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从小旅馆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景科长打电话。此前他一直把手机关着,生怕什么熟人把电话打进来,让单成功听见露了自己的底细。
景科长已有二十几个小时联系不上刘川,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负责蹲守的便衣报告,昨天夜里美丽屋突遭当地警方的治安临检,带走了芸姐和一大帮“鸡鸭”,但始终没见刘川出来,也没见单成功的踪影动静。景科长连夜与北京警方取得联系,才知道刘川已与单成功越墙脱逃。脱逃后去向何方,那些治安民警当然无从知晓。景科长急得一夜未合眼睛,他给协助他们工作的北京市局某处打电话请求支援,他说如果到中午十二点再拨不通刘川的电话,估计就是出了问题,希望市局刑警能够采取行动,进行全市搜寻。
幸好,刘川几乎是在中午十二点整终于把电话打进来了,这让景科长从里往外松了口大气,这个电话说明刘川至少还安全地活在人世。而刘川关于昨日午夜狂奔的惊人叙述,更是让景科长们大喜过望。没想到刘川不仅完成了与单成功的巧妙“邂逅”,而且还极其自然地再次扮演了救星的角色,并由此深得单成功信任,甚至认为螟蛉。从效果上看,治安民警对夜总会的那场临检虽然纯属意外,但这场意外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幕仿佛是精心策划的好戏。
景科长叫刘川马上到市公安局招待所来。
刘川在市公安局招待所一直呆到下午三点,详细汇报昨夜与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切过程,每个细节。景科长对单成功那句郑重的诺言极为重视,甚至欣喜若狂——单成功说他一定会让刘川和他的亲生女儿,都过上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日子,这已经把他肯定知道一千二百万元巨款下落的底细,暴露无遗。同样值得重视的是:这个案子又牵出了一个新的人物,就是秦水市的那个“老范”。
下午三点以后,刘川走出市局招待所那幢小楼,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到医院后看到奶奶还睡着未醒,他就在床前坐了一会儿,向公司派来陪伴奶奶的阿姨和小保姆问了问情况,又去找医生了解下一步治疗的方案。主管的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从她的口气中能听出她对刘川的极度不满:老太太现在不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吗,她病得这么重你得上点儿心了。女大夫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呆不住,可老太太住了好几天医院了你才来照过几面?我们这儿的人都有点儿看不过去了。连好多病人都问我们,那老太太儿子孙子怎么一个都不来呀。
刘川低头听着,没有解释,没有出声。
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刘川还是离开了医院,作为万和公司的现任总裁,作为万和事业继往开来的刘家后代,他此时还得赶往公司,了解这一天一夜之中,公司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是一切井然,还是天下大乱;是生机渐显,还是已经坏得难以救药……
进了万和城的大门他发现表面上一切正常,一至四楼的餐厅酒吧桑拿健身等等营业场所都在正常运转,但每个迎面而来的职工脸上,神情似乎多了些异样。到了顶楼的公司总部,他发现虽然已到下班时间,但坚持办公的人员并未比平时减少,他的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见他终于露面,财务经理、人事经理、办公室主任等一干人马,又纷纷拿着一些文件过来请示,都是火烧眉毛急不能等的事情。他处理了几件,头脑便渐渐发麻,便让他们都把东西放下,容他看看再说。经理们怏怏退下,他马上拨了王律师的电话,王律师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女大夫几乎一样,也是一通抱怨指责,恨铁不成钢的那种。他说刘川你这几天都干吗去了,定好开会的时间你不来,法院和对方债权人提了好几个处理方案需要你表态可就是找不到你。听说你跟你女朋友闹意见了你找她去了是吗?刘川你爸爸弄起这么个公司多少年辛苦,万和公司能有今天多么不容易呀!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别不乐意听,你爸爸现在尸骨未寒,万和公司要败也别败得这么快吧。你现在是个大人了,是公司的总裁,是两千号人的主心骨,儿女情长春宵苦短的事你能不能暂时放一放?万和公司现在生死存亡,你得挺身而出拯救它,让它活过来,活下去,啊!
