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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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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坦是目前庄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纹常常觉得她和庄绍俭把他造就得有点匆忙。他既不是庄绍俭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纹对那化身的更加完整。从精神到肉体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码的那点根底。
  从外表看,他那颗大而沉重的头就难以被那根纤细的缺钙的颈骨所支撑,这使得他的头看上去有一种倾斜感。颈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两条乏力的胳膊就悬挂在那里。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细,但当需要它扭转时却又缺少必要的灵便。比如转身拿东西,别人一个轻易的转身就可获得,而庄坦则需先从脚开始做移动,脚的移动转向腿,腿再带动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这转身的全过程,这动作让人觉得他是在头晕。腿不短,脚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来看,它们仍然显出还需一定的发育才算匀称。然而庄坦的发育年龄远在由此算起的十几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纹琢磨庄坦的,是庄坦的爱打嗝儿,就是一股气浪从胃里通过喉咙冲出来,发出一种特有的声响的那种现象。他的打嗝儿不属于被医学称为横膈膜痉挛的范畴,也不是吃得过饱。他的打嗝儿是他的与生俱来,如同有人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黑痣或者胎记。别人带来了颜色庄坦带来了声响,于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还是单位,是行进在大街小巷还是乘坐电车、汽车,那声响随时都会从他的咽喉里溜出来。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有时带着怯懦有时又有几分豪迈;有时躲闪忸怩有时又不容置疑。
  长期以来,虽然这夹带着声响的气浪的排出已经被时间被数量冲刷得淡而无味,已经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见惯,可那声音却令庄坦每次听起自己都恍若听到了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这闷雷轰击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阳穴,败坏着他的情绪,尤其当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尽兴而这闷雷也非要轰响不可时,庄坦的情绪就更加败坏起来。他坚信他那败坏的情绪早已传给了竹西,他看见竹西正狠命扭过脸去就要把脸别到脖子后头。竹西这个有甚于语言的被败坏了情绪之后的“别脸”,既使庄坦对眼前的事丧失信心,也使庄坦对眼前以外的事丧失信心。于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内在的生理特征便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
  对庄坦这个足以使他丧失信心的习惯,司猗纹有自己的解释,她相信那是因为在她怀上庄坦的那个晚上,庄绍俭过于酒醉饭饱。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儿转让给儿子了。他给自己剩下了体面,把难堪留给了儿子。就像现时人们常说的,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如果困难就是难堪,方便就是体面,庄绍俭是把方便留给了自己,把困难留给了庄坦。这解释这比喻令司猗纹感到再妥帖不过。后来她甚至常常能从儿子的嗝儿中闻到丈夫的气味,幻化出庄绍俭那晚的形态那简直是一种有声的提醒。近来甚至她每每听到“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时,竟然也能幻化出庄绍俭面对她的那些形态和气味。
  竹西似乎早已领略了这其中的奥秘,每逢这时她便深不可测地冲司猗纹淡淡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纹她知道他们那个节目——那个丈夫、妻子、儿子三人之间的共同节目。竹西的神态很令司猗纹羞恼,细细想来这又无可非议:难道庄绍俭没有酒足饭饱吗?难道没有酒足饭饱后的那一晚吗?难道庄坦的预产期不就是从那一晚算起的吗?再说竹西是医生,医生看人有时更能使人无地自容。他们会从病人一个最放松的瞬间、一个最紧张的瞬间来对病人做出判断,而中国医学早就总结出过“望、闻、问、切”这个诊断学的四大要点。西医有时还要问你个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纹觉得庄绍俭那晚的酒足饭饱就是留在庄坦病历上的既往症。
  于是竹西对他们娘儿俩的眼神就常常出现一种俯视,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两只相对而卧的老猫和小猫;又像站在鱼缸跟前观赏两条吐着泡的金鱼。竹西这种温文尔雅的俯视使司猗纹羞恼着又无可逃脱地忍受着,她多么幻想有一种药乃至一种能装在人体之内的消声器来使儿子的肠胃得到平静,使竹西不再有那种俯视的眼光。十七世纪的法国贵妇们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听见庄坦那第一个声响直到今天,她不曾寻觅到这种对付庄坦的发明。她担心着儿子,担心着儿子必得去领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间俯视,甚至担心由这俯视而导致的他们之间的悲剧。
  悲剧似乎没有在儿子、儿媳之间发生,竹西每天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卧室——里屋出出进进,气色很好,脸上有在她那个年纪的平静和满足。司猗纹常想:啊,一个丰硕的身体包容着一片满足的平静。谢天谢地,后来司猗纹终于凭借了和儿子儿媳只有窗棂和高丽纸之隔的那个共同空间,彻底自我纠正了她对于他们关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狭隘的猜测,因为属于儿子和儿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谐的。
  司猗纹感受到的那种和谐,并不像庄坦的嗝儿一样生来俱有。庄坦在晚上曾经领教过竹西那更加俯视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视,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轻视歧视和藐视。她给过他一些愤懑的脊背,给过他一些残忍的脚,一些坚定的拳头和一些尖刻的庄坦力所不及的人为的强制。那时的庄坦,恨不得化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堆废纸或者哪怕一只尿盆,钻进床下潜入黑暗让世界不要再有这个难堪着的庄坦。然而他没有完成这个“化作”也不曾实现他的假设,床下他倒是钻过黑暗他倒是占有过,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钻在低处仰视她的他。在黑暗里他的嗝儿更勤了,如同乐谱里的切分,一个“进行速度”乐谱里的切分,他无法抑制这个进行速度的进行。那最终使他转危为安,使他重新跃上竹西的床笫并使他在她面前变为一个全新的新人的,还是他那一个个冲出咽喉的气浪,他的嗝儿,确切地说是因了竹西对那嗝儿的接受,对那嗝儿的兴趣。
  竹西决心接受那嗝儿,那是她在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当她发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怪的声响。就像玩蛇人首先要习惯蛇给予常人的恐惧,驯马人首先要习惯马给予常人的暴烈,掏粪工人首先要习惯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说她既是医生,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脏六腑,是生物的一种是一种生物。她不仅能习惯这一切,她还一定能由习惯延伸出兴趣,当她主刀为病人拉开肚子时她面对那冒着腥臭味儿的肠子没有兴趣么?对于她丈夫那声响她为什么不企盼他“再来一个”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经觉出从前她对待庄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动了。她决定打倒它。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个时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动”一面企盼庄坦“再来一个”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动”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诚意唤起了庄坦的自信和任意。竹西对那嗝儿更加听而不闻她甚至并不觉得他在打嗝儿,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庄坦终于领受了一个丈夫的当之无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为她创造着晕眩、颤抖和由那颤抖而引发的她那整个身体的升腾。她带着他一起云游,有时他也带着她一起云游他为她流泪。
  只有在事后,当她慢慢冷却了自己才怀着几分气恼一遍又一遍猜测着刚才他那嗝儿一定闯入过她的高xdx潮一定。于是那一切的晕眩、颤抖、云游、流泪都不再真实那分明是她在蒙骗自己,使她受着蒙骗的还是他,是刚刚“周游”回来就调转身打起呼噜的那个他。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愤懑起来,那拳头和脚也只待伺机出动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对自己的纠缠,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动,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习惯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亲做着儿媳。在外人看来,也许宋竹西永远不会有纠缠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皮肤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视外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洁尔灭溶液的气味,都向人们证实着她就是明白无误的化身。那洁尔灭的“不灭”是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细更精细,准确更准确。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她静听着: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许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xx头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上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不能了。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竹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了香油的馒头。她把捕鼠夹放在床脚,然后熄灯上床静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竹西在里屋等待老鼠上夹的时刻,就是司猗纹在外屋打开床头柜开始咀嚼的时刻。经验告诉竹西,老鼠上夹大都在司猗纹结束咀嚼之后。因此当外屋没了动静,她便开始调动起高度灵敏的听觉倾听老鼠向诱饵的进攻。她甚至能听见老鼠的喘息和老鼠胡须摩擦着地上的微尘。一个捕鼠夹的击动声终于在床脚下响起来,又一只老鼠被歼了。竹西打开台灯俯身床下,亲眼观看被挤压在捕鼠夹上的老鼠的狼狈相儿。她盯住它那敌对的又是绝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记住它的敌人是她。
  永远睡不安稳的庄坦常常在这时从假寐中醒来,由床的里侧翻过身来嘟囔着说:“又一只?”
