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和他底同伴们在十天以后到达九江。最后几天所经过的村镇和县城,已经在马当封锁线之内,因为纪律良好的军队不绝地通过的缘故,是呈显着惊人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于从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来的蒋纯祖们,是惊人的,使得他们好久地在内心工作着,以求适应。受着秩序底保护,被人口底陡增刺激起强大的商业欲望来的村镇,是除了过境的军队和墙壁上面的标语以外,毫无战争底迹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旷野上所呈显的各种毁灭,在这些村镇里看来,像是不可能的。蒋纯祖们,是还留在他们底恶梦里,疲惫地通过那些笼罩着烟雾、奔跑着小孩们、响着锣鼓、充满着各种气息、陈列着各种物品的、准备过年的街道。蒋纯祖想到,这些人们之中,是绝无一个人愿意到那一片旷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毁灭的。那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的妇女们,那些在街道上嘈杂地挤着的男子们,那些酒馆,那些辣椒和猪肉底强烈的气息,是打动了饥饿于和平和饥饿于食物的逃亡的人们。在一个肮脏的河湾里的一所庙宇底墙壁上用红字图画出来的巨大的标语和一幅拙劣的宣传画,是给予了蒋纯祖以强烈的、非常的感动;这是他从毁灭里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为他底饥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毁灭之后,这个民族底意志和组织仍然无比的坚强,这个民族仍然要斗争下去。因这一幅宣传画,蒋纯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无限的光明,而他个人底一切梦想都会实现。因此蒋纯祖永远记得这一幅图画,和它所临的那个肮脏的河湾,和这时在近处响着的那种锣鼓声:人们是常常这样永远记得那些在外表看来是毫不重要的东西的。
于是蒋纯祖便脱离了他底毁灭的、可怕的梦境了。于是,在那种被刺激起来的强烈的渴望里,在内心底那种紧张的、丰富的颤动里,蒋纯祖便开始梦想、并计划他底动人的、壮丽的未来了。那种鼓励着年青的人们在他们底同类中去做强烈的竞争的虚荣心,便带着诗意,放射着光华,飞扬起来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汉所有的那华美的、浪漫的一切。他是向这个浪漫的世界飞翔了。那一切毁灭,是迅速地被遗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是要在遥远的后来,才能明了那可怕的一切底真实的意义的。
他们底形状是异常可怕的。他们是这样的褴褛,兵士们,是穿着奇奇怪怪的、破烂的衣服。他们是憔悴、疲惫、涂满泥污,被白蚤所盘据,脚上在流血。但他们是终于到达了。他们在兴奋中到达九江对岸。天晴朗,江流闪耀,雍容富丽地流动。对江的城市,照耀在阳光下,笼罩在轻淡的、蓝色的烟雾中。
在临近九江的时候,他们结合在一群伤兵和散兵一起。在他们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拦。军队正渡过江来,在江岸上整队。成单行的、装备沉重的军队沉默着走上江岸,钢盔和枪枝在阳光中闪耀。这些军队三者处于平衡状态,反之人的行为便会失常。,是开到淮中平原去,准备大的战斗的。
队伍走上江岸,突然地,军号吹奏起来。载荷沉重的兵士们庄严地在军号声中摇摆,好像是合着军号底节奏,红边的蓝色的军旗在寒风中招展开来。出发的兵士们,显然因军号声而激动,但露出冷淡而坚持的面容,愤怒地摇摆。
散兵们严肃地站下。蒋纯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这个行列面前,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狈如乞丐的散兵们立正了。
蒋纯祖立正。对祖国的庄严的感情,是笼罩着这个江岸。人们投向这支队伍的那种视线,在中国,是很少能够看到的。
两个穿灰布军衣的军官从侧面的茅棚后面转过来,挤过那些民众,沿着流动的队伍走向散兵们,严厉地向他们说,奉到命令,散兵必须在报名编队之后才能渡江。
因为无数的散兵在城里闹事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措置。但站在这里的这些人,不明白城内的情况,过度地疲惫,所怀的热望仅仅是善良的那一种,毫无疑问地便服从了。在这两个陌生的军官,因为军号声和通过的队伍的缘故,拿出对待老部下的样子来开始使大家排队的时候,蒋纯祖走了出来,声明他不是兵士。
“想逃走吗?”那个浓眉的、面孔粗糙的军官问,因为军号声的缘故,怜悯地笑着看他。
蒋纯祖恐慌了起来。但丘根固上前,行礼。
“报告!我们晓得,我们一路来的,他是老百姓。”丘根固庄严地说,因为军号声的缘故,称蒋纯祖为老百姓。