刘川一言不发地听着,等王律师的苦口婆心告一段落,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在公司呢。”
王律师说:“今天上午你没来,会没开成。我建议你明天上午还是得把这个会开了,让大家的心都定一定,各司其职干好工作。明天上午我也来,法院这边有一些建议,我需要跟你商量,还有一些授权文件也需要由你签署,否则我有些事也实在没法办下去了。”
刘川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一定把会开了。王叔叔你放心,我爸这个公司,我一定会把它办好。”
王律师这才心平气和了一些,两人约了明天开会的时间,才把电话挂了。挂了王律师的电话,刘川立即叫来总办主任,让他通知各单位各部门的头头,明天上午再来公司开会。主任喏喏连声地领命走了,刘川看着桌上那几堆没看的文件,翻开上面一份,看了两行忽又想起什么,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本来是想给在医院的那位阿姨打个电话问问奶奶醒了没有,但拨号前忽然转念,不知怎么一下先拨了季文竹的手机。
他说:“文竹。”
电话那边,半天没声。
他又说:“文竹,我是刘川。”
季文竹又沉默了几秒,才问:“有事吗?”
他说:“你还生气呀。”
季文竹说:“我生什么气呀,我才不生气呢。”
他说:“你就是生气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美丽屋夜总会上班的吗?”
季文竹说:“我凭什么告诉你呀?”
刘川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所以我怕你,我怕你误会我了。我想知道是谁在你面前说我。”
季文竹沉默片刻,反问:“你不是挺有钱的吗,干吗还要到那种地方去做那种下贱的工作?要的就是那份刺激,对吗?你这人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毛病?”
刘川说:“咱们见面谈好吗,见了面我会跟你解释清楚。你现在在哪儿,你现在有空吗?”
季文竹说:“我现在没空。”
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
季文竹说:“我今天一天拍戏,晚上也有戏。”
“那明天呢?”
季文竹那边冷了半晌,终于有了回应:“明天,明天什么时候啊?”
“明天下午行吗?明天下午什么时候都行。”
季文竹想了一下,说:“明天下午我要去航天桥拿我原来放在那里的东西,你明天下午三点,三点半吧,到航天桥我原来住的那个胡同口接我吧。然后你拉我去一趟燕莎,我们这个戏的投资商张老板下个月三号过生日,我想给他买个生日礼物。燕莎商场有卖大卫杜夫牌的雪茄专用打火机,大概一千多块钱吧,我想买一个,那个张老板爱抽雪茄。”
刘川马上答应:“行,下午三点半,我来接你,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刘川心里轻松了许多,从季文竹后面两句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差不多已经原谅他了。他想,要是明天见了面他再把他去美丽屋的来龙去脉跟季文竹一说,她肯定就彻底原谅他了,不仅彻底原谅,而且还会惊讶,还会赞赏,这是肯定的!反正季文竹也不可能和抢劫银行的人有什么瓜葛,这个任务对她不是秘密,向她泄点密谅无大碍。只是季文竹是怎么跑到美丽屋找他来的,刘川怎么分析也没理出线索。
其实,这层窗户纸就是:刘川并不知道在季文竹找他之前,小珂已经到美丽屋来过。如果知道,他一定很快就能得出结论,能把这事捅出去的,只有小珂。一旦小珂把这事在天监的同事中当做一段奇闻加以描述,庞建东会不知道吗?这种事一旦被庞建东知道,他会压着不跟季文竹说?
