一定很宠爱你。”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有两个父亲。”迦科莫抬起头,焰火的光辉照亮了他脸上略显淡漠的表情,“他们向来只知道做生意,从来不会关心我的死活。”
“怎么会,难道他们忙得连家都不顾了吗?”塞莱娜试探着问。
“波德林把世间一切都做成了生意,买卖是生意,家庭也是生意。”
“……国家和战争也是生意么?”
迦科莫转过了头,带点惊讶地咧开嘴角,“我们怎么又扯到政治上面去了,在这个美妙的狂欢节之夜,这些话题还真是大煞风景。”
“怎么会,对我来说这些话题可有趣得很。”塞莱娜轻轻一笑,“富甲威尼斯的波德林家族,难道就没有将整个威尼斯据为已有的愿望吗?”
“呵呵,塞莱娜小姐不去做情报人员还真是屈才了,”迦科莫夸张地笑着,“据说最近有几个罗马方面派来的间谍正在调查我们家,难道就是塞莱娜小姐?”
塞莱娜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迦科莫的眼睛。
“那如果就是我呢?迦科莫先生。”塞莱娜毫无破绽的微笑依旧迷人。
“那您将是我第一位间谍女友了。”仍是调笑的口气,迦科莫面色不改。
“您很喜欢间谍游戏么?”塞莱娜回应他,挑衅似地眨着眼睛,“迦科莫先生,请将您家族的通敌叛国的事实交代清楚吧。”
“哈哈哈,塞莱娜小姐!您实在是太幽默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可笑的笑话。”迦科莫失态地大笑着,双手捂着肚子,眼角挤出了泪水。
“我没有开玩笑啊,”塞莱娜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可那笑容却犹如冰冷的海水,没有一丝感情。“如今意大利已经统一,萨伏依王朝不会允许自己的国土上存在任何敌对势力。相信先生是个聪明的商人,应该明白面对强权,合作永远都比反抗有利得多。”
迦科莫饶有兴趣地听着,扬手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如果波德林家族愿意与国王合作,我可以保证您家族的所有财产,甚至整个威尼斯都将属于您……”塞莱娜趁热打铁,抛出了诱饵。
“非常诱人的提议。”迦科莫打断了塞莱娜的话,若有所思,“只可惜……我却没有用来交换的资本。”
“难道连整个威尼斯都无法让您动心么?”塞莱娜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惊讶且无比魅惑,她象蛇一般轻轻滑向了男孩,“那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够打动您的心呢?”
“如果筹码中再加上塞莱娜小姐,那可就太……”迦科莫微笑着,“可我确实不认为我家有任何通敌叛国的行为。”
“那您是决定顽抗到底么?”塞莱娜柔软的双手爬上了他的脸庞,眼神中揉合着更进一步的诱惑与威胁。
“如果确有其事,我自会如实相告。作为一个意大利男人,我波德林家族有勇气承认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但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请恕我爱莫能助,”迦科莫脸上依旧挂着平和自然的微笑,愈发显得无比真诚,“请您仔细想想,如果我家果真做下如此大事,您现今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么?”