蒋纯祖希奇地看着他,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这样说话——他是已经忘了,这个人,是一个兵士——并且曾称他为老百姓的。倒是他,蒋纯祖,常常觉得这个人是老百姓的。蒋纯祖突然觉得,由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他是和这个人突然远离了。
军官简单地吩咐蒋纯祖走开,但蒋纯祖被渺茫的悲愁袭击,站着不动,凝视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他们排到行列里去了,严肃地注视着为了避免妨碍在身边庄严地进行着的一切而轻轻地喊着口令的那个军官。他们,在稍息之后,不约而同地凝视蒋纯祖。然后,军官发出口令,这个小的行列向右转,朝茅棚那边走去。
蒋纯祖站着不动,呼吸频促,想起旷野上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完全孤单了。
“分别得这样简单吗?不能够的!”他想。
“再见!丘根固!”他喊。
从那个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后面,他底同伴们回头,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
“再见,刘继成!”蒋纯祖悲痛地喊。“我们曾经在一起,好像要永远在一起,而现在分别了,永远!”蒋纯祖想,向那个褴褛的小的行列奔跑起来,但在茅棚旁边站住了,含着眼泪。
蒋纯祖看见他底同伴们已经走到一座大而孤独的庄院面前,他们之中,烂眼睛的刘继成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到庄院里面去了。一个荷枪的兵士,在门前守卫着,因为悠远的军号声和继续走过着的庄严的队伍的缘故,神圣地向这些破破烂烂的散兵们敬礼。这些散兵们,从毁灭中出来,曾经几乎把他们心中的那个祖国也置在毁灭中,现在得到这个祖国底神圣的敬礼了。
那个留在后面的瘦而苍白的、有着文雅的表情的军官跨过水塘走来,注意到那个非常的敬礼,然后含着善意的嘲弄看着蒋纯祖。
“要去吗?要去,也行的哪。”他说,笑着。
蒋纯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小孩般看着他。他文雅地笑着点头,好像赔礼,走了开去。他底姿势有力而严肃,那个卫兵向他敬礼。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于是蒋纯祖明白,是什么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底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底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底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底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后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于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胡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后,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青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底信条底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底漂泊者底毁灭的权威底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底身上,是涂着他底朋友底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底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底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于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青的人们,在他们底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著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多的东西啊!多么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于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底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底紧张的苦恼和心灵底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于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底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底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底青年们,他们底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底脸孔充血,他们底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