  “又一只。”她冷冷地说。
  她关掉灯,面朝上开始睡觉,有时睡得很死有时和庄坦一样地假寐。
  庄坦那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询问“又一只”,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询问。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对竹西的捕鼠热情表示一点兴趣和关心,虽然他终生的恐惧莫过于和老鼠打交道。他彻底睡不着了,他觉得竹西的行为终有一天要引起鼠类的报复。也许它们会从顶棚里跳将下来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说不定还会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会有老鼠专门冲着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么味儿?他自己问着却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准。他觉得他甚至会死于老鼠对他的恫吓。
  竹西捕着老鼠,愿意使老鼠上钩也愿意叫庄坦反对。她相信她制造的这种乐趣肯定早就让神经衰弱的庄坦痛苦难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来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夹,但他却那么随和。这随和的恭维使她觉出凄凉使她怒不可遏,她简直听不得那一声“又一只”。
  “又一只?”他还是说。
  “又一只!”她咬牙切齿悲愤欲绝。
  有一天早晨,竹西从捕鼠夹上卸下一只灰黄皮毛的肥硕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里观察,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临盆的母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它扔进院里的垃圾桶,她决定把它割开。她每天都用手术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壶茶碗。如果割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像当今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面对手中的母鼠便是发自内心的欲望,不为别的只是要割。
  于是在这个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纹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书桌上飞溅起了母鼠的深红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开起血的礼花。她专注、麻利、面无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静使刚走进屋的庄坦目瞪口呆。
  庄坦的呆相儿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宫,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样把它剖开,将胎儿们一个个排列在一张白纸上。那是五六颗嫩粉色的小东西,它们像什么?对,像花生米。她捡出一颗举到庄坦眼前说:“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里对着医大学生讲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体无毛的小东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间呼吸蠕动,它给庄坦的刺激远远甚于一只普通老鼠本身。
  庄坦开始呕吐。竹西手捏胎儿倾听着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庄坦那久违了的声音。许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东西放到桌上,用报纸盖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纹,也许还有眉眉。她愿意把这点事展示给她们,她久久地奓着两只带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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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猗纹不了解竹西的流浪,她觉得她像一块肥沃的无人耕耘的土地,这土地的主人就是儿子庄坦。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这么厮守下去,任土地荒芜,任主人束手。有时她又觉得竹西像个深知天文地理、会炼金求雨的女茨冈——她在圣心女中时就知道茨冈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种种招数中的一种。
  竹西捉洋拉子越发凶猛起来。每天早请示之后她都要从枣树上去发现它们。开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说过的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后来她竟然让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让那带刺的小东西蜇她、刺她,让大家都看见这小东西对她的蜇对她的刺,都咝哈着显出难以自制的惊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肤彻底红肿、痛痒起来方才罢休,那红肿和痛痒都是人生的重新获得。
  她无时无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获得。如同当时有人说早晨喝凉水能治百病,你睁开眼先毫不犹豫地喝上两大碗。后来当有人把喝凉水变成了打鸡血和“红茶菌”时,你又和举国上下一起打起鸡血喝起红茶菌。你必得有这切盼中的获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终于有了变化,这时你才明白原来你切盼的是这个“终于”。许多年后你仍然能回忆起你的那个终于。
  许多年后的宋竹西,每当回忆起那几年她的那份“终于”,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请示。有了早请示她才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够那么近地面对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够发现早请示时叶龙北总是不到场。
  如今老鼠、洋拉子对于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叶龙北的不到场。虽然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又是她的一个联系在一起的纠缠不清。也许有了叶龙北的到场她就不会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个人的缺席才使另一个人的脖子理直气壮地闯入了她的眼睛。
  她发现那是一个挺直的、稍显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几颗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布在那里。被洗晒得发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领整日围绕着那脖子摩擦着它,竹西常常觉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几颗青春痘不断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带给大旗的是什么,是愉快还是痛痒,对于痛痒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样划分的。也许大旗不曾划分过,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痒本是轻微的痛。她还觉得就是那几颗“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执拗而顽固地闯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么没有准备,那么措手不及,那么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记了洋拉子忘记了对于歼灭老鼠的热情。虽然临睡前她仍旧例行公事地将捕鼠器摆在床脚,却经常忘记在夹子上悬挂诱饵。竹西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决定明天把一切准备得如同从前。但当一个明天和明天的一个夜晚来临时,鼠类们还是照常发现她那个疏忽。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对身边庄坦的疏忽,她怀着无可奈何的怜悯瞧着半睁着眼昏睡的庄坦,心想她突然间已经把他丢下了那么远。她觉得眼前的庄坦就像那个永远也没有诱饵的贫穷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只肥壮的母鼠。她不买他的账也正是因为他少了那么一小块诱饵,这时肥壮的母鼠反而像要施舍点什么给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舍点什么的,那便是怜悯,因为此时她已变成了精神富翁,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请示时一个人的不到场和一个人的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旗也感觉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冲着他的脖子一点一滴地穿凿,那穿凿虽然小心翼翼却毫不鬼祟,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终于使那脖子的不自在变成了被熨帖的温暖和舒展。他热血沸腾起来,无地自容地一面承受着这熨帖的热血沸腾,一面感悟着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一个女人的眼光。于是这无地自容的热血沸腾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觉得他的熨帖和热血沸腾都是他对她的过失。虽然他无法不把眉眉看做一个孩子,可难道世上还有比在孩子面前的过失更甚的过失吗?就像你无心地损害了一株花草,虽然你原本对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但是面对竹西那双眼睛,大旗无法不把它们当成一个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使他无地自容,使他第一次明确了女人的目光对于你就是一场骚乱。不论它们在你眼前还是在你身后,只要你感到了那骚乱便是有了那目光。平时他和她碰在一起时他想躲开它们,甚至为了这躲开他和她连招呼都不打,而她也从来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迹象。但这“不打”就越发使人想到提防,想到提防不过的提防。
  她和他不像和那个从不出场的叶龙北,叶龙北和竹西暂时谁也不必提防谁。叶龙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女人的眼光对他能具有什么“穿凿”“骚乱”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鸡,一样。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却不看他的鸡。