好在季文竹仍然让刘川开车去航天桥接她,说明一切虽已发生,但一切都将过去,无论过程如何,结局还不致太糟。刘川就是怀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又拨通了奶奶身边那个阿姨的电话。那个阿姨告诉他奶奶已经醒了,神智清醒,还问他来没来呢。阿姨还说:明天医院请了几个专家过来会诊,医生让我问你明天能不能来。刘川说当然来,明天上午我在公司开完会立刻就来,现在几点了,要不我现在就来?阿姨说,现在太晚了,医院已经不让进人了。于是刘川让阿姨把手机交给奶奶,他和奶奶在电话里聊了一阵。奶奶一直以为他这几天都在处理公司的危机,所以对他不常过来非常理解。她告诉刘川,公司事大,事业要紧,你如果太忙就不必过来,反正我现在感觉很好,大概很快就能出院了。
和奶奶的通话尚未结束,刘川的手机就不停地有新的电话打进,嘀嘀嘀地响个没完。等挂了奶奶的电话,看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景科长的号码。刘川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打了过去,和他预料的一样,景科长找他果然有事。他让刘川马上过去一趟,没说事由。刘川下午和景科长分手时景科长就反复嘱咐他一定要开着手机,以便他们随时都能找他。何况刘川也早就想到他们今晚还会派他再去一趟丰台,回到单成功藏身的那间小旅馆去,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对单成功采取措施。
事情其实比刘川预料的还要麻烦,这天晚上景科长和他手下的几个便衣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刘川,刘川赶到他们住的市局招待所后,他们每人的脸上立即挂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立即向刘川布置任务——一切都已向上请示,方案已经大致成形,这个方案不仅要求刘川今晚必须回到单成功的身边,而且,明天一早,必须依单成功所托,乘火车赶往千里之外的秦水。
在布置任务之前,景科长和手下的便衣先拉着刘川出门上车。因为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刘川中午汇报时说过,他答应过单成功今天再晚也会回去。景科长从刘川一到就一直抱怨,说刘川的手机从晚上七点开始,就始终占线。
他们开车载着他,向丰台的方向开去。利用路上的时间才开始向刘川交待一切,告诉他见到单成功之后具体说些什么,以及明天早上出发的车次安排。并且把去秦水的二二八次列车的一张卧铺车票交给刘川,还给了他一千五百元钱作为任务经费。还给了他一兜苹果和一兜方便面。景科长说刘川我们知道你很有钱,但公是公私是私,这钱你拿好。一千块钱你带着到秦水用,苹果是给你路上吃的,五百块钱你留给单成功。方便面也留给单成功,就说是专门给他买的。
从景科长一说要去秦水,刘川的脑子就陷入了混乱,从他们的表情动作上刘川看出,事情紧急,一切既定,毫无商量余地……一路上他们始终叨叨不停地向他交待注意事项,听得刘川懵懵懂懂,在景科长把钱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傻乎乎地问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抓单成功啊,给他留五百块钱他够花吗?”景科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就留这么多吧,留多了他会怀疑你这么有钱干吗还去当鸭。这话刘川听得颇不顺耳,不由抬头朝景科长白眼,但景科长一脸事务性的严肃,表情上并无半点调侃。刘川这时突然清醒过来,才想起他明天上午约了公司开会,中午约了奶奶会诊,下午约了和季文竹见面,明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于是他也用一脸严肃的表情,把他奶奶生病的情况,把他家公司快要破产的情况,向景科长做了陈述,委婉而又坚决地表示他明天去秦水确有困难。景科长意外地说:哟,你奶奶住院啦,要紧不要紧?刘川说住三天了,当然要紧了。景科长问哪个医院啊,我们明天看看去。你们家公司我们也可以找找法院,请他们一定依法处理。刘川也看出来了,现在和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非他现在就喊停车然后和这几个警察翻脸。
车子开到丰台,在那家小旅馆附近,他们放他下来,让他自己步行往胡同里走。刘川刚刚移步,没等回头,面包车就开动起来,一眨眼就开得没影没踪。刘川只好一步一步往胡同里走去,走到一半,他拿出手机,把电话打到了老钟家里。
老钟正巧在家,刘川跟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希望老钟代表组织,找景科长他们谈谈,希望他们考虑到他家的情况,别让他再参加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的案子了。老钟在电话里想了一下,说:你奶奶那里,我们可以组织人去轮流照顾,你放心好了。你们家公司恐怕也不会因为你走了几天就垮了吧。刘川说怎么不会,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们家公司要真垮了他们东照公安局管不管呀,我们家公司要垮了他们就是把那一千多万追回来全赔给我也救不回来!
