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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第三十一章 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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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南隅。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农人们已脱下臃肿的衣着,打赤脚下田了;躲在洞穴里度过冬眠的蛇、蛙、蛤蚧也在探头张望,勇敢的早就出来游耍了。

  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陈镜泉政委的小院子一切如故,安静得像深山里的孤庙。警卫战士们习惯于小声说话或干脆默默无言,小心谨慎地守卫着这个地方。

  一阵格格的笑声冲破宁静,同时听到楼梯嘣咚嘣咚一阵急响,接着便看见陈小炮拖着彭湘湘从楼梯口出来。

  “你来看,你来看!不相信啊!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喏,看吧!”

  她拽着彭湘湘直往菜地跑,湘湘被拖得一路趔趄,不停地喊:“慢点!慢点!”

  陈小炮穿着她妈妈遗下来的军装,尽管有些大,不太合身,她为了纪念妈妈,不愿意改小。目前时节说不上热,她过早地卷起了袖子,将丰满结实的小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面。彭湘湘似乎已起了一些变化,衣着不如从前讲究了。上身是灰色的薄棉袄,下身是深咖啡色的料子裤,虽也还保留着裤线,却不是那么刀刃一般鲜明了。她大概接受了陈小炮的意见,今天没有穿白袜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黑袜子和黑布鞋。

  “你看,我吹牛没有?”陈小炮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菜地说,“是不赖吧?”

  “赖是不赖,你说比郊区菜农种的菜还好,那是吹牛。”

  “走!看看去!”陈小炮又把湘湘一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菜比我的小多了。”

  “算了!你行!”湘湘不耐烦地说。

  “哼!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我的白菜种成功了,没有白干。”她弯腰拔去一根杂草,“氮肥是长茎叶的,白菜全是叶子,多浇人粪没错,有空儿我就浇它一回,哪个生产队有我这么充足的肥料?我这是用肥料堆起来的。”

  “你干吗不种卷心大白菜?”

  “我干吗要种那玩意儿?还得用草去捆,长得别别扭扭,拘束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多好!自由自在,四面张开,见太阳就晒,见雨就淋,不躲闪,不害羞,手臂伸得直直的,爱长多长就长多长,谁也奈何不了它。”

  “跟你自己一样。”湘湘冷不防揶揄她一句。

  陈小炮也不示弱,立刻回敬:

  “那卷心大白菜跟你一样。”

  墙脚后面钻出一群小鸡,啾啾叫着,直奔陈小炮面来。

  “嘘!”陈小炮驱赶着它们骂道,“尽想吃现成的,不行!虫子出洞了,找虫子去!”

  “你还喂鸡呀?”湘湘很诧异。

  “怎么?我不能喂鸡?”

  “营区不准喂鸡。”

  “他准不准喂鸡我不知道,反正谁也不能反对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公鸡格格地叫,还像个军营吗?”

  “到它能叫的时候我就宰了吃,怕什么!我不光要喂鸡,还想喂猪呢!”

  “你拿什么来喂呀?”

  “喏,白菜,我有这么多白菜。”

  “光白菜也不行啊!还得要粮食呢!”

  “粮食?……粮食我没有。可我……我不能自己少吃一点儿?”

  湘湘被引得发笑了,评论说:“你太天真了,简直是小孩儿办酒席。”

  陈小炮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跟着湘湘无邪地笑起来。忽然看到一棵长得特别肥大的白菜,惊喜地蹲下去,扶起最长的一片叶子赞叹道:“哎呀!你看,你这一辈子见过这么大的白菜吗?”湘湘没有说话。小炮也不在乎,想起来要用尺量量,便调头对楼上喊:“哥哥!哥哥!哥哥!你打开窗户,听见没有?打开窗户。”

  陈小盔推窗露出头来。他的头发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修剪,长得盖住耳朵了,茂盛程度不亚于陈小炮的白菜。他的眼镜已滑到了鼻梁中部,框子的上边与眼睫毛发生了冲突。他动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耐烦地对妹妹喊道:

  “叫什么?有话快说,颜料快干了。”他舞动了一下手上的油画笔。

  “你有尺吗?给我一根尺。”小炮喊。

  “你不会自己上来拿?”