  大旗却在不知不觉中迎接每天这提防不过的提防了。他在这提防之中加重着对于眉眉的馈赠。有一次他送给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诉眉眉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双手捧过来打开,它纸薄如蝉翼,字才像针尖般大小,却清晰得足能使她倾倒。本来她是要把它放进小柜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变了主意。她绞尽脑汁苦苦想着到底该把它放在哪里,虽然她知道接受这火柴盒大小的宝物会使她变得更加复杂,然而就为了这复杂的不再暴露,她神不守舍地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误了不少事,忘掉了许多该她干的那些粗活儿。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儿里就有一只该她去端的锅,于是这锅,这只晚上在厨房的炉子上开得嘎嘎作响的锅,倒惊动了平时不进厨房的庄坦。
  庄坦进了厨房拉开灯,首先看见那个被蒸汽顶得嗒嗒作响的锅盖。锅盖被冲击得错在一边,热气正从锅里冲出来。庄坦透过热气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不应看见的东西,那是一锅嫩粉色的无毛的小东西,它们正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他又看见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学着竹西的气度把它们端下来摆在人前供大家欣赏。但他的意识又分明告诉他,这不仅仅是竹西的切割,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们正一起在锅里争先恐后地翻滚。于是一个真正的头晕到来了,这头晕使他瘫软在地上撞翻了那锅,锅里那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粉红色小精灵便向他蹦将过来,附上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全身。后来他什么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着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这奔跑中他觉得他并不比谁差。他愿意用这奔跑换回他在竹西、司猗纹、庄绍俭、眉眉、庄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遗憾和不中用。
  庄坦死了,死在一只小锅前,锅里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个病人就诊时趁竹西不备塞进她提包的,可能还不到半公斤。但当时病人就用这种被称为油料作物的国家统购物资,作为珍奇来换取医生对自己的特殊关照,有时那关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这别人的“起死回生”却完结了庄坦的阳寿,好像一个滑稽公式的转换。北京人说“杠着”的,这“杠着”就包括了一个转换着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刚买辆新车刚上街就被人撞了个一塌糊涂——“杠着”;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个人却顶替了你——“杠着”。“杠着”不仅滑稽还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味道。
  司猗纹、竹西和眉眉几乎同时听见厨房里的那个意外的声响,她们先后脚奔向厨房,又先后脚看见躺在地上的庄坦。竹西试了他的脉搏,扒开眼帘观察了他的瞳孔,并伏身贴耳地听了他的心脏。一切迹象都告诉她,庄坦现在是个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术台见到的一切死人那样,他已不再具备活人所具备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死人的一切具备。竹西没有声张,她还是抱起这尚在温软中的庄坦,喊眉眉推过他白天还骑过的那辆“飞鸽大链盒”,让司猗纹抱住腿,她让他像个活人那样坐在车后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门。她愿意让全院包括司猗纹和眉眉在内,都相信她们推走的是一个活人,一个经过急救就能自己再走回响勺胡同、走进这个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车,她扶住庄坦的腰,司猗纹戗着背。三个女性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庄坦推进了附近一家不具备抢救条件的小医院。竹西明知这抢救的无济于事,但她愿意让另一个人来向全家宣布庄坦的离去。
  一位严肃的大夫在庄坦身上又重复了竹西在厨房就重复过的动作,然后严肃地告诉死者亲属:“他死了。看来是死于心脏病的发作。”
  “您是说他……”竹西代司猗纹问大夫。这时她脸上才显出并不过分的惊愕。
  “死了。脉搏、血压、心跳都没了。他死前受过什么刺激没有?”大夫问。
  竹西和司猗纹相互看看,摇着头。
  “当然,也不一定非受过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这种病猝死的主要诱因。”大夫说。
  竹西和司猗纹不约而同地流下眼泪。眉眉从大夫的宣布里得知她们推来的舅舅是个死舅舅,她显出了恐惧。也许她恐惧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惧是因为她初次感觉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么细小,细小到只在于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觉出死是那么轻易,她为这轻易而恐惧着,她大声哭起来,她是多么容易地对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惧。虽然她不了解舅舅的存在对司猗纹、对竹西乃至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舅舅比她们三个人都可怜。也许她还想到厨房,他的死就联系着她经常出入的那间厨房和那只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钢精锅。厨房和小锅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怜,虽然她永远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谓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锅里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纹她们婆媳俩都伤心。
  竹西最先发现这里并不是她们表演极大悲痛的地点,她劝住了司猗纹和眉眉。她最不愿意看病人家属在她面前的这种过分表演,虽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间的真诚。
  庄坦没再回家,他从医院直接去了火葬场。临走前司猗纹亲手在他腰间系了一条白棉布,她叫他为她戴着孝走,为她提前送终。
  庄家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白事。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个晚上当她第一个奔进厨房,第一个发现附在庄坦身上那些粉红色小东西时,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大夫说的那个刺激。她常常回忆那晚的一切细节,回忆使她坚信那一锅别人眼里的国家统购物资对于庄坦却并非如此,它们紧紧联系着那个星期日她对母鼠的切割,原来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样从母鼠子宫里剖出的那堆小东西,就是庄坦眼前的这一小锅国家统购物资。它们是那么相像,庄坦对它们的发现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无休止的呕吐……
  但是这一切无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后悔,人类感觉的不同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天性。人们感觉的差异何止是几个小小的鼠类的胎儿?一只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吓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医生就是用青蛙来做游戏的。孩子们感到它可爱是因为它会跳会叫,医生对它们的爱是因为它们就是人类的缩影,是人的缩影又没有人类那份娇柔的自怜和动不动的大喊大叫。还有人类对于蛇、蟑螂、蚂蚱、蝎里虎子……世间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觉,就连响雷、闪电、黑胡同、穿堂风也不例外。那大庆大典之夜蓬勃壮观的礼花,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给予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眉眉小时候就最害怕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妈带她看电影,她都把头深深埋在爸或妈的怀里,躲过那光芒四射的片头。这使爸和妈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围观众在政治上对他们的猜疑。过后他们鼓励她开导她,从放金光的意义讲到为什么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应该用什么样的豪迈去迎接那豪迈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开始还是引起眉眉对那放射的恐惧。这就是人类感觉的差异吧。
  竹西用人类感觉的差异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静。她更多地回味她对于他的那些无愧:她慷慨地容忍过他那常人难以容忍的“嗝儿”,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间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庄坦的一生有过男人的那点辉煌和霸气。不知为什么,竹西想到了霸气这个形容词。霸气好像有点霸占的味道,她愿意用庄坦曾经霸占过她来作为对庄坦在天之灵的褒奖。“霸占”,那是对一个最具男人气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愿意庄坦的在天之灵听见她对他这发自心灵的褒奖。
  她平息了内心的悲痛,略过那一切细节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头上那错落有致的屋顶,不像那一条条严整规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墙背后的院落院落里每一扇门窗每一道窗帘的缝隙,缝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见的五颜六色。没有哪一样是必然也许哪一样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准备着新的开始。
  司猗纹每逢思念庄坦,总是带有几分无可名状的抱怨,尽管她永远也不理解大夫说的刺激意味着什么。难道那刺激会是那只小钢精锅,会是竹西那一把来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还是抱怨这锅和这锅内的煎煮,这使她必然想到那来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联系着竹西,而那晚对这“来路不明”的煎煮又联系着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为什么忽略了这厨房的粗活儿。竹西让你坐锅煎煮,这煎煮就属于你,这本该是个善始善终的过程,是眉眉对那锅的疏忽才导致儿子庄坦亲临厨房倒在厨房的事件。如果那时儿子正好躺在床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现那个致命的摔倒。最后她还是把庄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来路不明”以及眉眉对那锅的疏忽紧紧联在了一起。对于竹西,她只是暗中联系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对着里屋来个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简直像从育婴堂捡来的,就稀罕那两把花生米!”