冰冷的微笑再次机械地掩盖了塞莱娜脸上的震惊与胸腔里狂乱的心跳,彻骨的寒意与后怕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哦,那我还真得感谢您手下留情了……”塞莱娜贴近了迦科莫的脸庞,她的声音轻如耳语,柔媚而又谦恭。她的唇,轻轻碰触到迦科莫微张的嘴角,灵巧的舌卷过对方的嘴唇,滑入他的口腔。她的手,一只揽过迦科莫的后颈,另一只则从对方的脸颊滑落,沿着后背的线条一路滑至腰间,然后绕到自己身前。
突然,塞莱娜流水般的手臂一滞,她全身僵硬,连口舌也立即停止了动作。她一把推开迦科莫,往后急退一步。她的脚落在地上没有一丝不和谐,根本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您是在找这个么?”迦科莫缓缓站起身,手中托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左轮手枪。
整晚以来塞莱娜完美的伪装终于随着这句话一击而溃,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对面的迦科莫,嘴唇因紧张而不停地颤抖。
“请不要让谣言蒙蔽了您的耳朵,”迦科莫静静地看着她,“您可以竭尽所能去调查,但是您将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他掉转枪把,伸向塞莱娜,“这柄枪也还给您,我波德林家族清清白白,你总有一天会相信我所说的话。”
塞莱娜怔怔地看着迦科莫,半晌,她上前一步,轻轻按下了男孩的手。“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我相信你。”妩媚的嘴角流出一丝歉意的微笑,她用另一只手臂挽住男孩的腰。
喧闹的舞会大厅中传来人声的喧闹,月光照耀的中庭里,隐隐的乐曲前奏夹杂着礼炮的闷响在空气里浮荡。“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塞莱娜轻轻一笑,扶住迦科莫的肩膀,“让我们再跳一支舞吧。”
两人长长的影子被月光拖拉在空无一人的中庭,远处的海水在悠扬的乐声中一波波拍击着岸礁。塞莱娜吻上迦科莫的唇,一个悠长而甜蜜的吻,湿润如夜风,缠绵如海底的水藻。旋转,扑入对方的怀抱,再次旋转,绚丽的衣裙挥洒一身的流光,美丽的脸庞带着诱人的微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塞莱娜放开了双手。
“谢谢你今夜的邀约,还有舞蹈。”塞莱娜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一个甜蜜而温婉的笑容,消失了眼中蕴含的锋芒,表情宛如邻家女孩一般乖巧,“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谢谢你的吻。”迦科莫留给她一个深情而礼貌的微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塞莱娜一笑转身,一步,两步,三步……突然之间衣裙闪动,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一般,女孩手中乌黑的枪管笔直对准了迦科莫。
“对不起,我只相信死人,”塞莱娜细长的眼睛眯起,从中流出一分绝然的陌生与冷酷,“再见了,威尼斯的卡萨诺瓦先生。”
她的食指扣动了扳机。
当朱塞佩醒来的时候,脚边油灯里的油已快燃尽,柔黄的火焰只剩下小小的一点,但已足够照明。一个几乎完全密闭的空间,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透过泥土,远远传来圣马可一声声模糊的钟鸣,时间已过了午夜。朱塞佩站起身,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踉跄了一步,他扶住墙壁。
他晃了晃头。除了眩晕和略微的无力,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就着灯光低下头,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不妥。脑中最后的印象,塞吉奥打开了门,自己走下了台阶……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想不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倒在地上?怎么会昏睡过去?朱塞佩如坠五里雾中,他提起灯,再次审视这个幽暗阴沉的地下洞穴。
塞吉奥递给他的篮子还留在祭坛上,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朱塞佩走过去,把篮子里的祭品拿出来一一摆放在供桌上。一阵风吹过,他抬起头。
祭坛上面装饰着一幅殉教者的壁画。画中圣塞巴斯蒂安双手被缚,残忍折磨下的身体遍布伤痕与鲜血,但是他却仰起柔和的脸孔凝望天空,神圣的光辉闪烁在他的眼瞳里,表情隐忍而虔诚。
朱塞佩握紧项上的十字架。
“高居天国的主啊,我在此以上帝和圣母之名祈祷,请您赐予我驱逐邪恶的力量,结束这场炎厄。”
油灯熄灭了。朱塞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楼梯,然后走上去打开了进来时候的那道门。和下面相比,楼梯间的灯光明亮得过分,朱塞佩用手挡住眼睛。
最先发现他的是波德林的管家,看到朱塞佩,他的眼中露出了惊诧。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塞佩一怔,“塞吉奥先生让我下去清理祭坛,拜祭画像,我都做完了,”他伸手把那只空篮子递给管家,“麻烦你替我禀报塞吉奥先生,如果没有什么其它事情,我就先走了。”
“你,请你稍等片刻,”管家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似乎见到鬼一般,直直地瞪视着眼前的黑发青年,“我这就去禀报老爷,看还有没有什么其它事情要做。”
朱塞佩点头,向后靠在墙壁上,抱住胳膊。
管家急急跑上了楼,在转弯处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次叮嘱,“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千万不要离开!”
