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这里有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纸……
女词人将《丧乱帖》在书案上展开,力敌千钧的笔迹在纸上大开大阖地疾走。她说你很喜欢它吗?寤生摇摇头。我只是一看见它,心神就全乱了。我觉得我身上的气照着这些字飞快地流起来,就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在我胸脯里、手上、脚上乱游,乱窜,乱撞。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真恨不得用刀在身上扎个眼才舒服。
女词人强笑,我不信。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惴惴不安地敲打。我觉得这都是我不识字的缘故吧,我不识字就着魔一样被字形拉着走。寤生说,我要是能识字,我就会摆脱它的魔力了,就会像破开一条母鱼的肚皮一样读破它。他说,我觉得这些字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和我有关的大秘密。
一派胡言。女词人的双唇哆嗦着,她三下两下把书案上的白麻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古董堆。纸球落进一只积满灰尘的陶盆里。寤生走过去拾起纸球,顺手提起陶盆。他说,夫人,这会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吗?也许只是时间很早罢了。
他用手细心地拭去盆上的积灰,陶盆现出红泥的本色。盆的外壁绘满了渔网一样的图案;内壁上一圈小矮人的剪影,手牵着手踩着波浪在壮舞。他看到这些小矮人的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下身伸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形态忘情而又放纵。他说,夫人,很早时候的人都长有尾巴吗?
谁告诉你那是他们的尾巴了?女词人走近来接过陶盆,她看见这些壮舞的小矮人如同在网中挣扎的绝望的
鱼群,她想,鱼死而后网破。
书房内一阵寂静。雨声细密而又舒缓。
他说,夫人,你的旧东西真多。
小矮人脚下的波浪扩展开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扶住了寤生的肩头。多吗?劫后余生而已。
大船在海上剧烈地摇晃着,系在桅杆上的帆布发出嘭嘭之声,就像立刻要落下来打在挤满甲板的难民身上。她使劲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以免咸湿的海风将她的袍子从脚下整个地掀翻。她吐完了最后一口胆汁,身体在和海船一起旋转。她丢在海岸上的几十架牛车就成了一溜灰线。
她对他们说,各自逃命吧,追赶宋军的金兵去了,杀人放火洗劫百姓的家伙随即就到。这些陈年旧货就都给你们了。她在牛车之间踱着步子,带着一丝惨笑和歉意。她说,大乱之年,古董古玩恐怕还不及一袋面粉济事呢。
车夫们抬起头来,就像黄牛一样一声不吭。
但是当她随便提了几口藤箱上船后,马上就后悔了。很多年以后,当她一踏上踉跄的船板,还会有一种噩梦惊魂的感觉。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任何大船都是一只轻如蓬草的小舟,如果她不被吹到所谓的仙山琼阁,就只有葬身鱼腹了。她并不相信人有来生,也从不语怪力乱神,但她企望死后能保持一个囫囵的身体,就像它生前完全属于自己一样。
船在抵近越州靠岸的时候,她兀自抱着她的藤箱沉睡不醒。她觉得全赖海潮把自己渍成了一个腌腊的盐人,才挨过了这最黑暗的日子。
寐生把纸球放在案面上一点一点地展平。她看见他乌黑的十指纤长而又细腻,扁圆的指甲随着指尖的翻转,透出柔和的光来。他说,夫人,我想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女词人想不通为什么随手提上海船的藤箱中,偏偏就有这卷不祥的白麻纸。她说,寤生,这不是真的。我不会对夫人说谎的。
完全错了。她摇摇头,笑道,我有一天会告诉你这些字的内容的。那么,你用什么来和我交换呢?寤生在腰间摸了摸,抽出一管芦笛。芦笛又长又滑亮,泛着湖水的波光。他说,我只有这一样东西可能会使夫人喜欢的。
他向下了觑了觑案面,在靠边的一堆杂物中,立着一只圆柄形的小口高足玉杯。这只玉杯的颜色温润洁白,通体没有一道雕琢的纹彩,她和几本烟煤败黑的旧书、一口绿锈斑驳的香炉站在一起,就像一个安静而羞涩的姑娘。寤生将芦笛往瓶口一插,动作准确而利索,长长的笛子顺着瓶身滑下去,直至没顶。寤生脸色微变,他没有想到瓶内的通道要比看起来的幽深得多。
他回头对着女词人,夫人,这也是很早时候的东西吗?
女词人声色不变。是的,三国时候一个女人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