这种被饥饿者和竞争者的双重的狂热所支配着的阅读,是使蒋纯祖底感情和思想整个地变化。当他重新走到街上来的时候,黄昏,那些灯火在嘈杂的人们之间美丽地闪耀,那些车轮在疾速地奔驰——对于这一切的亲切的、温柔的感觉,就完全地消灭了他底从旷野中带来的那个恶梦。他觉得,对于旷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还有一些苦闷,或一些不了解,但现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优待他,他愿意把它们忘记。
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快乐。他开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汉口去。于是他向江边走。有时他站下来,露出恍惚的表情,企图唤回旷野中的那些非常的东西,并了解它们。但这是徒然的。它们是完全地消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这种消失,是证明了他目前的快乐。
那些在等待着他的光荣的工作和热情的、美丽的、惊人的少女们,是把那个朱谷良、那个石华贵、那个丁兴旺和那个丘根固消灭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个朱谷良底身边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丽的、热情的、惊人的少女们便是必需的了。他觉得,这种心情,是一种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觉得,这种叛变,是一种羞耻,然而是一种必需,因此他仍然快乐。
他走下码头,挤到人群中去。一个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说,船,夜里一定有,但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于是他就决定等待,在码头下层的石级上坐下。
冷风吹扑着。等船的人们,沉默而困顿,倚在箱笼上或坐在各种堆积物上。卖零食的小贩们底灯火在各处闪耀。多量的电灯在左近的楼房和江边的囤船上辉煌着。沿着江边,停泊着各样的船只,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着灯火。马达在被映照得异常明亮的水面上所发出的节奏的、顽强的颤动声,给予一种漂泊的感觉,使蒋纯祖感到甜蜜的凄凉。于是他就静静地跳过朱谷良和石华贵底毁灭,想起往昔的那些事来。他想到去年过年的时候和前年过年的时候,想到在爆竹底烟气和朦胧的灯火里,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飘落的雪花……。他是静静地跳过了旷野中的毁灭,因为那无论怎样悲哀,无论怎样凄凉,由于那些苦闷的流血和冲突,并由于他在那中间害怕悲哀的缘故,他,蒋纯祖,不能从它取得甜美的、凄凉的、光明的养料。他是回到了故乡;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华贵了。
蒋纯祖注意到,在寂静的江面上,一只小的木船从一只大货轮底暗影里漂了出来,在光亮的水面上无声地滑行,而到达江岸。这只木船底流走,和它里面的惨澹的灯火,是使蒋纯祖底眼睛得到一种娱乐。他注意到有一个徒手的、样子很困顿的军人走了下来,其次,两个兵士担着一架舁床走了下来。然后又是一架。那个军人,绕过那些堆积物和那些等船的人们,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走在前面。那两个躺在舁床上的人,覆着军毯,好像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于是蒋纯祖明白,为什么在那个徒手的军人底脸上会有厌恶的表情。“又是两个生命为民族牺牲了!他们是怎样的人呢?”蒋纯祖敬畏地想。
蒋纯祖,在敬畏里面,紧张地凝视这两个负伤者,注意到,前面那一个,是在痛苦中昏迷地皱着脸,后一个却睁着眼睛;照在灯光里,这眼睛有着特殊的光亮;并且,在这个人底有须的、苍白的脸上,有着宁静的、淡漠的表情。蒋纯祖迅速地站了起来,认出这个负伤者是汪卓伦。蒋纯祖激动地叫唤了一声,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床,把它拦住了。汪卓伦没有看到他。那个徒手的军人,走下两级台阶,厌恶而怀疑地看着他。
“姐夫!姐夫!”蒋纯祖喊。那个徒手的军官皱眉,并且下颔打颤。
