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豆芽作坊的那一段,女词人从柳堤上趑趄了一下,右腿陷进了田埂下的排水沟。春汛在这里形成的淤泥深厚而又黏稠,女词人的右腿被一股吸力紧紧地往下拉,她恐惧地抱住身边的柳树,仿佛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恶魔争夺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双腿劈开的动作丑陋而又粗俗,但她一动也不能动弹了。北方晚春的后半夜,天空出奇的黑暗和高远。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掠过青纱帐的梢头,汇聚在她皮肉松弛的脖子上,钻进她的腋下、胸膛、肚腑……如同无数只冰凉的手在她全身的每一寸地方恣意地抚摸。
她浑身发出颤抖,把柳树抱得更紧了。她的嘴唇和舌头触在了树干结实而皴裂的皮肤上,感到有一股辛苦、灼热的软汁被吮吸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听到深陷淤泥的右腿在颤抖时发出一种有节奏的汩汩声,好像
一条又长又滑的泥鳅在烂熟的洞穴中快意地钻进又钻出。
水渠边孤零零的豆芽作坊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犹如整个隐蔽的北方张开了一个孔。
一个老媪的声音:把大磨盘压上去。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附和着,几条黑影在窗口晃了几晃。
灯光熄灭了。北方再次融入了长长的沉静。
女词人感到最初的慌乱与冲击已经过去了。她试着提了提自己的右腿,淤泥发出一声叹息,右腿松软无力地褪了出来。
她向豆芽作坊走过去。四周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走向的,其实只是一种感觉。她觉得体内的思想与愿望,和前方那所房屋,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层叠浩繁的苍穹飞云,都一齐被同一种普遍的黑色照亮了。她问自己,这就是我们先人梦寐求之的天人合一吗?她的头撞在一扇木板上,木板硬生生地倒下去,发出焦脆而短促的轰响。响声之后,她已经站在木板上多时了。她左腿渗出的汗珠顺着腿肚滴落,糊满淤泥的右腿却冰凉入骨。她感到在这阴阳错乱的时分,世界正经历着将灭未灭的痛苦。
她慢慢听到了一种嘎扎嘎扎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是自己心脏的搏动和血脉的流转,但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体内会储蓄那么大的能量。她想这声音也许是风吧。但她的体肤明确地告诉她晚春午夜的风像潮水、像手掌、像蠕动的毛毛虫,而这种嘎扎声仿佛在喘息、挣扎、有力地破裂与生长,它就存在于这间破落小屋的某一个角落。
女词人的手在小屋中寻到了一盘冰冷的石头,那么大那么圆,她把双手放上去轻轻抚摸,凿子打出来的粗糙纹理使它显得沉重与厚实。女词人的手受惊似的感受到这盘巨石在轻微地动摇,那嘎扎嘎扎的有力之声正来自被石头压迫的底层。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变成了节奏混乱的冲击,女词人摩挲在石上的手掌随之上下颠簸和左右晃动起来。她的手摸索到了一个圆洞,她的手指在洞口迟疑了一下,向洞内探去。洞穴神秘而幽深,她用最长的那根手指试探着向深处伸去,她心跳紊乱带着突如其来的犯罪感,就像朝着自己身体最黑暗的中心在挺进。她探险的手指突然被一丛跳跃的东西接住了,并沿着她的手迅速地蔓上了手腕,她
失去控制地大叫一声——
啊……啊……啊……
她被自己的声音震蒙了,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体内还能爆发出那么响亮那么尖厉的呼喊,她问我是在黑暗的孔上拨醒了一颗沉睡的狮心么?她上身无力地匍匐在巨石上,巨石却托着她的身子向上升,她觉得自己已在黑暗中升入了魔界。她的一支留在孔洞外的手继续在巨石周围摸索,在石底她摸到了一片密实紧扎在嘎扎声里茁壮拔节的豆芽茎秆,它们用饱胀的水汽抬起了一块巨大的磨盘!
她吸了一口气,她吸进的是一块难以融解的夜色。
女词人回头望望,她怀疑自己是在用盲人的眼睛看世界,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再次引颈回望,隔着一片溽暑湿热的白气,那座挂满烂熟石榴的废园已远远地退去了。她记不起恍惚中自己是从一扇半启的柴扉还是一道老墙的缺口钻出来的,她想,青梅只锁住了她自己并将自己蜕变为一根发潮的绿色植物。
女词人定住眼睛,她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湖滨,粼粼眩光透过芦苇的叶子射得她的双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