胡同里没人,刘川边说边走,远远望见旅馆门口的那片灯光了,遂压低了激动的声音,并且不得不匆匆结束了尚未发完的牢骚。因为景科长告诉他,他们今天下午已请北京市局刑侦部门派人对单成功布置了监控,发现单成功在刘川中午离开旅馆后,不知何时自己强撑伤腿也走出了旅馆,在胡同口对面的一个角落观察到傍晚才回到房间。市局外线反映的情况,说明单成功虽然收纳刘川为子,其实仍然心有疑虑,生怕刘川出门一去,转身带了警察回来,把他捂在这里。所以他跛出门去,混迹街头,观察了几个小时没见动静,才惊魂稍定,回去休息。
旅馆就在前方,刘川按照景科长的一再嘱咐,关掉了电话。他一腔烦闷,走进旅馆,走进单成功住的房间。单成功正靠在床上看电视呢,那样子是在等他。刘川看到,单成功看他的眼神,不知是疑问还是焦急,那一脸刻意堆出的笑容,让刘川心头一阵发紧,脸上也难自然。单成功的语气故作轻松,看着刘川淡淡相问:
“没出事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清晨,六点,刘川和单成功一同起床,在刘川收拾行囊之际,单成功为刘川泡好了一碗方便面,还为他削了一个苹果。刘川问他怎么不吃,他说我不饿,你吃吧。刘川默默地吃了方便面,吃了苹果,吃完后他扛着一只挎肩的背包,站到门口,转身告别的时候,单成功上来拥抱了他。
刘川也拥抱了单成功,他能感受到单成功混乱的心跳,和胸腔里隐隐或有的一丝呜咽。
北京西客站钟楼上的时钟刚刚指向七点,站前广场的大小筒道就拥挤起来。到车站给刘川送行的除了景科长和他手下的侦察员外,天河监狱遣送科的科长老钟,也出人意料地来了。他们一行人迎着风站在事前约定的钟楼下面,凝神望着刘川钻出出租车,过街而来。他们头上风动的黑发和脸上凝重的庄严,让刘川一瞬间突然感动起来。
他们看着刘川走近,默默与他握手,景科长话不多言,只是简短地告诉他站台的位置,告诉他他会在另一个车厢里,与他同往秦水。真正与刘川做临行嘱托的,倒是刘川的科长老钟,他低声说道:刘川,你家的事,我们尽力帮你处理,国家的事,咱们不能耽误。你过去是公大的学生,现在是监狱的干警,我今天来,也是代表监狱领导,代表组织,要求你务必站好最后一班岗,打好最后这一仗,希望你退役前能交给组织一个圆满的答卷。
老钟的话虽然一腔说教,老生常谈,但他语调慈祥,态度诚恳,他半哑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洞穿力,将刘川胸口的热血,缓缓点燃。刘川毕竟年轻,受不住几句慷慨激昂的鼓舞,昨天憋了一肚子的牢骚不满,此时已经无法说出。他握了老钟宽厚温暖的手掌,欲言又止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草草扫过。他不知此时应该重复一下自己的现实困难,还是索性发表几句豪言壮语,想想无论述说困难还是壮言豪迈,场面恐怕都不自然。所以他什么都不再说了,一言未发地离开他们,独自走向车站大楼,走向大楼的入口。他知道他们的目光会一直尾随他的背影,一直目睹他在人流中消失。
早上八点,当火车开出北京,把都市的高楼大厦渐次抛在天际之外,刘川看到了一片辽阔的田野。田野使他的感觉立即脱离了城市,脱离了昨天。昨天恍如隔世。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再次一件件地想起计划中的今天,今天原本要做的一切。按照计划的安排,他此时应该走进万和公司的大门,公司各部门、下属各单位的经理们已坐在会议室里翘首以待,等待着万和公司新一代掌门人安抚士气,发布命令;会后,他要签署王律师带来的一系列文件,授权王律师立即处理那些已经刻不容缓的法律争端;然后,他将赶往医院,赶到奶奶床前,赶到医生的办公室里,代表亲属听取会诊的意见。他希望能在医院陪伴奶奶至少三个小时,然后在下午三点半之前,赶到航天桥那个胡同口去,去接季文竹,然后,向她讲清一切,然后,两人重归于好。然后他开车载着她前往燕莎商城,为那个要过生日的制片商买下一个大卫杜夫牌的打火机。刘川原想,等奶奶身体康复,等公司化险为夷,等一切成为过往,他也要当一回制片商,投资帮季文竹拍一部电视剧,让季文竹当主演,请陆毅陈坤佟大为之类最红的小生和她搭档,让季文竹也和他们一样,一夜成名,一飞冲天。
火车显然早已驶出了北京的边界,耳中的笛鸣,眼中的旷野,无不告诉刘川,他今天计划中要见的这些人,谁也不会知道,他此时此刻,已独身一人,端坐于西行列车的一个窗前,开始了一场崎岖难料的探险。