  “简直跟穷要饭的一样!”
  对于眉眉,司猗纹用不着自言自语,每当庄坦的死开始在她心中翻腾时,她就随时随地叫过眉眉一遍遍地重复着对她的问话。她努力回味着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觉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焖饭时她就弄煳过锅。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厨房的时候你在哪儿?”司猗纹问。
  “我在里屋。”眉眉答。
  “你在里屋干什么?”
  “舅妈正在给我洗头。”
  “是你要洗头,还是舅妈要给你洗?”
  “是舅妈要给我洗,她买了洗发膏。”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厨房里有锅?”司猗纹问。
  “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惦着?”
  “我惦着哪,心想洗完头去端。”
  “你听没听见你舅舅进厨房?”
  “我没听见。”
  “你舅舅进厨房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因为舅妈正给我洗头。”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过饭锅?”司猗纹问。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为舅妈给你洗头?”
  “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
  “……”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三部分。
  当这不可分割的三个部分问答结束后,司猗纹只用个“没用”来做她们之间这问答系列的最后总结。“没用”到底意味着什么,司猗纹不曾加以解释。也许她是说,再问也没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许它还有更严峻的内容:那是指她对眉眉几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加之领袖的谆谆教导,在眉眉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原来人复杂起来的第一特征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丢三落四,就是焖煳了饭就是坐着锅洗头。没用。连那次司猗纹给庄晨写信对眉眉的告发都……没用。
  这天清晨,当站在树下的人们做完早请示刚刚散开,发现他们这支本来少了一个人的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
  是庄晨和小玮。
  38
  庄晨不是专门为着奔丧而来,但对庄坦的死,那悲伤却是发自内心。她一进屋来不及坐就开始捂着脸失声大哭。
  庄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庄坦见一面,不是哭他为什么偏偏死在厨房那块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暂人生的种种遗憾。她哭着只想着一件事:庄坦小时候,作为姐姐的庄晨是怎样常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模样的。那时的庄坦乖乖听姐姐的摆布,他穿着姐姐的织贡缎花棉袍,头上别着姐姐的赛璐璐发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现在庄晨还保留着她和“她”的照片,那只赛璐璐发卡也不知不觉地保留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成了庄坦的遗物。
  那时被化装成小姑娘的庄坦就打嗝儿。这使得庄晨一想起那个站在她身边不断打嗝儿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为他是个小姑娘。
  连眉眉也觉出了庄晨那大哭的与众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泪,而是彻底的放声。那哭声使眉眉觉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时候她在虽城街上就见过听过这样的哭,那是一种送殡的行列,有汽车,有棺椁,有白布,有纸幡,哭声就从那行列里传出。她不知妈从哪里也学会了这种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虽城模仿了她现时所在的农场乡下。眉眉觉得妈这哭虽然很真实,但和这院子和北京很不协调。她尤其不愿妈在婆婆面前出现这样的哭,她觉得妈虽然是在哭婆婆的儿子,婆婆虽然也被妈感动得止不住落泪,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欢这哭。
  果然,妈和婆婆共同哭了一会儿之后,婆婆就走近妈。她拽了拽庄晨的胳膊,又递给她一块毛巾,把她摁到床边坐下。这拽、这毛巾、这摁都是让她停止这哭的暗示。果然,庄晨一坐上床沿一接过毛巾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哭马上也就消失了。就仿佛这个家里没有死过庄坦,她也不曾有过哭,刚才那哭不过是她打一个大而乏的呵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向了别处。她叫过小玮,一边下意识地给她摘着沾在头发上的草籽(草籽是从农场带来的),一边注意起眉眉。现在已是深秋,眉眉却还套着一件夏季的浅花衬衫。
  庄晨这种缺乏必要过渡的两种情绪的鲜明对比,常使外人觉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只有深深了解她的人才会相信这哭和这哭的突然终止、继而把注意力迅速转向别处都有着无可怀疑的真意。在庄晨看来,哭与哭的终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时间,哭的悲切和哭之后的立刻不悲切,怎么着都行。再说庄晨的“怎么着都行”并非专门实用于弟弟的死和女儿的存在。她一直用“怎么着都行”这个看来自由、内涵却严格的做人准则来要求别人要求自己。“怎么着都行”的气氛也充满在庄晨和苏友宪的家里。
  “庄晨,你看穿这套西装配哪条领带合适?”苏友宪问妻子。
  “怎么着都行。”庄晨说。
  “妈,明天过‘六一’,我穿连衣裙好吗?”眉眉问庄晨。
  “行,怎么着都行。”庄晨说。
  “妈,我还用吃药吗?”小玮在农场发高烧问庄晨。
  “吃不吃都行。”庄晨说。
  你无法判断这看似心不在焉的“怎么着都行”究竟是一种宽宏一种博大的心胸,还是一种逃避一种对生活的推脱和躲闪,它特别地软弱又特别地强硬。强硬到世间许多大的变故都无法真正撼动她。有时候你对这句话感动不已,有时候你想跟这句话大打出手。
  庄晨和苏友宪结婚之前,就用这个准则和司猗纹生活了十七年。这准则的合理使她们大多时候和谐可亲,使她们甚至不像母女也不像两个年龄悬殊的姐妹,更不像朝夕相处的女友。像什么,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因为她们对彼此均无要求,没有要求自然也就免却了由这要求引出的一切不自愿和烦恼。没有要求她们的相处就出现了那种自由色彩:司猗纹去听戏,只要庄晨也有出去的意识,于是两个人便平起平坐地出入于哪个京戏或文明戏的上演场所了。司猗纹去走动亲戚,只要庄晨也产生这走动的意识,于是某位亲戚家便会出现并肩而坐的司猗纹和庄晨。庄晨想和同学一样买“瓦片”和“果子干”,可以任意到司猗纹钱包里掏钱;而当庄晨放学回家,司猗纹也可任意到她书包里掏“半空儿花生”吃。庄晨可以随意把从丁妈房里要来的小葱举上由司猗纹操办的宴席大模大样地嚼,司猗纹也可随意在庄晨做功课时打开留声机听梅老板的《太真外传》。这一切不是司猗纹对庄晨的娇惯,庄晨也从未想到她是故意向司猗纹“发贱”、撒娇。这是一个家庭松散着的自然,这松散和自然给她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使她们减去了许多由于对方的存在而必然出现的那些思维与行动的繁琐。这种松散的自然一直延续到今天,也就有了至今她们还可以面对面躺在一张大床上谁也不嫌谁的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觉;至今还可以面对面哭上一会儿然后戛然而止。