“同志,很危险,不能耽误!”他严厉地说。同时吩咐兵士们继续抬动。
蒋纯祖迷茫地站了一下,很多人看着他。然后他追着跑上去,和汪卓伦底舁床并排行走。他不再喊叫,但注视着汪卓伦,希望他认识。舁床在石级上倾斜,汪卓伦以淡漠的眼光看到了这个喘着的、瘦削而狼狈的年青人。从他底眼光底变化和他底干枯的嘴唇的颤动,蒋纯祖明白已被认识。蒋纯祖叫了一声。
汪卓伦,左胸为弹片所伤,伤势极重,但宁静而清醒。他是在八月下旬被任命为一艘陈旧的江防舰底代理舰长,奉命到江阴的。作了献身,寻求一种最简单的、直趋目标的生活的汪卓伦,认为在战争里可以找到这样的生活,但在江阴的三个月里,明白了战争所包含的人事底可悲的混乱和复杂,明白了,在战争里,和在平常的生活里一样,必需曲曲折折地,才能达到目标。那个鲜明的目标,是逐渐朦胧,他,失去了蒋淑华,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一切的,没有能达到最后的这个辉煌的目标,迷失在调动、纷争、计划底改变和命令底互相冲突所造成的迷茫中了。
那个目标,是依稀看得见,汪卓伦就做了判断。在他底舰上,那些和他一样无经验、并且和他一样希望直趋目标的兵士们,虽然同样堕入这种迷茫中,却保留着高涨的士气。这种单纯的忍耐,这种顽强的信心,发生在中国底这个顽劣的舰上,给这个被世界所嘲笑的舰队以一种内在的庄严,是他,汪卓伦底安慰和喜悦。汪卓伦,在人间过于严肃、过于虚心地寻求,就从兵士们底这种忍耐和意志里看出最高又最深的人生哲学来。在这些调动、这些困难而又可笑的处境中,兵士们常常快乐地嘲笑,使汪卓伦深深地感动。汪卓伦记得,他是最不善于处理人事的、但在这个舰上,他只虚心而决断地尽了很小的力量,一切便和谐起来。他是得到了家长底位置,而宝贵这个位置;他是认识了舰上的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这种严肃而温和的关系,在各种艰苦的勤务中照耀着,使汪卓伦想到,在中国,普遍的法治既然如此不可能,从小的范围开始的、以人类彼此间的理解和爱心为基础的、温和的理智的治理,是最适当的。汪卓伦,在这些服役中,是吃了僵硬的法令底苦,因此严肃地想到中国将从哪里着手改革。他异常懊悔以前没有能懂得这个。
在十月下旬,汪卓伦奉令保卫江阴封锁线。从纷杂中脱出,在这些阴雨的秋日,汪卓伦得到了他一生的最好的时日——至少他自己以为是如此。费了极大的麻烦,这只舰是在江阴要塞统统被专家检察过,而且修理了。费了极大的力量,兵士们得到了棉衣、粮食、舰上得到了相当的弹药和器材。费了更大的力量,汪卓伦要求到了二十个技术熟稔的海员——这些人们,是都分配到那些较为重要的舰上去了。——于是这只舰便驰出了要塞,驰出了各种纷杂,来到广阔的、寂寞的江面。一个阴雨的、寒凉的黎明,汪卓伦招集部下讲话,以温和的、打抖的、甚至有些羞怯的声音,说明了处境和任务,并命令最后地整顿一切。这次的演讲,对于汪卓伦,是一个辉煌的成功。兵士们在寂寞的江面上所表现的对于目的的理解——这个目的,是趋近来了——和守法的精神,令汪卓伦感动。
汪卓伦在江面上留了十天,每天都在紧张的劳动中;他是想尽了一切方法,不使兵士们松懈下来。某一天,他向两个兵士作了整整一个钟点的恳切的谈话,因为他们偷着喝酒。这个谈话使这两个兵士流泪,汪卓伦知道,喝酒一类的行为,必定很多,而且很难征服;但他觉得他一定可以戒成。他做出那种对大家完全信任的态度来,绝不偷偷地视察。第三天,那两个兵中间的一个,跑到他房间里来自首,说又喝酒了,说喝酒的确是不好的,会妨碍任务;请求他处罚。这个年轻的兵,显然很爱汪卓伦——这个兵,不一定是忠实的——显然在追求那种感情上的甜美。汪卓伦异常感动,但觉得这种感动是不好的,严肃而冷静地处罚了这个年轻的兵,罚他洗刷前甲板。以后,这个兵,在遇到汪卓伦的时候,总忸怩而生怯地注视着。
汪卓伦感到困难的,是那个年青的领江底敌意:这个年青人,因为觉得汪卓伦不懂海军底各种专门技术的缘故,对汪卓伦底权力抱着敌意。汪卓伦,在良好的、兴奋的心情中,企图打消这种敌意,每天都拿一些问题去和这个年青人商量,虽然对这些问题他已有确定的看法。这个年青人,露出一种悲观来,不屑回答这些问题,而企图让汪卓伦同意他底悲观。汪卓伦不能同意,无可忍耐,有两次和这个年青人辩论起来。在第二次的辩论里,汪卓伦借故站起来走开,却把自己底记事簿遗忘在舵房里。这个年青人打开了这本记事簿,看到了汪卓伦所保留的蒋淑华底一封信,并看到了一些极端严肃的思想底纪录,被感动了。汪卓伦仓皇地走了回来,因遗失了蒋淑华底信而脸发白。这个年青人正痴痴地翻看这本簿子,看见汪卓伦,猛烈地脸红。汪卓伦取回簿子,悄悄地走开,在沮丧中倒在床上。于是这个傲岸的年青人跑来了,请求原谅,然后雄辩地申述中国底前途是光明的。中国底前途是光明的,汪卓伦乐于相信了。