列车驶出百里地后他的心情稍定,估计王律师季文竹们已经起床,或已经睡醒,他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开始打电话推掉今天所有的约定。他打了四个电话——公司、王律师、医院、季文竹,向他们说明自己有急事要外出几天,很快就会返回北京。在电话中他无法做出详细解释,因此能听出每一个人对他的不辞而别都感到万分惊讶,对他的一再失约都感到非常无奈,非常不满……
第二天傍晚,六时三十分,二二八次列车准点开进了阴雨绵绵的秦水车站。
刘川走出车站的第一件事,是在车站对面嘈杂的夜市里,买了一把折叠伞。他撑了这把黑色的小伞,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在似有似无的细雨里,在泥泞肮脏的小街上,一路打听着方向,向这个城市的边缘蹒跚。
他在走过两条短巷以后,搭上了一辆载人的三轮摩托,嘟嘟嘟地颠簸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单成功给他的那个地址。那是一条半城半乡的偏僻小街,一排低矮的民居错落相衔,街的尽头被一扇巨大的铁门极不协调地突然收束,铁门紧闭的院子静无声息,门上斑驳的漆锈让人隐隐好奇。
刘川一看到这扇巨大的铁门,即按约定和景科长通了最后一次电话,用暗语表示他已找到了地方。景科长也用暗语做了回答,告诉他有两位便衣就跟在他的身后。刘川回头张望一眼,整条小街人迹寥寥,看不到公安便衣的任何踪影,不知他们此时正躲在哪个墙角门洞。
他按原定的要求,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向那扇铁门迈步走去。背负着身后暗黄的路灯,刘川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张贴在铁门正中。那身影举起一只长长的手臂,铁门旋即发出了粗糙而又残破的响声。
刘川击门良久,院内无人应声。
他离开铁门,走到相邻不远的一家店铺,借问前边那院子的主人是姓范吗?店主闷声不答,只是点头。刘川又问,他家没人吗?店主又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刘川只好走出店铺,站在雨后冷清的路旁,目光穿透整条寒酸的街巷,除了少数简陋的门窗泄露出零星的灯火,整条小街暗淡无光。
刘川用手机给北京丰台的旅馆打了电话,电话打到了单成功的房间。单成功正守在电话机前,从时间上他可以推算刘川已经到达秦水,此时应有消息过来。刘川在电话里告诉单成功他已找到老范的住处,但老范不在,家中无人。他问单成功老范还有其他住处吗,他会不会这一段根本不在秦水?单成功说那你去“大富豪”找找他吧,“大富豪”那边有好多餐厅酒吧,那一带都是老范的地盘。
那一带都是老范的地盘?
单成功最初对刘川说起老范,只说他是个开煤窑的。秦水是个煤城,这些年国矿日渐衰微,私矿恣行无忌,几人十几人承包的小煤窑更是遍地开花。但从单成功后来的言谈话语中,刘川渐渐听明白了,老范在秦水,在秦水的城南一带,是个“老大”!那一带的歌厅酒吧夜总会,有不少是向老范交保护费的。其中这家名叫“大富豪”的夜总会,就是因为交不起保护费而让老范强买强卖盘过去的。
打听“大富豪”的地址比打听老范的住处要容易多了。和刘川意料的一样,“大富豪”离大铁门不算太远,不过间隔两条街衢。而出乎刘川意料的是,那家名为“大富豪”的夜总会竟会破旧得如此名不副实。它的规模虽然不算太小,除包房外,光散座大厅就放得下三十余张台子,但里里外外的装潢陈设却和这座城市一样,简陋得与富豪二字风马牛不相及。
夜总会虽然简陋得像摊牛屎,但牛屎上依然插满朵朵“鲜花”,刘川一进去就能感觉得到,在那些灯光暧昧的角落,闪动着无数贪婪的目光,在这里招蜂惹蝶的小姐,穿得比大城市的同类还要暴露,脸上涂抹得还要夸张。也许因为这里肉少狼多,生意并不太好,所以刘川刚一落座,就有四五个小姐一起上来和他亲热,透过厚厚的脂粉可以看出,她们有的几乎尚未成年,有的则已徐娘半老。刘川懒得与她们纠缠,出手大方地为她们每人要了一杯饮料,然后开口打听老范的下落。
老范名叫范本才,对这位范本才的来龙去脉,那几个小姐你问我我问她谁也说不太清,叫来一旁的服务生问问,也同样一脸茫然。刘川不由心中纳闷,范本才既是这一带的老大,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怎会一无所知?