  庄晨每逢想起与司猗纹相处的日子总有几分流连之情。如果说庄绍俭对于她就像个影子,那么司猗纹便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实在。这个生活中的“实在”不仅存在于庄家的“盛世景象”之中,即使庄家最为晦气的时刻这个“实在”仍然存在。当年“犯了事”的庄绍俭给庄家带来的那个难以估量的打击,一度曾使她们娘儿俩经济拮据得只能用三分钱的韭菜两分钱的虾皮包饺子,就在那时庄晨心目中的司猗纹仍然是个“实在”。父亲庄绍俭决不会想到世上还会有三分加二分一共五分钱内容的饺子,司猗纹想到了。虽然在吃时,娘儿俩也许由于对方对那吃的过分贪婪,曾经生出一瞬间的彼此的敌视,但那个瞬间过后,一种愉快便立刻笼罩起她们。如果“怎么着都行”是庄晨对人生的起码要求,那么司猗纹在她面前这创造早已胜过她心中那个“怎么着都行”了。
  庄晨就在“怎么着都行”中度过了她的少年又步入了她的青年。上中学时她原本决心要进入清华学土木,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她的一个叫“艾窝窝”的同学随便说了一声:“别学土木了,咱俩一块儿考北大图书馆学系吧。”庄晨回答说:“怎么着都行”,于是她报考了北大图书馆学系。毕业前她认识了苏友宪,苏友宪当时已经在一所农业大学任教了。他们结为伴侣,这伴侣又派生出苏眉和苏玮,有时庄晨依照自己的逻辑想想,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苏友宪,眉眉和小玮就一定不姓苏。姓什么……姓什么,当然,怎么着都行,一个姓。
  庄晨的“怎么着都行”使她和苏友宪的结合也是一帆风顺,从来没出过关于爱情方面的波折。虽然当时的青年像每个时期的青年一样,对爱情也有自己非常独到的见解,这见解有时也会兴奋剂一样把青年人弄得颠三倒四。那见解越是苛刻,苛刻得如同让你去海底捞月、“女娲补天”,人们就越是为那见解而废寝忘食而倾倒。那些解放初期的女青年们基于对革命对新中国的热爱,对创造这个国家的领袖们的热爱,竟然放肆地将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拿领袖来作标准。也许她们觉得这不是幻想,蓝苹、王光美也是普通女子,而她们的丈夫、爱人为什么可以是伟人?以此类推,普通女子们为什么不能以此为理想、以此为务实的目标呢?那简直是一场女性思想最豪迈的伟大革命。终于又有人发现普通女子寻找伟人虽然并不过分,但伟人毕竟总是少于普通人。毛泽东、刘少奇或者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伟人,在当时的四万万五千万人口中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她们这才想到怎样才能将这空洞豪迈的理想变作切实可行的实际。于是在青年女大学生中便流行开这样一个寻找爱人的准则:“毛主席的才,周恩来的貌,刘少奇的党性。”这准则使她们的理想不再空洞,它变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行动措施。这就大大开阔了她们的视野,具备这种才、貌和党性的男子虽然永远不可能泛滥成男人的膨胀,但这男子毕竟不再是屈指可数了。当然,这种“三具备”的男子也须有先决条件:他们必得在党内且是有过一定革命经历的老革命,不然他们的党性又从何体现呢?少了党性,才和貌也就缺乏了必要的阶级性。也许当年曾和司猗纹热恋过的华致远就具备着这样的条件,然而在庄晨的大学时代,华致远究竟是否还存在于中国内地尚是件不为她们所知的事。可女孩子们这一标准无疑是扩大到类似华致远的这个范畴了。
  庄晨和她周围的女同学都曾崇尚过这个寻找爱人的准则,也都曾被它纠缠得天昏地暗。她的朋友们也有如愿以偿的比如“艾窝窝”,“艾窝窝”就是一面做着大学生,一面开始乘坐一个才、貌和党性都能和领袖相比的人的汽车了。周末他那辆崭新的“帕别达”一直开到她们的宿舍楼前,同学们站在窗内看着她的离去。晚上,当她又乘坐那辆“帕别达”回到宿舍楼时,脸上充溢着满足和幸福。那时同学们想,“艾窝窝”的选择是具时尚的。
  庄晨终究没有赶上这种时尚。那位正在步入中年的书生苏友宪不是来自革命圣地或者解放区,他来自蒋管区的昆明。他步入她的生活圈使她总觉得自己无形中成了那个时代的落伍者。后来还是那个“怎么着都行”结束了她脑子里这场不大不小的斗争,这斗争以他们的结合而告终。
  苏友宪就像做了漫长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间的这个“怎么着都行”,它永远地巩固了他们的关系。他总是听从着祖国的召唤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她总是跟随他到他被召唤的那个地方,仿佛他和她总是一起默念着“怎么着都行”。庄晨大学毕业时,当某省需要一位小麦专家了,她便跟着苏友宪来到那个省份的虽城。当目前虽城只须革命不再需要小麦的研究时,她又跟他来到了现时的农场。
  刚刚停止哭泣弟弟的庄晨,一下子就发现眉眉长高了许多,她变得长胳膊长腿,一个身体发育趋于匀称的女孩子,两根短辫在脑后显得很安静。庄晨还发现,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长,使里边的衣袖长出外边那件衣服袖子许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纹看出庄晨正盯着眉眉的罩衣,那两只袖子的突然变短应该说是司猗纹的失误。她的缝纫技术不容怀疑,只要坐在老“圣加”跟前,刹那间她就能使袖子改变形象,改变的办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没有想过,她不用去想。她用不着害怕庄晨任何时候的到来会对她进行挑剔,庄晨不是那种人,她“怎么着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纹发觉了庄晨的眼光她也没把它放在心上。但庄晨盯过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过来使劲拽她的袖子了。结果外面的袖子终未能将里边的袖子遮住。
  庄晨的这种遮盖才引起司猗纹的重视,这动作不知为什么很令她发讪。她想,运动终归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观点,难道庄晨也从那个穷农场学会了“较真儿”?他们不是最讲斗私批修么。
  “孩子们长个儿就是乘人不备,先前你们也一样。”司猗纹说。她是想告诉庄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应归结于眉眉长个儿之迅猛。
  庄晨没有及时接司猗纹的话茬儿。现在她不想用“怎么着都行”来迁就司猗纹对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来反驳司猗纹的解释。她只是想,明天她应该带眉眉去买一件合身的衣服。那个又大又广阔的天地倒使她愿意为女儿多做着想了。每当她就着野风挽着裤腿挽着袖子坐在黄土地上进餐时,她总是想到,什么时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张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进餐呢?四个人一人一面。
  庄晨的思索使司猗纹生出错觉,她觉得庄晨圆脸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红色素也从皮下泛起许多。这是她很少见到的现象,这是一种征兆,一种她们之间将要为眉眉展开一场争辩的预兆。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先发制人了,“甭以为我那么容易。”
  司猗纹的先发制人也使庄晨意识到一场必不可少的争执就要开始,少了这场争执好像就是她这次北京之行的缺陷,她不想躲闪这争执。她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交给眉眉,让她领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大米花和榆皮豆,她希望把这场争执单独留给她们娘儿俩。
  眉眉领悟了妈的暗示,拉起小玮和宝妹推门出去。刚走到院里小玮就跑到眉眉的前边,小玮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在屋里待着,除了在屋里待着她什么都愿意。现在她六岁。
  小玮领走了眉眉和宝妹,司猗纹关住屋门。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重复着刚才的话,“甭以为我多容易。”
  “谁也不容易。”庄晨说。
  庄晨的态度果真应了司猗纹刚才对她的猜测。革命到底是能锻炼人,可革命锻炼了你也锻炼了我。我经过的场面比你们一点儿也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问庄晨。
  “谁也不容易。哪月我们也没少寄过一分钱。”庄晨说。
  庄晨先摆出了问题的实质:每月必寄的眉眉那份生活费和眉眉目前的袖子难道能成个正比吗?