在江面上,平静而又紧张的时日迅速地过去。上海动摇时,敌机对江阴的轰炸频繁了,并有了敌舰上驶的消息。汪卓伦沉默而冷静,好几天未能睡眠,准备献身——那个目标是临近了。汪卓伦奉命在一个港湾前掩蔽起来。几天以后,江阴要塞向遥远的、灰白的水平线上发出第一炮时,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当江阴要塞向猜疑中的敌舰射击时,它,这个有名的要塞,是已经处在悲惨的境遇中,因为敌人已从陆上迫近来了。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装载要塞里最重要的东西。但随后他又接到和另外的舰只结集起来准备和敌舰作战的命令。汪卓伦执行了他所愿意的,即后一个命令,在驰向江面时被敌机炸坏了舰首,并且炸死了四个兵士。于是,汪卓伦怀着悲愤,驰离了江阴。草率地修理了伤痕之后,又奉命驰向南京。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江阴就陷落了。汪卓伦觉得,他算是经历过战争了,这真是非常的平淡。他记得,在最初的炮火笼罩着江阴底江面的时候,他是异常平静,而且突然间发觉他心里另有一种严肃而谦逊的东西,隔着这个希奇的、难于了解的东西,面前的一切都显得很遥远。敌机底吼声,和那一颗致命的炸弹,是极短促的,而他心里的这种严肃的、谦逊的东西,在这个瞬间,是变得更坚强。他好久不能理解,那几个被炸死的兵士,为什么不能唤起他底悲悯的感情。他只是有一种冷静的意念,企图极迅速地埋葬他们。他后来观察到,他底这个行动——冷静而迅速地埋葬死人——是在全舰的人们里面获得了良好的效果。他乐于想到,他以前是决不能,也决不愿这样做的。
南京危急时,汪卓伦护送几位显要的官员去汉口。他在汉口停留了一夜,给了兵士们四个钟点的假期,但自己未上岸。武汉三镇底灿烂的灯火,那泛滥在繁星的天空下的乳白色的光明,以及广阔的江面上的热闹的景象,给了他一种凄凉的感动,使他想去找寻蒋家底人们,并看看自己底孩子。但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命运里,这种感情是无益的。他乐于明白,他是以一个向这个世界奉献了一切的悲凉的军人底身分在如此繁华的武汉留了一夜,而一切人都不知道,他底孩子也遗忘了他。汪卓伦乐于被人遗忘,武汉底灿烂的灯火证明了他已被遗忘,并证明了他底幼小的孩子是在平安地生活着。黎明时驰出武汉,汪卓伦静静地站在后甲板上,凝视这个蒙着冬天的灰蓝色的烟雾的城市,想到蒋家底人们,想到孩子,——他想到,他此刻是在什么一张小床上孤独地睡眠——并想到蒋淑华,偷偷地流泪了。他觉得,她是去了,不会再回来。江汉关底大铜钟,在深沉的寂静中掀动,敲了六点,美丽的声浪温柔地荡到江面上,向他告别;而这个告别没有任何人知道。
汪卓伦奉命到安庆,然后到马当。汪卓伦清楚地看到,中国底舰队,无力和敌人的舰队或空军作战,它底道路,将由每只舰上的军官和兵士们底良心决定。在这几个月的那些战役里,那些较大的军舰,是已经被敌人底空军击沉了,或自己击沉,用以封锁长江。汪卓伦替一切中国人冤屈,觉得这些都不能称做战役;由于多年来累积的原因,中国人不能完全实现他们此刻所有的内心底庄严。
那些较小的舰,当局显然是企图保存的;它们被用来在各个封锁线和要塞服役,没有正面地对着敌人的可能。汪卓伦是异常悲痛,那种从服役里,从他底舰上的兵士们得来的信心所产生的对他底祖国的一些理想和计划,是像火花般在他心里闪灼,增加了他底苦恼。在那些琐碎的、有时是被迫而不正当的服役里,汪卓伦是企图遗忘这种理想底负担,而得到个人自决的权利,认为他个人底生命是已经完全销毁的。但他一直不能得到这种个人自决的权利;虽然他乐于感到他个人底生命已经完全地销毁了,有机会便可抛掷,但从舰上的那些兵士们,他必需承担那种颁皁而苦恼的理想,必需感到他底生命底价值。他已失去了一切,所以这种价值,较之快乐,给了他以严重的苦恼。
在这些服役里,汪卓伦不得不严重地一再思索中国底将来,虽然他认为这将来已与他个人无关。在这个战争底初期,很多年青的军人在热情的振奋中前进,他们觉得中国底将来和他们个人底将来是极明白的,但汪卓伦,由于他底遭遇,比起这些人们来,是冷静而谦逊。他认为这个战争是庄严的,无可悲观。但对于中国底将来,他是在这个中国牺牲了一切的,必需要求明白而周密的答案。这个战争必会诞生中国底将来,但什么力量是主要的种子?从哪里开始?汪卓伦想到他底兵士们,想到他们底单纯、愚昧、和可惊的忍耐力。想到,在中国,既然二十年以内很难有确立民主与法治底可能,就应该从人们相互间的理解和爱心开始。但他看到,正是因为这个战争也不能消灭的中国内部底那些丑陋的势力,民主与法治底确立不可能,人们相互间的爱心也就被妨碍。于是汪卓伦想,无穷的在这个战争中受难、献身的老百姓们,他们是为了生存和将来,在将来他们究竟会得到多少呢?他们仍然要愚昧、恶劣、终生受苦么?应该爱他们,应该以理智的爱心来统治,但究竟怎样相爱?汪卓伦经验到,他底舰上的兵士们,有时异常良好,多半的时间却是困顿而顽劣,激起他底愤怒,使他痛苦的。
究竟有谁担负中国底将来,汪卓伦不能找到。假如能够得到较好的境遇,汪卓伦将为这个题目献身,而重新得到生命底寄托。但现在,他是只能寄托于等待在他底前面的那一个悲凉的战役了。
被派到马当后,汪卓伦底这只小舰就和两只汽轮一道,忙碌地从附近装载建造要塞的器材和石块。随后,汪卓伦就随同要塞上的专家们,在封锁线外布雷。布雷以后的第二天,没有接到新的任务,汪卓伦驰到对江去打扫舰身。这是一艘漆成灰绿色的,有江轮一般的舱房的、陈旧的小军舰。
天晴朗,江流在冬季的阳光下从容地流动。江岸上的林木,站在静肃的空气里。各处有光采在闪耀。敌机底轰炸在午前十点钟开始。第一批六架,高高地飞过顶空,第二批三架,向要塞和封锁线投弹。其次又是三架。
轰炸开始的时候,兵士们自动地停止打扫,带着好奇的、兴奋的态度散在甲板各处观看。汪卓伦愤怒地、阴沉地走出来,命令兵士们各就自己底位置。敌机投下的轻磅的炸弹,落在封锁线前后,激起愤怒的、美丽的水花,落在要塞底掩蔽部底周围,掀起泥土和烟尘。要塞底高射炮清脆地、连续地射击,在温和的阳光下,给予亢奋的印象;洁白的烟朵在天空中漂浮,以它们底沉静表现这个热列的、兴奋的战争。敌机飞开,高射炮沉寂,弹烟和尘土在山坡上漂浮,有了短促的、绝对的寂静。然后,金属的沉重的声响重新从南方的天空里传来。