朱塞佩皱起眉头。管家的惊慌失措让他心底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在他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这就是波德林家族一直以来所谓的恶魔崇拜?一幅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壁画?!
油彩的味道,灰泥和矿石粉。油灯的燃烧……一点小火星一样的东西在朱塞佩的脑海中变化成型,然后爆裂。他突然隐隐约约地忆起,在自己倒下去的前一刹那,洞穴里是一片死一样的漆黑。
是谁重新点起了那盏油灯?突如其来的想法暴风般席卷了他的大脑,朱塞佩惊疑不定,难道那个洞穴里还有其他人?他的手按上了壁挂后面的门。
“阿莫特先生。”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出现,塞吉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非常感谢您为我家做的一切,”相对于那个管家的惊慌失措,塞吉奥的声音过于平板,带有一丝矫揉造作的镇静,“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夜已经很深了,您可以先回去休息,我明日会派人送去酬劳。”
朱塞佩犹豫着想说什么,突然看到面前塞吉奥一张圆脸上闪烁不定的眼睛。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随即躬身行礼,道了谢之后离去。
穿过威尼斯港口热闹的海岸,朱塞佩独自走入了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焰火在头顶绽放着辉煌,诡谲的光辉闪烁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墙角立着几只撑船用的长蒿,他随手抄起一支,突然转身。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得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在巷子正中持蒿而立,仿佛它是一支冲锋陷阵的长枪,雪亮的枪尖辉映着月光。
“你们有多少人,都出来吧。”
悉悉簌簌的响动在窄巷里回荡,屋顶上、门后面,似乎偶然路过的行人、游客,四面八方,黑衣黑纱的人们聚拢了起来,皆是一身威尼斯传统“巴无塔”装扮,风帽下的脸孔佩戴着纯白的面具。所有人行动一致,似一刀裁出的纸人,又似木偶,白色面具上漆黑的眼洞仿佛深渊,从中喷射出来自地狱的火焰。
“看来波德林家族的丑事确凿无疑,”朱塞佩冷笑,“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灭我的口。”
对方没有人说话,头顶再次升起了礼花,在响亮的炸裂声里,第一个巴无塔发动了攻击。
千万道光芒挥洒而下,四野亮如白昼。一个沉闷的声音潜伏在礼炮声中呼啸而至,塞莱娜一声惊呼,一个小火球在她的手中炸裂,碎片四散,金属磨擦的刺耳尖鸣,火药升起的浓烟湮灭了水气。在那个突然发生的爆炸里,一道金色的闪电突然穿出烟雾破空后射,瞬间没入了塞莱娜胸口。
突如其来的异变仿佛按下了时间的按钮,把所有一切都停在了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塞莱娜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她睁大双眼看着对面的迦科莫,被鲜血染红的衣袖垂下来覆盖了手腕,如同一朵艳丽的玫瑰在夜色里盛开。
“你……”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迦科莫两步上前,同样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塞莱娜,让她倒在自己怀中。大量的鲜血不停地从塞莱娜身上渗出来,胸口猛烈地起伏着。
“你竟然真的向我开枪?!”迦科莫抱住怀中的女孩,满面震惊,表情又惊又怒。
“这是我的工作,我没有权利选择!……但,没想到竟会输在你这样一个外行人手里。”塞莱娜挣扎着,紧紧捂住胸口,鲜血染红了纤长的手指,从指缝中一丝丝地渗出。
“不是我!”迦科莫吼了一声,眼中的神色更加绝望,他死死地盯着塞莱娜,“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塞莱娜怔了一下,凄然一笑,嘴角流出了一丝鲜血,“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失算了,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我没有任何怨言。”
“你的枪被人动过手脚,但那个人不是我!迦科莫瞪着她,“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塞莱娜一阵恍惚,胸口传来巨石敲击的剧痛,她弓背咳出一口鲜血,紧紧咬住嘴唇。知道自己此行目的的人在威尼斯只有一个,难道……?!