小姐们的饮料很快喝完,个个自行其是地喊服务生又添一杯,服务生除添饮料之外,又自行其是地给他们上了一个果盘。刘川问不到老范,坐着无聊,便喊服务生过来结账。服务生也没拿账单,只拿了一张手记的小票,过来上下嘴唇一碰,居然吓了刘川一跳。
“八千三。”
“八千三?”刘川说,“你搞错了吧?”
“没错,就是八千三。”服务生很平静地给他看那张小票,上面的数字龙飞凤舞,刘川仓促中仅仅看清了果盘的价格,那个没点自送的果盘竟然要价四千元整,这也是小票中最为醒目的一个数字。刘川还未看清其他饮料的价格,身边已经围上了四五条壮汉,其中一个拍拍刘川的肩膀,一脸冰冷横眉喝问:
“咳,这位朋友,想赖账吗?”
刘川说:“我没想赖账,他这账单不对,我想对一对……”
那汉子不容刘川说完便问服务生:“多少钱?八千三?”他接过小票往刘川手上一拍:“价钱都写着哪,很清楚!你看好了赶快交钱,别嗦!”
这架势让刘川看清楚了,这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在这种地方,对价格的一切异议都注定无效,一切争执也就变得毫无必要。他想了几秒后重新坐下,板起脸对服务生说:“叫你们经理过来,你告诉你们经理,我是范本才的朋友,专门到这儿找他来的!范本才,你们认识吗?”
服务生不知所答,转脸去看为首的壮汉。壮汉愣了一下,声气略减,反问刘川:“你是范老板什么人?”
刘川说:“朋友!”
“朋友?”壮汉打量刘川的样子,从外形上看刘川刚刚长大成人,眉宇神态稚气未消,壮汉显然不信地问道:“你跟范老板怎么认识的?”
“你别管我怎么认识的,”刘川说,“就是范老板让我到这儿来找他的。你们叫范老板来,他叫我付多少钱,我付!”
壮汉抬头,命令一个瘦骨精灵的家伙:“小虫,你去叫小康来,他在后面打牌呢。”
那个叫小虫的瘦子应声走了,壮汉也带人散去,容刘川一个人坐着。小姐们也都躲远了,远远地看他,交头接耳地议论。
没过多久那帮壮汉去而复来,这回他们簇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冷面青年,那青年二十七八岁年龄,相貌威猛,一脸杀气,走到刘川面前,眼睛上下一扫,打量得极不客气。
身后的壮汉说了句:“就是他。”
青年冷冷看了刘川一眼,只一眼,便移步转身,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来:“骗子。”这两个字如同一道命令,刘川立即被壮汉们围住,提着衣领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壮汉恶声相问:“交钱吗?没钱我跟你去取。你是从哪里来的,没钱你还敢找这么多小姐陪你!”
刘川刚刚喊了一声:“放手!”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拳,那一拳打得很正,让刘川反仰着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没容他挣扎爬起,就又被拎住衣领,拖离了地面,前后左右七嘴八舌,说不清多少嗓门在厉声喝问:
“交钱吗,嗯?”