舰身因强大的水浪而轻微地在寂静中摇晃。兵士们都静肃地回到各自底位置上去。汪卓伦,在第一次的那个短促的战争里,是站在驾驶台上。第二次的机声传来时,汪卓伦皱眉看着远空。三架轻轰炸机迅速地近来,向江面俯冲了。汪卓伦迅速地判断舰上的高射机关枪能够向俯冲的敌机射击,跑出驾驶台,向前甲板跑去。敌机迫近来,吼声可怖地增大,汪卓伦迅速地跳到机关枪座后面。他底这个行动,虽然很镇定,却是无益的;那两个机关枪手,未看他一眼,瞄准第一架敌机,手腕颤抖,开始射击。同时要塞底高射炮开始射击。汪卓伦,蹲在枪座后面,紧张地凝视那一架俯冲下来的敌机。汪卓伦,在极度的紧张里,听不见一切声响。他觉得舰身突然强烈地向左倾斜;被自己底责任警觉,他迅速地站起来,舰身又向右倾斜。炸弹落在离右舷两丈远的水面上;那个被炸弹所激起的巨大的波浪,是一直扑击到驾驶台上。一个蹲在右面的炮座边的兵士,被卷到江里去了。
另外的两架敌机,俯冲着向要塞投弹。那第一架,在第一颗炸弹落下后,爬到较高的空中,沿江面打旋,重新在舰首的空中出现,开始第二次的俯冲。汪卓伦站在枪座旁边,凝视着它。舰身还在摇晃;机关枪开始射击。汪卓伦,被这个战争底雄大的力量激动,觉得自己是清醒了。他为什么要跑出驾驶台,他现在已不能记得,但他觉得,他底这个行动,是正确的。如他所希望的,他是直接地、清醒地面对着凶恶的敌人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在他底心中出现,他听得见一切声响,并注意到一切。他未回头,但感到有一个兵士疾速而敏捷地爬到右侧的那个可怜的炮座里去,以代替那被水浪卷去的一个。
“多么好!也许我马上就可以碰到!”汪卓伦想,敏捷地伏倒,但仍然凝视着敌机。机关枪射击着,同时那一座小钢炮怒吼,舰身震动了。接着是一个更大的、可怖的震动。炸弹击中了舰尾。
这艘小舰,是除了向敌机底射击声外,别无声音,接受了这个可怕的打击。敌机在投弹后爬高,射击声停止,舰尾迅速地下沉,但寂静笼罩着全舰。汪卓伦凶恶地、坚决地盼顾。在枪座后面,那两个枪手,因失望而凶恶,眼里有火焰。汪卓伦迅速地向舰尾跑去。兵士们跑出舱,涌在廊道上,失望地沉默着。
那个年青的领江喘息着跑到后舱口,大声地向机器间喊叫着,然后又跑向汪卓伦。汪卓伦以一个严肃的微笑迎接了他,看着他底涨红的、流汗的脸。舰尾开始沉没,兵士们全体拥出来了,而那个险恶的仇敌开始在天空作第二次的旋转。汪卓伦,黄白而烧灼,扶住左舷的栏杆,严肃地微笑着凝视着兵士们。
“现在这样!”突然的,他以洪亮的大声说;“大家设法离开!”
于是他凝视着空中的那个仇敌。兵士们沉默地、陆续地跳下水去,泅向左岸。
那个骄傲的仇敌,在阳光中闪耀着漂亮的机身,开始作第三次的俯冲。舰首已经离开水面,但那两个枪手和炮座里面的那三个炮手仍然开始射击,发出愤怒的、绝望的火焰。汪卓伦跑到前面来,那个年青人,依持着他底镇定,跟随着。汪卓伦看到了那两个枪手眼里的冷酷的光芒。
机枪从空中扫射下来,那个年青人倒下了,同时,一个枪手滚出了枪座。汪卓伦迅速地爬近去,企图代替他,但一个猛烈无比的力量把他击倒,使他滚到舱边。
“好极了!”汪卓伦想,抓住身边的绳索。
敌机已经飞开了,但汪卓伦看见,在强烈地倾斜着的、涂着血污、被炸得弯曲的甲板侧面,那座小炮,炮口向天空直举,依然在狂怒地射击着。
汪卓伦看着这个高举的、狂怒的炮口,觉得从这个炮口,中国底目的,以及他,汪卓伦底目的已经达到了,突然小孩般哭出声音来。
“只有中国能够打这样的仗,好啊!”他哭着高声说。那一架敌机,迅速地飞向高空,向它底两个伙伴追去了。破烂了的舰只慢慢地沉没,有时向左轻微地倾斜,有时又向右。各处的破铁堆里有呻吟声。两个炮手跳下水去,另一个头部受伤,眼睛在淋着鲜血的脸上睁大着,向左舷爬行着。那个剩下来的枪手,在激烈的紧张后,带着茫然的、做梦的神情站在炸毁了的枪座旁,突然他举起手来,跑向左舷,大声喊叫。两艘汽艇迅速地从要塞驶来,在它们身后的鲜明的水痕里,一舰汽轮行驶着,鸣着汽笛。
昏迷了的汪卓伦和另外的负伤者被救到汽艇上去。汽轮驰向舰首,打捞落水的兵士们。几分钟后,这艘小舰沉没了,发出一种呜咽的声音,泡沫涌了起来。舱顶底桅杆露出在漂浮着汽油和各样的碎片的水面上,孤独地指着天空。
还有少数兵士们在脏水中浮泳。有些已经泅到岸边。汽艇向要塞疾速地驰去了,阳光平静地照耀着。漂浮在水波上的大片的汽油,发出闪耀的虹彩来。
重伤的汪卓伦和那个年青人即刻便被送到九江,那些受伤的兵士们,则被留在马当医治。那个年青人是腹部和右臂受伤;汪卓伦是心脏上面受伤,两条肋骨整个地被弹片击碎。汪卓伦是衰弱了,不能说一句话,但感觉到无需说话,感觉到一切都良好。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健康的,人们为他而采取的行动,是多余的。他感到宁静,绝无困扰。多年来折磨着他的各种烦恼,现在是离开了;他清楚地觉得,它们是永远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东西可以诱惑他,而他是再也不愿脱离他现在的这种处境了。在他心里,有着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一切都遥远、模糊,好像烟云,除了这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他,汪卓伦,期待了这么久——可怕地长久!——可以安息了。只在小汽轮到达九江,被摇到木船上去的时候,在那种痛苦的震动里,他悲哀地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蒋淑华,一个是他们底孩子。好像光明在黑暗中照耀,在汪卓伦心中,庄严地出现了他底亡妻和小孩。在木船上,清新的空气和晴朗的夜空使他宁静。在此刻,对这个世界,汪卓伦是淡漠的;这个世界,以前决不肯承认他底爱情和庄严,使他痛苦;现在承认了,他却已经不需要。汪卓伦,未注意到码头上的灯火和人群,觉得在晴朗的夜空里有舒适的、稀薄的光明。