  “省得跑路,你扔给我吧!”她说着跑到窗口底下去。陈小盔缩进去不久,拿了一支五十公分的有机玻璃尺扔下来,又把窗户关上。

  陈小炮伸手接住透明尺,惊叫一声:“哎呀!沾了我一手的油画颜料。什么透明尺啊!一点儿也不透明。”说着,顺手扯了一把野草,将透明尺揩了个半透明,再擦擦手,便回到菜地去量白菜。白菜叶子是很脆的,需要特别细心才行,她一边拉直菜叶,一边不停地念念叨叨:“慢点儿,慢点儿。你可别淘气呀,别那么娇不滴滴儿的。伸直,伸直,对了。你知道么?你是我的救命草,我要靠着你们活命的。我爸爸是糯米团长,靠他靠不住,别看他今天没有倒,明天会倒的。他倒了我怎么办?我难道去要饭不成?人家也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我去伸手白要好意思?我也有手,我不会劳动?……好家伙!这么长啊!我要是能把稻子也种得这么好,那就不愁没饭吃啦!你别骄傲,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你长得好?将来我种的稻子比你还棒。瞧着吧!我很快就要当农民去,就要种稻子了,不定今年,不定明年。我要把你们结的种籽带下乡去,分给社员们,一人种一点。等我又会种粮食又会种菜了,我爸爸倒了就不怕啦!没有人给他饭吃,我给!他养活过我,我也来养活他。”

  当她说到“他倒了我怎么办”的时候,彭湘湘脸上罩上了阴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痴呆起来。听了一会儿,她挪动脚步走向门岗去。黑色的布鞋上带着一根小草,由于脚步很轻,久久没有抖落。

  陈小炮的话还在背后传来:

  “……好好儿长吧!那个糯米团长在指望着你们呢!连我哥哥也要指望着你们呢!他画的那些萝卜白菜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肚子饿了还得靠你们。湘湘,你将来要是没法儿活了,我支援你。听见吗?湘湘!湘湘!”

  到这时她才扭头来望,不见了湘湘。她站起来,向四周扫望了一遍,还是不见。最后她望岗门外面,才看见湘湘正在柏油小路上无力地拖动着步子。她扔掉手上的尺,抽身追了出去。

  “你怎么啦?不说一声就走了。”追上以后,她问。

  “唉!”湘湘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说,“你真快活。”

  “不快活又怎么办呢?把自己愁死?”

  湘湘没有回答,问起了别的话:

  “你爸爸一点信儿都没有?”

  “跟你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还不知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半年啦!连信都不让他写一封回来,那些人真狠!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爸爸也是,”小炮抱怨说,“在北京住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一下,想给他写信都没法寄。他要是死在北京了,还不知到哪儿去找呢!”

  “你别说这些了,好不好?”

  湘湘听不得“死在北京”这一类不吉利的话,这些话只能使她忧心更重。陈小炮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办法,只得默默地送她一段路。

  一部深灰色的轿车在前方拐弯处一闪,朝这里开来了。

  “我爸爸的车!”陈小炮惊叫一声,接着说,“难道我爸爸回来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轿车开到了她们跟前,刹住。陈政委推开车门说:“到哪里去?”

  “爸爸,”陈小炮拉着彭湘湘的手走近车门说,“湘湘正要问你事呢!”又转对湘湘,“你快问吧!”

  “什么事啊,湘湘?”陈政委主动问她了。

  “陈伯伯,我……”刚刚开口,她已哽咽得说不成话了。

  “你什么事啊?”

  “我爸爸……他怎么样了?”

  “他……”陈政委迟疑着,“他的情况我会告诉你妈妈的,你莫着急。”

  “干脆点说吧!”陈小炮插话,“他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你讲些什么!”政委训斥他的女儿,“怎么不活着回来呢!乱插嘴!湘湘,回去告诉你妈妈,要她放心,具体情况我会告诉她的。”

  说完车就开了。彭湘湘无可奈何地走回家去。陈小炮也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调头追上湘湘说:“让我去问,问到了我就来告诉你们。”

  陈政委登上楼梯来到走廊上,被那里的变化吸引住了,原来走廊两壁挂满了油画。大的约有半公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有的画着茶具;有的是煮饭的钢精锅和汤勺、碟子;有的是一个很脏的枕头,旁边放一个布娃娃;有的是胡萝卜跟白菜摆在一起;还有的是花瓶里开着一种破破烂烂的花朵;更有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只见斑斑点点涂得满纸皆是。所有这些艺术品都是用很厚的颜料堆起来的,有些画面上还看得出用刀子刮过的痕迹。实物的轮廓大都不怎么清晰,光线也都是很暗淡的,尤其是背景,几乎都是漆黑一片。