  “甭跟我一张嘴就提钱。运动都四五年了,兴无灭资天天都在讲。没有你们那十块八块我也不会让眉眉受冻挨饿。”司猗纹语调不高但起点高,她果断地驳回了庄晨那个关于钱的开始。
  “您这是什么话,怎么是十块八块?”庄晨语无伦次,但还是没有离开钱的主题。
  “什么话你还听不出来?我留眉眉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为了支援你参加运动。你一提就是钱。”司猗纹说。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什么还得让我去给眉眉买衣服?”庄晨说。
  “买衣服?什么时候?”司猗纹问庄晨。
  “明天。”庄晨答。原来她提前把明天的“将来时”当做了已经完成的“过去时”。
  “我说哪。我还当眉眉的衣服都是你操持的呢,原来是明天。”司猗纹对庄晨的语无伦次表现出明显的幸灾乐祸,“待会儿眉眉回来你里里外外都看看,看这几年她到底添置了多少衣服。她还有个小柜哪,也让她打开都给你看看。”
  “可眉眉也没少干活儿!宝妹不是没请过……保姆嘛。”庄晨道出了她对眉眉在北京的真实看法。
  “哪个孩子不劳动?你就这样教育眉眉?她爸爸苏同志就这样教育他女儿?别光看见眉眉正住在这儿帮了我,帮了你那死弟弟庄坦。你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对她的教育?刚来的时候见人都不知道招呼,连‘您’‘你’都不分;还有在政治方面,你知道?她现在领导全院做早请示,谁的教育你想过没有?”
  “这,我不够了解,可我们寄的钱也不是十块八块。”庄晨不知怎的忽然又把司猗纹的政治降低到经济。
  “你要是非算经济账不可,咱们就不妨算算。”司猗纹说,“就你们那三十块钱,在你们那种地方吃个小葱、大蒜、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也许还差不多。可这儿是北京,你知道一斤议价油多少钱?你知道一斤带鱼多少钱?你知道一斤蜜供多少钱?”
  “可眉眉有临时户口,粮食有定量供应。”庄晨说。
  “就吃那点儿定量?你没看见眉眉正在长个儿,不是你发现的袖子短?”司猗纹说。
  “是短!我看不得这个。”庄晨说,“这简直像……”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肉,但她还得一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使她和苏友宪倾家荡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上空飘荡,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收工、开饭、起床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谁敢撞!她情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肉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肉食味儿迎接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鸡身上,于是她央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鸡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纸包。她把鸡托在手里,撕下一条鸡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鸡腿靠住站牌大嚼起来。妈又把鸡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情。妈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妈给她讲过的一件事,妈说,那一年她就读的美国学校庆祝圣诞,她把爷爷给她买的一双大红漆皮鞋穿到学校去,引起了许多同学的羡慕。可是有一个同学对她说女孩子怎么能穿这种鞋,还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镜子,你裙子里边有什么都被它给照出来啦。妈回家赶紧脱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学是因为嫉妒才编出这个关于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她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个穿着羊绒裙子漆皮鞋去美国学校参加圣诞晚会的女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在大街上举着鸡翅膀的妈妈。
  电车不过来,妈和小玮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电车站等车吃烧鸡。小玮把脸都吃花了,妈在张口咬鸡时还不断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这时才注意到妈那裂了许多小口的手上粘着星星点点的橡皮膏。她还发现妈身上那件蓝色卡其布制服上蒙着一层黄土。小玮头上的草籽虽然终于被眉眉梳洗干净,但手、脸却皴着,牙口也格外泼辣。她好像以为天下人都这样吃鸡,她只是这个吃鸡行列中一个普通成员。
  一只烧鸡刹那间就被她们吞下肚去。眉眉惊讶地望着她们,仿佛她们不是吃了一只烧鸡,而是生吞了一个活人。那是一种令人胆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终于看见了爸和妈农场里的一切。她想扑到妈怀里哭一场,可是妈却心满意足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劲给小玮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玮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小玮便很熟练地奓开五指默契地同妈做着配合。眉眉觉得小玮一定被妈擦得很疼。
  无轨电车来了。
  在车上妈忽然问眉眉:“眉眉,怎么你不吃鸡?不爱吃?”
  眉眉点点头。
  眉眉并不怨恨妈这么晚才发现她没吃鸡,在眉眉看来妈能发现已经是一种了不起。至于你为什么不吃,那想必是不爱吃。妈对于人和食品向来有一种观点,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了解妈这一观点,过去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非难,现在她却有些不习惯这些了。她仿佛是看见了两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为她们感到心酸,又为自己不能跟她们一块儿吞食感到羞愧。她觉得这是她对她们的一种疏远尽管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亲近她们。她感到一阵气闷,感到一切都没有了着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没有终点的逃荒。
  她把这种心情一直带到北海。游人很少,秋风也渐渐凉了。凉风吹皱了那池泛起腥味儿的湖水,湖水一点也不明净,连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见。但眉眉还是愿意让妈和小玮感觉到她对北海的兴高采烈,她放开小玮的手鼓励她在湖边奔跑,她希望小玮这欢乐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玮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她脑门上泛着汗珠,蓬松着一头乱发挡在眉眉前面问:“猴儿在哪儿?孔雀在哪儿?”眉眉弯腰给她捋顺头发告诉她,这是北海,这里没有猴,也没有孔雀。
  “没有猴儿没有孔雀怎么也叫公园?”