认出了蒋纯祖,汪卓伦突然有恐惧;恐惧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会袭来。汪卓伦想到蒋家底人们和他底小孩可能是在九江:对于汪卓伦,人世间假如还有可怕的事,那便是他底小孩在九江了。他是即刻就要死去,再不能忍受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底可怖的折磨了。但汪卓伦,凝视着喘息着的蒋纯祖,开始希望了。于是在上了码头之后,在微弱的光线下,汪卓伦发出一种呻吟,并露出一个愤怒的、诅咒的表情来。他觉得他们不该送他到九江来。舁床停止了。那个疲困的军官焦灼地跑近来,看他,又看蒋纯祖。
“姐夫!”蒋纯祖叫。
汪卓伦愤怒地、难看地看着他,嘴唇打抖。
“他们……呢?”忽然他用柔弱的、渴望的声音问,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觉得他底心是软弱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是失去,而大的恐怖是埋伏着了。
“他们在汉口!我一个人逃出来!”蒋纯祖说。“我要到汉口去!”他加上说。
汪卓伦,在失望的痛苦中,看着蒋纯祖。
“你怎样了?”蒋纯祖焦灼地问。
“船炸沉了,他被炸伤了,同志!”那个军官愤恨地大声说,希望这个谈话快点结束。
但汪卓伦显然没有听见他们底话。觉得蒋淑华在向他微笑——这个瘦削的、动人的笑脸在浓密的黑暗中浮现——听到江汉关底那个离别的钟声,汪卓伦脱离了希望和失望,无表情地看着夜空、获得安宁。然后重新获得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悠扬的、优美的钟声不断地震响。
舁床抬过了街道。蒋纯祖兴奋地走在后面。蒋纯祖,不知什么缘故,愤怒而快乐,觉得自己和汪卓伦是同样的愤怒,同样的光荣。——他觉得汪卓伦是如此。他觉得,他底前途已经确定,正在灿烂而悲壮地展开。因为觉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光荣而悲壮的汪卓伦的缘故,他骄傲了起来。
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走在安宁的汪卓伦后面。汪卓伦底一切,是他现在所不能知道的。他用尖锐而打抖的声音询问那个军官,但后者冷淡地回答着他。他沉默。他底那种狂暴的想象,渗透到街上的一切灯光、一切人影、一切悲凉的逃亡和辛辣的斗争里面去,而替自己造成了一个比现实的城市更明亮、更黑暗、更嘈杂、更荒凉、更美丽和更辛辣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无比的光辉和虹彩包围了汪卓伦和他,蒋纯祖。
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向广大的人世出发,随处建造想象的城市,善于遗忘冷酷的痛苦,不能明白汪卓伦。
“多么好啊!我们要受这样的试验!”蒋纯祖想,“在这个时代,我们要做这一切,要出发到远方去!连他那样温和的人都被这个时代感动,光荣地献身了!他是那样的温和!大家知道,他是那样的有些软弱,和我一样有些软弱,在生活里到处失败,但现在变得这样的坚强!在现在这个城里,谁能明白他?谁能明白中国人底光荣?”他凝视前面,凝视着他底幻想的城市,露出辛辣的笑容来,觉得这笑容优美动人,他大步行走。
但汪卓伦已经遗忘了他。汪卓伦继续听见悠扬的、优美的钟声,想到死亡已经临近,觉得很好。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蒋纯祖被阻拦了。
蒋纯祖焦急地辩解,但卫兵固执地阻拦着他。
“同志,那个人为国家牺牲了!他是也有亲戚儿女的!一个亲近的人蹲在身边,同志!”蒋纯祖辛辣地大声说,有了眼泪。
“明天早晨来。”卫兵固执地说。
“我只进去说一句话……”蒋纯祖以软弱的、颤抖的、羞辱的声音说。
于是他跑进去,不理会兵士底喊叫,跑过光线和谐而幽暗的廊道,追上汪卓伦。舁床已经被放置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那个军官走开,房间里暂时没有另外的人。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蒋纯祖。
“姐夫,你怎样了?”蒋纯祖俯腰,温柔地喊。“纯祖,你好?”汪卓伦衰弱地说,浮上一个女性的、文雅的微笑。“纯祖,你这个样子!怎么弄得这样糟!……你真年轻!”汪卓伦,浮上眼泪,在泪水里面悲伤而甜蜜地笑着。