  “变成美术馆了。”陈政委一边欣赏着,一边独自议论开来,“我一不在家,你们就大闹天宫。……这是什么东西嘛,鬼画符,鬼画符……”

  陈小盔不知怎么也能听见走廊上来了人,开门一看是爸爸回来了,便慌了手脚,叫一声“爸爸”以后,立刻动手将他的美术作品展览会拆除。

  “你怎么不画一个人呢?”父亲问。

  “还没有到时候哩!先得把静物画好了,再来画动物。”

  “狗啊?猫啊?老鼠啊?”

  “不光是这些,人也是动物,能动的物嘛!”陈小盔说着,抬起手臂做了个一伸一缩的动作,表示他自己就是属于能动的物。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正在活动的手臂,没有忘记观察臂部肌肉在运动中的变化。

  父亲望他一眼,觉得好笑,开门走进了办公室。

  陈小炮跑上楼来,走进盥洗室洗了洗手,准备去找爸爸打听彭伯伯的情况。哪知徐秘书正好走进办公室,回手将门一带,把陈小炮关在门外。

  “政委您是先休息休息还是……?”徐秘书问。

  “不,”政委说,“这是大事,耽搁一分钟都不好,要赶快把江醉章叫来,要他准备一篇广播稿,马上报告特大喜讯。”

  在徐秘书拨电话的时候,司机将政委的行李送上楼来。除行李以外,还有一个纸板箱子。陈政委叫司机将纸箱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情致的小木箱来;再打开木箱,只见填满了泡沫塑料屑;掏尽泡沫塑料屑,便露出一尊青铜的毛主席胸像,高约三十公分。

  “这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政委高兴地反复强调着塑像的来由,以使司机知道。

  司机激动得“哦!”“呀!”“啧啧!”“啊!”不知说什么好,离开首长办公室时还再三回头瞻望。

  陈政委坐在沙发上,凝望着青铜塑像,脸上的气候由晴朗到阴沉,又由阴沉到晴朗,像悲剧和喜剧交错上演的舞台。这变化着的舞台色彩反映了他在北京的一段戏剧性遭遇。首先是,他惊喜地得到了林彪的召见。头天预约,第二天就叫他去了,副统帅如此恩厚,简直做梦都没有想到。拜见以前,他想好了整套汇报词,把彭其遭受冤屈的内容巧妙地夹带进去,哪知见面以后,谈话的计划完全被搅乱了。副统帅一开始就提到彭其,并表示此人非打倒不可,“阴谋家”、“野心家”,结论早已下定。陈镜泉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们听到下面反映了他一些不同的情况”,副统帅便连连摆手,表示不要听。还指示陈镜泉要站稳立场,跟他划清界限,在针锋相对的斗争中接受毛主席的进一步考察。这样一来,陈镜泉无法再为彭其辩护了,即使客观她反映伪造录音的情况也必定会被看作彭其的同党,那么,政治生命就已临终了。在谈话中,副统帅还提到江醉章的名字,看来是某个具有特殊地位的人将江醉章介绍给他了,他必须重用此人。副统帅暗示陈镜泉,在政治敏感性方面要向江醉章学习;不可把江醉章当成一般的下级看待。最后,副统帅夸赞了他们的像章做得好,再一次提到宣传部长江醉章很有能力。为了表示答谢,副统帅将某个军区敬送给他的毛主席铜像转赠陈镜泉。这次会见,特别是赠送铜像的事对陈镜泉是意义重大的,可以看作一笔资本或一张王牌,用来与江醉章抗衡,料他江醉章日后应该收敛一点了。这次会见,也使陈镜泉企图庇护彭其的梦想彻底破灭,想起老战友的悲惨命运,他心中总是压着一块石头。近几天来,他每时每刻都处在矛盾当中,得意和忧虑两种不同的心情常常交替出现,有时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目前,徐秘书已经通知江醉章马上到这里来,陈镜泉决心不让江醉章看出他心中的忧虑,便离开沙发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让那只空袖筒轻盈地摆动起来。