  眉眉说因为过去这里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儿住的地方都叫公园吗?”小玮又问。
  眉眉只好说是。
  但是小玮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却了对公园的兴趣。她觉得她受了骗,是姐姐把她骗到这个只有一大坑浑水的地方,眉眉觉察出小玮的坏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远处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给她看,并告诉她今天她们来晚了,不然她们就可以到湖里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们载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玮又问了关于船的一切,问,要是掉在水里怎么办,她会被淹死吗?说有一次她们那儿下大雨,村边上下了一大坑水,坑里就淹死过一个小孩,还淹死过一头猪。她没看到那小孩,只见过那猪。那猪被泡得鼓着肚子,很臭。小玮说着,对姐姐表现着看死猪的勇敢。
  眉眉仿佛也看见了那猪。她想一定是看死猪锻炼了小玮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只被她们吃掉的烧鸡。
  她们来到五龙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无际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倾诉感。她很想对妈说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盼望这一天,这一天她能和亲人坐在一起诉说她想说的一切。她还想到那诉说一定是从妈对她的询问开始,妈一定先问她婆婆好吗?舅舅和舅妈好吗?什么时候死了姑爸,西屋什么时候又住进一个瘦高个儿,你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脸……眉眉早就准备好了对这一切的回答,她甚至准备告诉妈,她们还去看过姨婆,告诉妈姨婆箱子里的东西是怎样被人偷去的,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偷东西的方法。妈听了一定会奇怪得吃惊。然而妈什么也没问,很快妈就在小玮的提议下和小玮玩起了“翻绳”。小玮从兜里掏出一团玻璃丝,在手上七绕八绕让妈从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种花样小玮就很响亮地唱出一种名称:“包袱!”“手绢!”“蒺藜!”眉眉看着这种来自异乡的小热闹,像看见两个来自异邦的流浪艺人。
  现在属于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里很难受,她想投进水的怀抱让水变成她的妈妈,让水像妈一样来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欢和她那一颗乱七八糟的心。
  她终于小声哭起来。妈到底发现了她的哭就像在电车上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吃鸡。妈不再和小玮玩“翻绳”了,把玻璃丝交给小玮。小玮也听见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丝团成一团摁进她的小口袋,转到眉眉脸前拼命问她:“怎么了?”小玮的追问使眉眉哭得更加伤心,她躲过小玮把脸埋进妈妈怀里。也许这才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梦想,一个真正的妈妈的胸怀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虽然妈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抚摸了她的头发也不断询问她为什么,可是妈妈的询问却使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发现她什么也不想告诉她,在这个怀抱里她加倍感到孤单感到无家可归。刚才她就像把自己投掷了出去,现在她必须将这投掷收回。她恨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是她无法违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掷到哪儿又收回到哪儿呢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目标。
  妈妈的抚摸茫然而又无力,充满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无可奈何。眉眉擦干眼泪从妈怀里挣脱出来就像挣脱了妈妈所在的那块荒野。这时妈才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一封信。
  妈从棉袄兜里掏出信递给眉眉:“你爸给你的信,叫我给忘了。”妈带着歉意。
  这是一个还夹带着那个荒野的气息的大信封,妈一直把它对折窝在口袋里。
  爸的信改变了眉眉的心情。转眼她和爸已经分别五年了,她几乎忘记爸的样子,只记得他被剃了个光头。现在她觉得爸就带着那个光头跟她说话。那样子虽然有点悲凉而古怪。但她还是愿意爸就这么跟她说话,这样说她一定更能受感动,更能唤起她对爸的爱。
  爸的信封很大信纸也很大,但信很短。关于自己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告诉她,小玮要住北京,会给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烦;小玮住北京,眉眉将同时负起三个人的责任:爸爸、妈妈、姐姐。最后爸说:“我已经看见了这个懂得怎样照顾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随时随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动了眉眉。如果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着自己被人保护,那么现在她就要变作一个保护人的人了。她保护的不仅是小玮,而是她的全家。这就是一种人类之爱的心灵的唤起。
  小玮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内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灵唤起。她从一个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对眉眉高喊着:“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玮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赶快重返响勺胡同的愿望,只有这重返才能使她变成爸眼前的那个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号:打回老家去,彻底闹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妈妈和小玮手拉手并作一排走出北海后门。眉眉真地率领起她们。
  40
  庄晨没给眉眉买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农场只给了她三天假。
  临走时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玮的玩儿原本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给眉眉买衣服。于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块钱交给司猗纹,告诉司猗纹这是给眉眉买罩衣的钱,还说眉眉正在长个儿,买时要宁长勿短。司猗纹接过那张拾元钞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进内衣口袋。眉眉觉得那钱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玮只把妈送出院门。小玮朝妈扬了好几遍手,说了好几遍“再见”,好像她早就预备着这扬手和再见,她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此刻站在门口对妈扬手说“再见”。
  眉眉站在小玮身后没有冲妈扬手,也没有说那么多“再见”,她愿意多看一会儿妈的背影。直到妈拐了弯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玮回了院子。
  小玮一进院就又经营起她的“杂货店”了,原来眉眉在院里给她布置了一个专营酱油醋的“杂货店”。那是由两只板凳做柜台,两盆清水做商品的一个小店。盆里有中成丸药废盒做成的提,柜台上还有专为方便顾客准备的大小瓶子。小玮和蔼地接待着顾客,麻利地做着生意。那顾客便是眉眉和宝妹。经历了四海为家的小玮很容易就成了这里一个老店主,眉眉和宝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买卖规矩的乡巴佬顾客。她态度亲切地耐心为她们介绍商品,又不断为她们的不识货表示些遗憾。
  小玮的热心经营使眉眉有点不好意思,她总觉得小玮把妈忘得太快,她的来和妈的走,中间还应有个起码的情绪过渡,缺少了这个过渡,就好像她们姐儿俩合伙抛弃了妈妈。
  小玮把水盆弄得丁当乱响,和顾客做着必要的寒暄。她嘱咐她们出门时要小心,千万别摔倒。如果摔倒洒了瓶子里的酱油醋也不要紧,就请她们回来再买,这次她可以免收她们的钱。开始眉眉尽量把自己的年龄变小,和宝妹轮流到那铺子里去买货,不久她对这种不断重复的行为就失去了兴致。她告诉小玮她该去干活儿了,让宝妹和小玮继续买卖。但由于宝妹动作的迟缓——半天不来一趟,终于使得小玮大发起火来。她不客气地免去宝妹的顾客身份,自己开始又做顾客又当店主。这种由她一人完成着的买和卖才终于使她恢复了当初对这经营的兴致:“你买什么?”她问自己。
  “我打酱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为自己提满一小瓶,把瓶子交给自己又对自己说:“这是一斤,给你。”
  “多少钱?”她问。
  “一毛五。”她答。
  “给你钱。”她交给自己两小块废纸。自己刚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来,还没找你钱哪。”
  于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铺子,自己把一块儿更小的“钱”交给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铺。
  宝妹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小玮的自买自卖。虽然她仍旧愿意去充当小玮的顾客,但小玮那经营方式已明确告诉她,小玮不再需要宝妹的参与。
  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给小玮带来了极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干,即使不再经营她的店铺她也不会闲着:卖汽车票、看病、打针,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帮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胜。即便实在无事可做,她还可以自己批斗自己。她给自己假定许多罪名:叛徒、特务、走资派,这是最一般的罪名;还有写反标者、偷越国境者、偷听敌台者……历史的、现行的罪名她都会编。她自己批判着自己,但自己从不认罪。因为她知道只有拒不认罪,这自己对自己的批判才不会结束。
  小玮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乐不可支,连司猗纹也常常为这孩子的编造才能而兴奋。慢慢的,眉眉为小玮这自我扮演生发出恐惧了,她觉得那自我批斗无论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个孩子本不该从这样的玩耍里获得愉快。她越发感到她这玩耍的荒唐和凄凉,她开始制止小玮,劝她不如还去卖酱油醋。小玮说:“你老是走,还不如玩批斗。”后来还是司猗纹出面彻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玮不再自己批斗自己,她认为是婆婆干预了她的正义事业,就开始赌气。白天坐着生闷气,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觉)立刻就赌气睡着,可是刚睡一会儿便大喊:“开灯!”
  这一声清脆、果断的呼喊,使司猗纹觉得像过年过节时在耳边突然炸裂的爆竹,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纹弄得心惊胆怯。开始她给小玮拉开灯问她开灯干什么,小玮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着更不像喊过。司猗纹对小玮做进一步观察了,她就着灯光把脸很近地凑到小玮脸前,她发现小玮呼吸均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征。于是司猗纹关掉灯躺下再睡,但当她刚刚蒙目龙起来小玮便又大喊“开灯”了。
  “开灯!开灯!”她喊着,比刚才的喊声还急。好像你不开灯天下就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司猗纹再次拉开灯,再次观察小玮的睡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小玮睡得更“死”了。
  一连几个晚上这开灯和关灯的节目就在她们两人之间继续着,司猗纹终于忍不住要问问小玮。
  “夜里你喊什么?”
  “我没喊什么呀。”
  “你没喊什么?”
  “没有呀!”
  “你没喊过开灯?”
  “开灯?没有呀。”
  “你是不是做过要人开灯的梦?”
  “没有。”
  “你什么梦也没有做?”
