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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李小平领着一小三四年级两个班的学生,穿过庙前街,到达了广场。学生都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李小平自己也穿了件白色的衬衫。早晨从家里出发前,李大梅还特意让他梳了下头发,说是大活动,人要搞得精神些。李大梅也参加上午的欢迎大会,她是参加县直机关方阵的。还有乡镇方阵、企业方阵和市民方阵。王月红参加的是市民方阵,她早饭没吃,就先走了。说市民方阵要稍稍地集合一下,不然,到了现场会出事的。
李小平带着学生,按照指定的位置,将学生们安顿好了。
阳光很强,文庙大门被高大的台子整个地遮住了。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一个一个的方阵,都穿着相对整齐统一的衣服。县直机关方阵,还带了小旗子。李小平看见姐姐李大梅,就站在方阵的最前面。而妈妈王月红正跟着市民方阵,急急地往场子里走。王月红显然化妆了一下,脸白了,眉毛浓了。在她后面,是高浩月的妈妈叶桂枝。与她并排的,是一个男人。李小平看着,突然就觉得那背影很让他熟悉。啊,他想起来了。他没有作声,只是走到台子位置,朝市民方阵这边看看。那男人五十来岁,俊逸,红润。李小平有些印象了。那应该是剧团的楚少朋。李小平从小就经常到剧团里听戏,剧团里的演员,他大都熟悉。这楚少朋,唱的是小生。早些年,与王月红唱对手戏。他们两个……李小平正想着,负责现场组织的干部叫开了:请各个方阵的领队,再检查一下方阵。英雄马上就要到了。请大家做好准备。这可是政治大事,一定不能马虎。
李小平回到学生方阵,检查了一下,因为阳光强烈,学生们又穿着厚厚的校服,大都流汗了。李小平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手表。八点半了,说好九点十分,欢迎会准时开始的。整个广场,现在一下子成了人的海洋。广场是青桐城重大事件的舞台,可是现在,它上演重大事件的频率少了。前年,中国人参加洛杉矶奥运会,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那次庆祝大会,也是在广场召开的。青桐城里的鞭炮,全部卖空了。
锣鼓队进入了广场,红地毯开始铺在过道上了。
李小平有些激动。昨天晚上,他还看了一首诗,叫《英雄挽歌》。英雄主义,是每个男人心中最牢固的情结。李小平读着埃利蒂斯的诗:
水晶之钟在远处长鸣不歇
明天,明天,他们说:是天上复活节!
埃利蒂斯的激情与对自由的歌颂,让李小平读着,就感到血液的流速加快了。诗歌的年代,年轻的血总是最先被点燃的。李小平站在学生们中间,又默念了一遍:
水晶之钟在远处长鸣不歇
明天,明天,他们说:是天上复活节!
人群一片骚动。接着,广场上的喇叭里,有人在喊:"请大家做好准备。战斗英雄程解放同志,即将到达。"
李小平朝着和平路那边望过去,他的视线被人群给挡住了。他回过头,正碰着高浩月的目光。高浩月站在铁皮棚子外面,抽着烟。李小平点点头,高浩月拿出烟盒,向他示意了一下。李小平又摇摇头。和平路那边听见汽车声了,接着,鞭炮响了,锣鼓响了,"欢迎,欢迎!欢迎英雄!"的声音,也在广场上回荡了。
程解放走过红地毯,他高大的身材和四个兜儿的装束,一下子就让人认了出来。与他并排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他后面是两个军人。再后面,是县里一班领导。程解放不断地向人群挥着手,上了台子,锣鼓停了,全场静了下来。程解放"啪"地一个立正,向着台下敬了个军礼,接着,又向台上敬了个礼。这两个军礼一敬,掌声便雷鸣般地响起。李小平也鼓掌,鼓着鼓着,他的眼睛一酸。无边的崇敬,让他差一点流泪了……
欢迎会进入了程序化。程解放用夹着普通话的青桐话,作了一场战斗报告。李小平一边照顾着学生们,一边听着。高浩月挎着相机,在人群里钻过来走过去,选择着不同的角度。听着听着,李小平竟感到有些遥远。英雄也许只是一个名词。我们更多的时候,关注的是英雄头上的光环,而不必要过分地关注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细节。那些细节,因为与我们的真实生活离得太远,而显得像神话甚至近乎虚伪,而英雄是真实的。程解放作为青桐城的一员,他是真实的;而他的父亲程大炮,作为青桐城最有影响的老革命,也是真实的,还有民间流传的种种关于程大炮的传说,都是真实的。李小平经常在人们的谈话中,听到这些。他丝毫不怀疑,而现在,他感到一阵落日般的悠远。台上的声音已然消失,而台下,李小平站在学生方阵之中,渐渐地沉入到了广场的阔大之中了。
欢迎会后,李小平带着学生返回一小。然后,他到了文化馆。
高玄正一个人坐在窗子前抽烟,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还夹杂着潮湿的霉味。李小平说:"开开窗子吧,透透气。梅天也过了。"
高玄道:"我需要的不是这扇窗子,我需要的是灵魂的窗子。"
李小平沉默了会儿,高玄问:"中午没事吗?我们找王五月喝酒去。"
高玄在胜利餐馆等着,李小平到了一中,喊了王五月。路上,正碰着栗丽。王五月说:"高玄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而青桐,这么小的地方,不适合有思想的人生活。"
"那么,我们都是没有思想的人?"栗丽问。
栗丽的长裙子很宽松,李小平只看了一眼。她的领口开得低,说话时,厚嘴唇翻动着。王五月显然被栗丽的问话噎住了,好久才道:"不是我们没有思想,而是我们没有超越我们生活的思想!"