  真正得意而毫无半点忧虑的人,只有江醉章。政委一回来立刻就召见他,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他放下徐秘书打来的电话,傲慢地微笑了一下,叫了一部小车,叼着烟钻进车门,命令司机说:“到陈镜泉家里。”竟情不自禁地当着司机的面表示他对陈政委的藐视,连称呼都不带职务了。小车开进陈政委的小院子,江醉章一根香烟还没有吸完。他轻松潇洒、东张西望地马马虎虎上楼去,满不在乎地把烟灰弹落在洁净如洗的走廊楼板上。来到陈小盔门口时,见门底下露出一张油画的一角,弯腰抽出来,端在面前赏玩了一阵。画的是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一顶呢军帽,一件呢军装,还有一件军用雨衣,背景是墙壁的一角,上半部为石灰粉墙,下半部装镶着木板,并能看出透明漆的反光来。江醉章对美术一窍不通,只能看个像与不像,他大概认为这幅画是画得不像的,因而鄙夷地一笑,随便扔在地下了。

  他走近陈政委的办公室,敲了两下门,徐秘书将门打开。一见室内的情况,江醉章暗吃一惊。陈政委在窗前踱来踱去,将仅有的一只手靠在背后,使腰杆挺得直直的,昂着头,透窗望着高高的天空。脚步坚定有力,脸上闪着胜利的光彩。他此时的气概酷似尚未倒霉的彭其,而在陈镜泉的生活中,是极少有这种景象的。江醉章一时变得简直有些胆战心惊了,他想,难道是政局发生了突然变化?难道是伪造录音的计谋被戳穿了?难道……?他站在门口已有数秒钟时间了,陈政委连头都不摆过来望他一眼,更使他心虚胆怯起来,连忙用手指悄悄地把烟头捏熄,然后按照正规的程序,喊了一声“报告”。而陈政委直到这时还不回头看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江醉章走进去,先是忐忑不安地站着,后又自我决定坐下来。他想从徐秘书脸上看出一点消息,但徐秘书既不客气又不冷淡,只顾来往于保险柜和办公桌之间,像往常一样做着他的例行工作。最后,他向江醉章不冷不热地微笑了一下,便走出办公室去了。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来?”陈政委半晌才转过身来与江醉章说话。

  “我……”江醉章立刻站起,认真行了一个军礼说,“我动作……太拖沓。”

  陈政委走过来,也不叫江醉章坐下,只顾自己坐进沙发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转脸望着江醉章,以不可捉摸的眼神久久地望着。实际上,陈政委是在想,身边的这个阴谋家可不能等闲视之,可不能让他再得一逞。而江醉章却以为这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突然训斥的前奏。

  “彭其跳河了。”陈政委平淡地说。

  “啊?”江醉章吃了一惊,接着便开始估计这个消息与自己的利害如何,仍在未卜吉凶之中,遂问,“死了吗?”

  “没有,断了一条腿。”

  江醉章更害怕了,不要命的彭其还活着,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是已经引出了什么乱子呢?

  “你的工作要变动一下,有思想准备吗?”陈政委又冷不防提起了意外的话题。

  “我……”江醉章推测,多半因事已败露,要受处分了,心情更加紧张,几乎说不成话,“我……没有……没有准备。”

  “军委命令你为兵团政治部主任。”

  江醉章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了一下,反问道:“什么?”

  “命令你为兵团政治部主任。”陈政委重述一遍,“我先口头告诉你,马上要开常委会宣布这个命令。哦!你还是兵团党委常委,原来的主任工作有调动。”

  到这时,江醉章才把军帽取下来,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摔,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竟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怎么行呢!我怎么行呢!也不知是谁提的名。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看一个干部,关键的只有一条,是否忠于毛主席,我从主观上是努力使自己绝对忠于毛主席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既然决定给我把担子加重一点,我当然不能怕苦怕累,就是有些困难也要勇敢地担起来。只是,我太没有思想准备了,有点感到突然,没有料到主席和副统帅会这样信任我。惭愧呀!惭愧呀!以后要好好工作,还要加强斗争性才行,不然,会辜负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一番希望啊!”