这回刘川没等他们第二次出手,似乎仅仅凭了本能的冲动,没有细想任何后果,就一拳击出,正中对方面门。刘川看上去不壮,但有些干巴劲儿的,而且他在公大练过搏击格斗,而且他还是公大篮球队的最佳板凳,而且那一拳出其不意,对方被打得身体失衡,竟一下撞到身后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的杯子和蜡烛霎时跌翻,地上立刻碎声一片。
周围的打手全都拥上来了,拳脚相加。刘川又踢桌子又抡椅子,虽然力量悬殊,但也人仰马翻地打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被不知多少双手按在了地上。被按倒的那一刻他心里说不清有没有恐惧,也许因为他总觉得景科长他们肯定就在不远,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死于非命。
但是当他被从地上拉起来以后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估了形势,景科长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胸部腹部甚至头部被连续重拳击打的时候,无人搭救。打他的人先是被他打的那个壮汉,接着换上了那个名叫小康的青年,他的身体并不比壮汉更壮,但下手却更加凶残。刘川的两条胳膊被人架着,挣扎了片刻便力气用尽,他能感觉到自己麻木的脸上开始潮湿,他看到小康随即用桌上的纸巾擦手,从纸巾上看他知道自己已经血流满面,纸巾上的血终于让刘川心头早该到来的恐惧蓦然浮现。
小康一边擦手一边低声骂道:“妈的!”随后又扔了一句:“跟他要钱!”便拉着始终在一旁观战的一个女孩向外走去。刘川双眼模糊,但他看见了那个女孩。显然,她不是酒吧的小姐,从衣着扮相上一看便可区别。那女孩与小康相偕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甩脱小康转身回来,对还在挥拳过瘾的壮汉说了一句:
“别打了,放了他吧。”
刘川没想到壮汉马上住了手,用请示的目光去看小康。看来小康很乐意讨那女孩欢心,随即发令:“放了吧。”抓住刘川的几只手同时松开,刘川失去支撑,双腿一软就地坐下。
女孩走到刘川跟前,问他:“你从哪来呀?”
刘川满嘴灌血,声音含混:“……北京。”
女孩问:“北京?到这儿干吗来了?”
刘川:“找我朋友来了。”
“找你女朋友?”
“不是,男朋友。”
旁边的壮汉替他说:“他说范老板是他朋友。”
这句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也许,在这些人眼中,以刘川的样子和年龄,和范老板彼此呼朋唤友,确实有点搞笑。
女孩环顾众人:“那你们带他去吧,看看是不是真的。”
大家又笑,笑过之后,听出女孩语气认真,于是那个被称做小虫的家伙走了上来,生硬地扶起刘川,说:“走,我带你去!”刘川让他扶着走了两步,又回身拿了自己打架时甩在地上的背包,那背包在他挨打时已被人搜过,里面的钱财肯定搜刮一空。
小虫拉着刘川出门,没走两步,顺手一推,说:“快滚吧!以后记着,出门在外,到什么地方先打听码头,省得自找麻烦,听见没有!”
刘川被推了一个跟头,擦着满嘴凝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走去。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手机外盖在打架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心怀侥幸地拨了景科长的号码,拨到一半发现手机还没打开。他使劲按动开关,按了半天屏幕还是黑的。他狠狠将手机摔在街边的墙上,嘴里同时骂了一句脏话,说不清是骂手机还是骂那帮打手,还是骂始终见不着人影的景科长他们。
大前天早上刘川从家里出来时在背包里塞了三千块钱,刚刚被那帮打手尽行搜去。他摸摸裤兜,心情稍定,昨晚景科长给的钱还在裤兜里原封未动。随着踉跄的脚步,刘川的胸口和两肋都在剧烈疼痛,嘴唇也能觉出肿得老高。走出这条街又拐了一个弯,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小小的旅社,进去花五十元钱便可开个单间。旅社的营业员惊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血污,看着他撕破的上衣和脖子上的青肿,没敢多问就把房间开给他了。他在旅社公用的水房里用冷水洗了洗脸,冷水把整个脸孔刺激得疼痛钻心。他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但腹中并无半点饥饿感。他从水房走到旅社柜台,用柜台上的电话拨了景科长的手机,景科长的手机不是本地号码,柜台的电话又接不通长途,问营业员哪里可以打长途电话,营业员说附近没有,最近的邮局要到三公里外,不过现在恐怕早已关门。这时刘川全身每个骨节都酸胀难耐,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摇地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了,大概只过了不到一分钟的光景,他就不知不觉沉入到黑暗的梦中。
他醒来时天仍然黑着,但窗户上已经依稀有了些清晨的薄雾,他明知自己醒了但全身仍被梦魇镇压,无论怎样用力也无法活动。恍惚中他看到一个高大宽阔的人影,阴阴沉沉立于床头,他断定这不是做梦但又不敢断定,他挣扎良久感觉喉咙开始蠕动,他听到自己艰难地发出细小而又惊恐的呼声:
“……谁?”
黑影的声音也有些朦胧,但刘川的听觉已渐渐清醒,他听到那个朦胧的声音在缓缓应答,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冰冷:
“你找我吗?”
“……你是谁?”
“我姓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