“……难道在你心中,对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么?”卸去了伪装,迦科莫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失落,他的声音温柔而寂寞。
塞莱娜艰难地抬起手,抚上迦科莫俊美的脸颊,“很遗憾,迦科莫少爷。我的感情,早已和父母的亡骸一起埋葬在意大利的战火中了。”
一个释然而无奈的微笑缓缓浮上了塞莱娜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乌黑的长剑划开了空气,带来冰冷的风,和风里衣袂的飘动。一群黑衣的暗杀者,犹如黑色的木偶,前后左右包围了这条窄巷。
圣沃尔托小礼拜堂的战斗——朱塞佩生平最恐怖的经历,在威尼斯的这条巷子里再次重演。一个人,面对十几个波德林家族的暗杀者,朱塞佩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手中的长蒿早已被对方削断,身上也受了几处不轻不重的伤,一个滚身,他拣起那支削断的蒿子,再次扑入了战局。
战斗一旦开始,就只有鲜血和死亡可以令它终止。打退几个人之后,敌人没有一丝退缩的趋势,先前的几人不顾伤痛,挺刃再上。就算不能一剑制敌死命,他们也要生生累死朱塞佩——这是他们的命令,朱塞佩不死,他们不会停止杀戮。
云把月亮遮住了,大地一片黑暗。涂黑的剑尖收敛了锋芒,化成更加狠绝的利刃,模糊在黑暗里悄然刺入对方的要害,惨白的面具上咧开的嘴角愈显狰狞。
一蓬焰火突然在头顶炸开,一束紫色的光球闪现在夜空里。一个黑衣风帽的巴无塔,手握一柄漆黑的长剑,狠狠向朱塞佩刺来!朱塞佩一惊,向后疾退,眼角余光扫到身后跃跃欲试的另一个暗杀者,正看准机会出手,一剑刺向朱塞佩背心!
前后夹击,朱塞佩心中一寒。身前长剑已然堪堪擦到他的马甲,身后长剑的寒气穿透衣服刺得他后心一阵发凉。怎么办?!头脑中嗡的一响,他什么都来不及动作,电光石火,身前那个人已经欺近了他的身体。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向朱塞佩,来人冲入他的怀中,手中本该插入朱塞佩身体的长剑穿过朱塞佩腋下直接先一步没入身后偷袭者的身体,一声短促的惨呼响彻夜空!
偷袭者砰的一声倒地,至死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朱塞佩也同样惊诧莫名,“你?!”
一柄长剑从身前那人手中倒递过来,“接着!”他喊,然后一个滚身翻到朱塞佩身后,拣起偷袭者掉落的那柄长剑,起身背靠背站在了朱塞佩身侧。
面具覆盖下的话语含糊而沉闷,朱塞佩听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一丝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生死关头到底由不得细想,朱塞佩依言接过长剑,与来人并肩而战。
手中有了利器,作战便容易许多。特别是身边还有人相助——朱塞佩无瑕思考,只一昧横劈猛砍,和来人一同迎敌,瞬间消灭了几个棘手的敌人。剩下的杀手见大势已去,领头一个一声唿哨,遂夺路而逃。最后,巷子里只剩下了朱塞佩和这个黑衣的陌生人。
朱塞佩拄剑而立,大口喘着气,“多谢这位朋友相救。”
“朋友?”白色面具后传出一个自嘲式的模糊笑声,“朱塞佩,你何时把我当作朋友?”