  陈政委对江醉章得意忘形的大笑和不加掩饰的狂妄态度厌恶到顶点了,他扭头望着别处,拿起茶杯盖子在杯口上敲得叮叮地响,样子像是要叩掉杯盖上的水珠,实际上是借着响声表示他不能忍受。

  “政委,”江醉章叭地拨亮打火机,跷着腿说,“彭其这一跳,就给自己定性啦!这种人总是以为自己聪明,又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辩证法。”

  陈政委懒于答理。

  “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李康,是个包袱,搞得不好也学彭其的样子,推开窗子一跳,那就成双成对啦!”江醉章只顾往下说,根本没有注意陈镜泉的脸色,“这个人要早一天搞走才好,放在这里担责任。政委呀,你在北京问过没有?他们这批叛徒怎么处理呢?凉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来一个免职的命令,军委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我不晓得。”

  “你呀,可能是年纪大了一点,这个地方……”江醉章敲着自己的头,“……缺少一点灵敏性。看着彭其跳河了,你就应该想到李康嘛!怎么不提一提李康的问题呢?早处理早了事,还老是这么拖着,夜长梦多,谁知他会想些什么?”

  江醉章以训导下级的口气对待陈政委,把陈政委气得连眼珠都快要暴出来了,他不理江醉章的混话,决心打出自己的王牌,压一压对手的邪气。忽然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你马上起草一个广播稿,在开饭的时候广播,报告一项特大喜讯。”

  “什么特大喜讯?”

  “林副主席接见了我,还送给我一尊毛主席铜像。”

  “是真的?”江醉章惊得目瞪口呆。

  “你不相信?”陈政委横瞪他一眼。

  “呃,不,我怎么不相信呢?呃……”江醉章有些惊慌失措,尴尬地赔着笑脸,“呃……就是那个吗?”他抬手指着办公桌上的青铜塑像。

  “唔。”陈政委半天才答理。

  这个消息对于江醉章来说,简直是无情的打击。他原以为陈镜泉今后只是他手上的木偶,哪知这个软弱无能的独臂人悄悄跟副统帅挂上了勾。谁知他不声不响做了些什么特殊贡献呢?能得到副统帅的礼物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江醉章后悔刚才不该过分放肆,但事已过去,无法收回,只得相机而行,在今后设法补救了。

  “我马上就去起草,”他谨慎地站起来说,“这不仅是政委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兵团的最大幸福。我写好以后,请政委亲自审查?”

  “唔。”政委拿着架子,连头都大点。

  “那么,我先去吧?”

  “去吧!”

  陈政委的冷淡态度更使江醉章心情紧张,一面小心地向门口移动步子,一面还在心里嘀咕:“要小心点!不能得罪他,还需要设法把内幕搞清楚,才能确定自己对他的态度。”想着走着,出了门来到走廊上,不小心踩上了刚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张油画,猛然想出一个能够奉承陈镜泉的主意来。他当即拾起油画,转身重回办公室来到陈政委面前说:

  “政委,小盔的油画画得不错啊!”

  “鬼画符。”

  “不,我看比我们宣传部美术创作组那几个人的功夫还扎实一些。”

  “我不懂这些东西。”

  “我倒是有个想法。”江醉章竭力装作自然地说,“小盔学校里反正也不上课,将来这批学生还不知怎么安排,正好我们宣传部美术创作组缺人,还想到外面去找呢!眼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材何必不用呢?干脆给小盔办一个入伍的手续。”

  “我不晓得他自己怎么想的。”

  “我以后问问他看,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就给他办了。”

  “你快去起草吧!”

  “是!”

  陈政委下了逐客令,江醉章只得离开,边走边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做成,反正又不要我付工资。”

  陈小炮一直在自己房间从门缝里注意着爸爸的办公室。江醉章啰里啰唆,很久不走,把她急坏了,已有好几次在心里咒骂这条戴眼镜的鳄鱼。现在见他走了,办公室只剩爸爸一人,正是探问彭伯伯情况的好机会,便机敏地钻出房门,进了爸爸的办公室。一眼望见放在桌上的铜像,便从铜像问起。

  “爸爸,这是哪儿来的?”

  “林副主席送我的。”

  “什么?他干吗送个铜像给你呀?”

  “你晓得什么!”

  “哦!”陈小炮迅速转动着脑子,立刻得出一种可能的结论,“我知道了!你撕破脸皮,昧着良心,跟彭伯伯斗,斗得很坚决,立了大功。彭伯伯被你斗倒了,你就捞到了好处,是吗?”

  “你晓得什么!”陈政委痛苦地痉挛着,吼向女儿,“出去!出去!”