  “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没喊过开灯没做过梦,就像是小玮一种有预谋的矢口否认。然而面对一个孩子你又怎么能非做这种怀疑不可?司猗纹不再问小玮,转脸问眉眉。眉眉只是摇头。
  其实眉眉听见了小玮的叫喊,她不愿出面作证。她觉得婆婆的询问并不是一般地问问,那像是需要证词和口供。而有了证词和口供,一种灾难就要降临于小玮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决定就这么否认下去。
  司猗纹又去问竹西,竹西也表示无可奉告。
  当天夜里小玮又重复了那“开灯”的行为。
  司猗纹终于让竹西在眉眉床边又接了一条木板,让小玮从大床搬到小床。从此小玮不再喊“开灯”了,而半夜开灯却成了司猗纹的习惯。每晚差不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她总要开灯观察对面那睡在一起的姐俩,她发现她们睡得都很安稳,灯光的突亮对于她们丝毫没有妨碍。这使司猗纹忽然感到她这种开灯观察的无聊,就像她攒足了气力要捉拿两个同谋犯,而那两个同谋犯面对她的捉拿计划却是那么的无所谓。于是她有些自惭地关掉灯,决定永不再去重复这动作。谁知第二天她却仍然是这开灯动作的重复。
  小玮的大喊“开灯”是一个起点一个契机,使司猗纹开始不由自主地接连不断地发现小玮的一些不顺眼:这位来自“乡下”的二外孙女头上虽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纹以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斗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纹永远不能习惯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畅,通畅得令司猗纹难以容忍。特别是这种无拘无束的通畅总是伴着宝妹的不通畅,而且她们就像天定的一样非在同一时间大便不可。小玮一坐上盆,接着坐上盆的便是宝妹;小玮的通畅常常使宝妹更加焦急万状。就像两个同时等车的人,他一溜边儿一抬脚就上了车,而你却一次次被挤在车外。这时你虽然嫉妒又恼恨那个一抬腿就上了车的人,然而你总也无法具备那挤上车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丧着愤世嫉俗着。
  每逢这时宝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玮,她是在布告司猗纹布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个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宝妹更加陷入这拉屎的窘迫状态,使宝妹彻底变作了一个拉屎的废物。
  司猗纹同情着宝妹又恨铁不成钢,从她那苍白的脸上司猗纹似乎又看到了庄坦。她常想:这废物相儿,就差一个嗝儿了。于是司猗纹对小玮大便的速度越发感到气愤感到不能容忍,她觉得她不是在大便简直是在“窜稀”,正常人就没有那样的大便。干燥没什么不好,这“窜稀”才是一种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神速!她自问自答着,想象着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才使小玮练就了这大便的神速,谁知你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就在不知不觉中由气愤由不能容忍发展为对小玮的诅咒。
  小玮不拉稀,而且许多年后也从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优于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入少年、青年之后还常以此为自豪。她不知这是父母赐予她的好天分,这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使她的肠胃经受了锻炼。总之,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优于他人的速度,常常为她换来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联系着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几年后她连个招呼也不跟家里打就与洋人尼尔结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断和速度。那里没有犹豫和忸怩,一切听任自然。
  眉眉自豪地为小玮倒盆,有时故意掀开盖子把盆举到婆婆眼前说:“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闻那味儿。”司猗纹说着故意转过头,挥手驱散着眼前的空气。
  眉眉故意让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会儿,她不急于去倒,也不急于盖上。
  “我说你怎么还大敞着盖儿?”司猗纹开始斥责眉眉,“你是没听见还是没闻见?”
  眉眉盖上盖子端盆出门,出了院子还听司猗纹在后边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对小儿消化不好的一种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种,司猗纹认为小玮的“存食”是过量的饮食所致。“人小,饭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后替小玮做着宣传。
  于是司猗纹开始责成小玮节食,开始限制她的饭量。吃饭时她不再允许她上桌,在饭桌旁给她单开了一张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亲自为小玮做饭菜的分配。
  司猗纹的分配使小玮的肚子感到缺欠,她开始用农场吃饭的那种自由色彩乃至妈对那自由色彩的无所谓,来和现在的单桌开饭做比较了。越比较她就越觉得一阵阵委屈,每逢坐在这只专为她开的“桌”前情绪便立刻低落。她开始觉得天昏地暗,开始觉得人生原来还有种种限制,而吃不饱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难忍受的限制。但她还是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冲破这种限制改变眼前的状况。当她吃完碗里那点松散的饭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婆婆,我没吃饱。”
  婆婆不看小玮,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玮的努力不至于落空,于是竹西不顾司猗纹的脸色,接过小玮的碗再给她盛些饭进去。小玮接过饭碗没有眼色地吃起来。眉眉从心里感激舅妈,她感到她永远也不会具备舅妈那种豪爽,这豪爽对于司猗纹来说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从前她帮舅妈搓背的那些瞬间,那时她就感受过舅妈身体的逼人。
  竹西的午饭大都在单位,那时当小玮再去面对婆婆做这种努力,司猗纹就会把筷子一摔说:“舅妈这样惯你行,我可不能这样惯你,对你们负责任的是我。”
  “你们”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惯”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当小玮还是举着碗不罢休时,司猗纹便说:“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饱吗?”小玮说。
  宝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么,这时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间判若两人。现在她盼望看到小玮像她坐在盆上那样捶胸顿足。
  小玮没有捶胸顿足,也没再做努力,因为眉眉早已夺过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玮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离开饭桌跑进厨房。
  许多年后苏玮对苏眉说:“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你制造难堪的。”
  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
  “没闹?叫吃焦三仙就值当得绝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纹为了眼前的罗主任重复着刚才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罗主任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没发表焦三仙用于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对付眼前。她只象征性地替司猗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后说:“咳,一个小个儿的,”就回了北屋。
  罗大妈的到来和离去好像给司猗纹吃了一个软钉子。她守着那饭桌的残余守着罗大妈收敛过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这是一场无准备的仗。她决心要挽回在罗大妈面前的这份尴尬,她决心利用小玮的大便来昭示全院让全院都相信,她让小玮节食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多么刻不容缓。
  机会来了。
  一天,小玮大便之后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纹发现了那盆内分量的不同寻常,那分量显然是大于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门的眉眉,让眉眉把盆放在当院然后招呼众人来参观。
  “都来看看,”她说:“这哪儿像一个小孩拉的屎。都来看看吧。”
  罗大妈下了北屋台阶走过来;正值中午下班、放学回家的二旗、三旗也过来围观;大旗也过来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玮拉进屋去,两人在床边坐下,像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表演的动物。盆里那一份粪便像是她们俩人共同的创造,因了这创造,也许主人还要她们当场再表演一番关于粪便的排泄,然后人们就开始扔钱。她们排泄得越多或许人们扔钱扔得越多,但人们终归都是掩鼻而去。再后来这受了侮辱的动物一定会朝着她们的主人——驯兽者扑上去,撕断她的喉咙使她永远不能再招呼人们来看她们关于排泄的表演。
  “大伙儿看看,”眉眉和小玮听着司猗纹的招徕,“这哪儿像个小孩,四五个大人加在一块儿也顶不过。不是说为了这口粮食,定量不够还有议价的,我是说这消化……”
  没有人说话,只有谁笑了一声,是二旗。
  人们四散了,但人们的四散并没有减弱眉眉对于出场的等待,仿佛她们两人的出场是永远躲不过的。
  院里又有人发言了,这是叶龙北。在眉眉印象里这是叶龙北第一次在院里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
  “您是说这里是大便。”叶龙北对司猗纹说。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真他妈神经病!”二旗在北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