他因为对自己底道路已经完全安心了的缘故,忘记了自己,对蒋纯祖如此说话——他好像是现在才认识蒋纯祖,好像是因为从蒋纯祖想到蒋家和蒋淑华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感情;但实际上,他并未想到那些。他,汪卓伦,只是对人世怀着悲悯。他乐于明白,他并没有想到什么,而怀着悲悯。
在模糊的泪水中,他底眼光温柔地颤动着。蒋纯祖揩眼泪,并替他揩眼泪;和这个人的这种亲近是蒋纯祖从未想到的,他觉得自己像女性,有些惊动,感到愉快的羞耻。但一个更强的力量突出这种感觉,使他严肃地看着汪卓伦。这种女性的感觉,这种愉快的羞耻,对于他,是神奇的经历,它们几乎破坏了目前的严肃,但在以后的回忆里,却给予了人生里面的最大的光荣。
汪卓伦心里有温柔的、苦恼的颤抖,接受了蒋纯祖底这种爱抚。于是汪卓伦,为了保护自己,露出了严肃与淡漠来。一切印象都迅速地消逝,他底表情不可渗透。从墙壁那边,那个年青的驾驶员发出了惨痛的呻吟,汪卓伦就更严肃,更淡漠。
人们迅速地走进房来。那个苍白的军官向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明天可以来。
“姐夫,我明天早上一早来!”蒋纯祖说。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惶惑,盼顾,退出房。
蒋纯祖回到旅馆去。第二天,黎明以前,附近的军队吹着起床号,蒋纯祖醒来,离开旅馆,跑到落霜的、严寒的、黑暗的街上。
蒋纯祖在街上徘徊,天亮时走进医院,迎面遇到那个苍白的军官。这个军官两眼下陷而恍惚,因寒冷和疲困而打颤,看见了蒋纯祖,但走了过去,好像不认识。蒋纯祖不安地走了过去,被身后的一个尖细而无力的声音喊住了。那个军官站在那里,怨恨似地看着他。
“你不用来,人死了!一个夜里死的,一个天亮死……”他底牙齿磕响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看了一下,递给蒋纯祖。
蒋纯祖麻木地站着不动,接过纸包来,看见了一个小的簿子和一些钱,但没有感觉。
“要是家属来领取,就……就接洽!”军官说,颤抖着,包好了棉大衣。
“你说什么?”蒋纯祖故意地问,以便有时间镇定自己。“要是有家属来领取!”军官皱眉大声说。
“哦!没有的,那用不着!”蒋纯祖慌乱地说。“他在哪里?”“在顶后面那个房间里。”
“谢谢你。”蒋纯祖鞠躬——蒋纯祖最怕礼节,他自己不知何故鞠躬——走开去。
蒋纯祖慌乱地走过廊道,走到最后的那间房底门前,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房内的一切,蒋纯祖突然镇定了。
黎明的新鲜的、宁静的光明从左边窗外的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在枯萎的花木间堆积着各种物件——照进来,照在三具并排躺着的、覆着白布的尸体上面。小的、干净的房间里面充满着消毒药品底强烈的气味。一张摆设得很恰当的红木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一瓶不顶枯萎的梅花填补了空虚,虽然这种空虚仍然从因为潦草的工作而赤裸着的尸架底倾斜的腿和下面的潮湿的地面透露出来。总之,这个场所,是有了人类底那种因悲哀或尊敬而流露出来的细心了,虽然很微少。黎明的光辉,是照在洁白的东西上面:是以坦白的恩宠,照在人类底那些细心上面,而使卑湿的角落里充满了必要的幽暗。那三个死者,是像浮雕似地,从幽暗中显露出来,被冬季的黎明赋予了睡眠的姿态。
蒋纯祖悄悄地、迅速地走过去,在汪卓伦面前站下来。“我是作了牺牲,作了奉献,为了我们民族底将来,我是把自己交出来了,像大家一样!你们遗忘我也好,记得我也好;能够原谅,或者不能原谅,对于我都是一样的!而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后,这是我们死者要说的!”
蒋纯祖静静地站着。这是非常的时间。他觉得他了解他自己了。
“我底朋友,我底前辈,你们大家,再见了!”他在心里严肃地说,眼光闪耀,悄悄地走了出来。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迅速地走出廊道。
他在栏杆前站下,打开那一本簿子,在顽强的、冷静的状态下读了蒋淑华底那一封感伤的、细致的信,这封信底下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吸收了这些感伤,他底心情更顽强了。阳光从街道尽端兴奋地照耀过来,落霜的枯草地上腾起了水汽。他站着,把那本黑色的小簿子顺着页次翻过去,在通讯地址和舰上的工作分配与勤务表之外读到了下面的这些断片的话。它们是杂乱地写着的。
“必定要谦逊,向一切人学,不要发怒。但是要严格。”“曹发运走来自首,又喝酒。这个年青人很可爱而有一点古怪。他的自首不很忠实,我看他仍要喝酒的。不过我真高兴我能够严格下来,罚他洗了前甲板。所以我不能放松自己。”“昨天晚上到了汉口,给他们四个钟点的假,但是我自己不上岸,因为我很怕,很怕诱惑,我觉得还是这样好!我是一切都没有了,等待我的最后,为国家而工作去。今天天亮就离开了,我要永远记得江汉关上的钟正敲着六点。要是淑华也听到这个钟声!我觉得有无限的凄凉,我不能去看看孩子!真是凄凉,离开的时候我哭了!人总是作弄自己啊!要是上岸去找一找又怎样呢?有很多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