  陈小炮一想,不好,该问的话还没有问到呢!一开口就弄僵了,怎么办呢?便决定暂时委屈一点,自己收回刚说的话。“爸爸,我……我说错了,冤枉您了。”说完,表示后悔地低下头来。

  女儿毕竟是女儿,女儿在父亲面前说错了话,即使刺伤了他也是能得到谅解的。尤其她已经表示后悔了,爸爸的心自然会软下来,因为他是爸爸。

  “爸爸!……”

  陈政委不理。

  “爸爸!……”小炮走近爸爸,使出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几乎从未用过的撒娇一手。

  而陈政委还是不吭声,情绪的转变需要时间哪!

  “爸爸!”小炮装作怪可怜的样子胆怯怯地问道:“彭伯伯到底怎么样了?”

  “他……”爸爸已经冷静下来。

  “他怎么?”

  “他……跳了……玉带河。”

  “死了?”陈小炮猛一吃惊,眼圈立刻红了。

  “没有,被人救起来了,摔断了一条腿,现在还在医院。”

  “唉!……”陈小炮稍微松了松气,一声重叹后面,激荡着无穷的愤怨。

  “是一个工人救了他。”陈政委继续缓缓地说,“那个老头很本分,也不怕受牵连,天天到医院去看他,跟照顾亲人一样。”

  “你看人家工人多好!唉!……”她又感动得使眼圈继续发红。

  陈镜泉见女儿对是非善恶的态度这样鲜明,感情那么真挚,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孩子的妈妈。她也是这一种性格,她的优点全部遗传给这个孩子了。但是,这优点也正是致命的缺点呀!孩子的妈妈不正是死于这个缺点吗?现在,这个未曾踏入社会的孩子,又要步她妈妈的后尘,真叫人担心哪!

  “他为什么要跳河呢?这么傻呀!”陈小炮跺着脚说。

  “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他自己说是喝了酒滑掉下去的,还没有查清。”

  “肯定,肯定不是跳河!”

  “唉!……”

  “您见到了林副主席,为什么不说句公道话呢?”

  “我……本来是想反映反映,可惜只说了一句,唉!……”

  “为什么嘛?为什么嘛?”

  “你不懂,这太复杂,你不懂!”陈政委痛苦地捂住前额,又叹了一声,“在那种情况下,是讲不得的呀!”

  “您……嗐!”陈小炮气得提起脚使劲一跺,“这么好的机会您不说清楚,真是……唉!您真是没有办法,永远是个糯米团长。您怕什么嘛!会拿您怎么样嘛?要这个窝囊得要命的官衔做什么!有什么用!连一个工人都不如,爸爸,您不如一个普通工人啊!我知道,您胆小,怕死,自私,只为了自己,就是自己,自己!像个吝啬鬼一样,一毛不拔,就怕自己吃了亏。人家死也好,活也好,你只要保住自己不丢官。要是我妈妈还在,她不骂你才怪呢!你怎么连我妈妈都不如嘛!爸爸!我真为您着急,您这么窝囊地当这个官儿有啥意思!连我都为您害臊,脸红,我在你这儿呆不下去啦!爸爸!您让我走吧!哪怕去拉板车,掏大粪,也比这窝囊的日子好过得多。我不要您给我吃好的,住好的,我不要当您这窝囊的干部子弟,太窝囊啦!您知道人家许妈妈,彭湘湘,这半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您不敢去看看人家,您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上一趟北京,光知道抱回来这么个铜像。爸爸!你只配当和尚,您会活到一百二十岁的。爸爸!”

  陈政委猛然抬起头来,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委屈、痛苦、惭愧、愤怒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嘴角的肌肉在痉挛,跳动,呼吸短促,像拉风箱似的,脸色也变了,变得青一块紫一块,越来越无人色。

  陈小炮见爸爸这样,有些害怕了,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傻愣愣地盯着他,颤颤抖抖叫了一声:“爸……爸!……”

  陈政委浑身战栗着,慢慢往后仰,就要接触到沙发靠背了,仍在竭力坚持着。

  “爸爸!您……您怎么?……”陈小炮糊涂地呆立着。陈政委终于坚持不住,瘫软地靠在沙发靠背上了。到这时,小炮才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一下子扑到爸爸的腿上,放声恸哭起来:

  “爸爸!我骂您了,我狠心啊!我不该呀!我不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