"精辟!"李小平叹了句。
到了餐馆,唐东方拿着眼镜,凑近来笑着说:"我刚才在欢迎会上看见小平老师你了。真没想到,程大炮的儿子也成了英雄!"
王五月就问:"难道不能?"
唐东方退回到桌子边,坐下,才道:"怎么不能?当然能。想程大炮当年,放着地主家的少爷不做,上山打游击,差一点送了命。敌人悬赏一百块大洋抓他。那可相当于现在的一两万呢。妻子被敌人关了,大儿子也被杀了。他就是认准了一条路。解放了,好了,当了地委书记。你们知道吧?程大炮有两个老婆。"
没有人应他。
唐东方干咳了一声,"第一个老婆,就是被敌人关了的。听说还被……第二个老婆,就是后来的程解放的妈妈,叫冯素,是个知识分子。解放后,程大炮跟冯素在一块儿过,可是跟前面的老婆也没断。老革命,又立过大功,谁还过问?"
菜上来了,陈丽平移着木桶身子,回到了店里。一进店,就嚷着要唐东方和她一块回家一趟。唐东方攥攥手,跟着陈丽平出了店。这边,李小平将酒开了,给高玄和王五月各倒了一杯,正准备给自己倒,栗丽说:"没我的了?"
李小平说:"你也喝?"
"废话。我怎么不喝?"栗丽翻动着厚嘴唇,伸手在李小平的脸上揪了一把。
李小平给栗丽也倒了一杯,剩下的,还有小半杯,他给自己倒了。王五月说:"你这少了吧?我给你点。"李小平说:"正好,我下午还有课。喝多了,脸红,误事。"栗丽道:"真是个好孩子,小伙子,不错!"
高玄一直不说话,王五月问:"怎么了?思想者都是痛苦的?"
"非也!只有真正的思想者,才是。五月啊,最近我突然有些悲观。尼采说一切的艺术都是酒神艺术。那么,它也是悲剧的。换回来说,我们的写作,我们的生活,到底也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选择了酒神的艺术。在此艺术之中,我们获得了悲剧的快乐!"高玄继续道:"这是一个产生艺术的年代。然而,我们已经过多地陷入在盲目的欢乐与自恋中了。虽然有很多事物正在改变,但是,还有许多根本性的事物,依然如故。而思想者,要思考的,就恰恰是根本性的规律。就像艺术,艺术到底是为什么?为谁?艺术给我们的日常生存带来了什么?又从我们的创作中,获取了什么?"
"艺术是个体的激发。我觉得艺术只是个人的,不需要为群体承担。"栗丽插话道。
高玄喝了口酒,他皱着眉:"也许栗丽说的一点不错。可是,良知是写作者,不,是艺术家所必须持有的。改革的年代,我们更应该看到良知在社会存在中的意义。同时,艺术是个体的,那是指单纯的艺术活动。而真正的艺术,必须走出自我,成为推进社会良知的武器。"
"太理论了。"王五月与高玄碰了下杯子,"我不觉得你写小说有什么不好,但是,你也是在改变着的。比如最近你写的《守夜者》,我觉得就受了西方哲学的影响,宣扬了人性的解放与民主。"
"这正是我最近思考的方向。"高玄正要继续往下说,关红兵提着一包卤菜,在门口就喊着:"喝酒不喊我!你们哪!哲人总是寂寞的。"
王五月说:"刚才没见你。既然来了,就喝吧。"
唐东方已经又拿来了一瓶酒,李小平给关红兵倒了一杯。王五月和高玄也都加了点。栗丽问关红兵:"哲人既然寂寞,那何必还出来喝酒呢?"
"喝酒,外化也。哲人,内心也!竹林七贤就是喝酒呼啸,尽情挥洒人生与舒展心中愤懑。"关红兵闻了下酒,低头喝了一大口,"再比如西方的许多大哲。啊,高玄哪,听说你最近正在研究尼采?"
"正在看他的《偶像的黄昏》。"
"好书!不过,尼采最精彩的还是他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自从我更了解了肉体。"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我觉得精神只不过好像是精神罢了。而一切所谓永恒也仅仅只是一种譬喻。""关红兵道:"精神只是精神!永恒只是瞬间。人生是悲剧的,生活也必是悲苦的,无意义的。"
"你这违反了尼采的原意!"高玄将杯子使劲地在桌上叩了一下。
关红兵冷冷地一笑,李小平看着。对于他们之间的争论,李小平基本上一知半解。王五月转了话题,问关红兵:"好像听说你有好几天没上课了?"
"我不愿意给他们上课。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关红兵不屑道。
"不是他们不理解。而是你的上课方法有问题。对于高中的学生,你整天讲哲学,他们能懂吗?而且,这样,他们怎么高考?"
"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必须告诉他们!"
高玄与李小平碰了下杯子,王五月问高玄:"什么时候到北京?"
"下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