朱塞佩一愣,这个声音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随着笑声,对方摘下了一直覆在脸上的面具和风帽。月下,来人微卷的褐色长发垂落双肩,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带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笑意。
朱塞佩一拳打过去,欺身上前用膝盖狠狠地把对方顶在地上,手中长剑横过了对方的脖子。
“怎么会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撕声裂肺地喊,膝盖顶住了对方的胸口。
安德莱亚淡淡一笑,“来拯救我的部下。”
“谁是你的部下!”朱塞佩吼,“我死也用不着你来救我!”
“不管怎样,我不会见死不救。”
“你杀了我的老师!”朱塞佩怒吼,双目因充血而赤红。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敌人。”安德莱亚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朱塞佩愣在那里。他死死地盯着安德莱亚,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豫。
“……你是吸血鬼!吸血鬼就该死!”最后,朱塞佩吼出一句。
安德莱亚悠悠叹了口气,长剑之下,他的神情仍旧自然而闲散,“那么,波德林父子呢?那些来杀你的巴无塔们呢?他们该不该死?他们不该死,你就会死。那么你该不该死?”
朱塞佩再次愣住了。明亮的月光从头顶洒下来,映得安德莱亚苍白的面色发出淡淡的柔光,他的语声温柔如神子的慰藉。在朱塞佩的错愕中,安德莱亚推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站了起来。“等你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再来找我报仇吧。我随时恭候。”
朱塞佩愣在那里,竟然没有阻拦。安德莱亚轻笑一声,随即消失了影踪。
流水呜咽。
迦科莫俯身,在怀中女孩渐渐变冷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飞散的弹片射入了女孩的胸膛,子弹刺穿了她的肺叶。
塞莱娜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迦科莫轻叹一声,怀抱塞莱娜的尸身走向河岸。他站在那里,凝视了她很久,最后终于轻轻地放开了手,将女孩的身体小心地放在月光照耀下的碧绿水面之上,仿佛放在一张铺着绿色丝绸的华丽睡床上。
女孩幽幽地沉入水中。闪亮的卷发犹如柔软的海藻,在水波中轻轻地浮动;绚丽的衣裙好像人鱼的尾鳍,在水底轻缓地摇曳;血红的颜色一丝丝晕开,在月光闪耀的水面上绽放出一朵朵娇艳的红莲。
在女孩尸身沉没之前的那一刹那,一束肉眼看不到的柔和光辉渐渐笼罩了她,然后越来越强,越来越强,逐渐脱离了下沉的身体,在水中凝聚成形,缓缓地向水面浮去。
然后,光芒突然破出水面,糅合了月光,糅合了夜色中弥漫的水气,化成一个雾色的影子,全身上下透射出珍珠般圣洁的虹彩,在半空中静静凝视着正在岸边出神的迦科莫。
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翼在她身后舒展,天使悬浮于半空中,但是岸边的迦科莫却看不到她的样子。
一只透明的手抚上迦科莫的脸颊,拭去他眼角干涸的泪滴,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离别的吻。温暖柔和的光芒包围了男孩,他抬起头,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头顶此起彼伏盛开的焰火,璀璨的光芒再次辉映了天地,湮灭了星光与月色。
天使展开雪白的羽翼,飞上半空。脚下,孔达里尼宫已经成为了一个白色的小点,远处的里亚尔托桥灯火通明。“人类的身体果然还是不方便啊,”天使轻叹一声,飞向了那个灯光闪烁的位置。
稍后迦科莫也离开了,月色下的小广场又恢复了寂静。
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角落中探出身体,就好像他一直埋伏在那里一样,四下张望了片刻。在确定周围完全没有人之后,他从藏身之地出来,走到河岸边迦科莫刚才站着的位置。
明亮的月光照到来人的身上,那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嘴角浮出了一丝少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