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第十四章 路
郭祥开刀以后,症状很快消失,体力日渐康复,情绪也越来越活跃了。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拄着双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天,医院的王政委在院子里碰上他,愉快地说:
“小伙子!我瞧你走得好利索呀!”
“人的情绪一好,伤口也长得快了。”郭祥笑着说,“政委,你还没见我过去爬山那劲头呢,几百公尺高的大山,我嗖嗖地就爬上去了。”
王政委笑着说:
“小伙子,你别急。有个好消息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已经给上海的假肢工厂去了信,叫他们给你订做一条假腿。虽然做不到爬山‘嗖嗖地’,也能做到行动方便,如果骑上车子也可以来往如飞了……”
“真的?”郭祥眉飞色舞地问。
“谁还蒙你?”王政委笑着说,“昨天工厂已经来了回信。工人们好热情呵!他们说:为我们的战斗英雄服务,这是无上光荣。我们一定要加工细做,弄得合合适适的,叫他今后飞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
郭祥扶着双拐,深为感动地说:
“政委,我非常感激党和群众对我的关怀!最近我想问题想得特别多,感到自己过去的贡献实在太小了。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想起,过去有些仗,本来还可以打得更好一些,有些人和事也可以处理得更妥当一些,但是由于自己的水平和学习不够,都没有做到。想到这儿,我是很难过的,现在我既然不能回前方了,就下定决心回农村去!我很想帮助杨大妈办合作社,把汗水洒到家乡,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农村尽一分力。”
“你这想法,当然很好。”王政委说,“不过,我听说,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功绩,准备把你安置到荣军学校……”
“什么?是要把我养起来?”郭祥一惊。
“那里也有工作嘛,可以给大家作作报告。”
“这可不行!”郭样把拐猛地一蹾,“我是共产党员,不能去享那个清福。”
王政委笑着说:
“这是组织的照顾嘛!”
“不,我不能接受这个照顾。”郭祥恳求地说,“政委,你赶快向上反映一下,我年轻轻的,就像一支蜡烛,才刚烧了个头儿,怎么能就此熄灭了呢,为了党的事业,我决心一点不剩地把自己彻底烧完!”
王政委由于感动,一时无语,沉了一会儿,郑重地说:
“好小伙子!我一定把你的愿望反映上去。”
一个月后,上级批准了郭祥的请求。不久,上海假肤丁厂派工人把订做的假肤亲自送来。郭祥一试非常合适。这事给了他很大鼓舞,真是处处感到祖国的温暖。他装上假肢,每天勤奋地练习。有时截肢处磨得红肿了,他还不罢休。乔大夯和调皮骡子就经常来找他说说闲话,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以免他练得过度。
这天,闲谈起入朝初期的情况,就扯起陆希荣来。郭祥说:
“这个怕死鬼,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见过他。”调皮骡子笑着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在哪儿见过他?”
“就在这里!”调皮骡子说,“自从他自伤以后,就送到这个医院。医院的王政委看他参军比较早,还想挽救他。伤好了,就留他在这里当管理员。谁知道这家伙旧习难改,还是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我入院的时候,他还在这里。有一天,我看见病房里围着一堆人,叽叭嘎嘎乱笑。我走近一听,原来是他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吹嘘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呢。可笑的是,他把你的事迹也说成是他的事迹。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伤员,一个个都睁大着眼,很饮佩地望着他。我气呼呼的,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说:‘陆希荣!我把你好有一比,你这可真叫高山摔茶壶——就剩下一个嘴儿了!’他恼羞成怒,把我大骂了一顿,并且对大伙说:‘你们别听他的,他是我们营有名的调皮兵,最落后了。’我说再落后,也没到你那个程度,用革命的子弹在自己身上创造回国的条件!”
乔大夯哈哈大笑。郭祥又问:
“以后呢?”
“到三反五反运动扫尾时,他就被查出来了。”调皮骡子说,“好家伙!群众揭发出来的事儿可真不少!最主要的是,他跟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名叫‘一枝花’的,不知怎么勾搭上了。他贪污了不少钱,还把祖国人民送给伤病员的慰问品,和前方送来的胜利品,送到那个‘一枝花’的家里……”
“真是无耻透顶!”郭祥骂道,“以后呢?”
“以后就把他作复员处理了。再以后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这是一个投机分子!”乔大夯说。
郭祥点点头,说:
“对!他还是一个两面派。这种人认识他很不容易。因为他有许许多多假象,包了一层又一层。在他身上,现象和本质往往相反。比方说,他本来对群众、对战士没有感情,可又装出一副非常平易近人、非常关心你的样子;他本来对上级是瞧不起的,时时刻刻想取而代之,可又会装出非常尊重你,非常听话的样子,把你吹捧得非常舒服;他本来对同级想一脚蹦到地下、表面上却对你非常热情,使你信赖他,达到以他为首的目的;他本来对战斗是恐惧的、厌烦的,在某种有利时机,也可以脱光膀子,干一家伙;他对革命事业本来就没有热情,一贯虚情假意,但是他在一些场合,又往往发表一些激烈的、极‘左’的词句,表现得比谁都要革命。……他就是这种人。”
“他到底是想搞些什么呀?”调皮骡子瞪着大眼睛问。
“搞什么,自然是搞个人的东西,搞个人野心。”郭祥说,“这种人,不是把革命事业看成是干百万劳苦群众闹翻身求解放的伟大事业,而是眼睛盯着一切机会,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大人物’。他追求的,就是名誉、地位、金钱、权力和所谓的‘个人幸福’。这种人,也读马列的书,可是并不用马列的立场观点改造自己的思想,不过是给自己的丑恶思想,插上几根孔雀的羽毛罢了。结果马列词句喊得呱呱叫,灵魂深处,还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这种人自以为聪明,我看迟早是要破产的。……当然,他这种思想,和他的阶级出身也有关系。他是出身在一个地主兼官僚的家庭。”
乔大夯和调皮骡子都点头称是。
由于郭祥刻苦锻炼,到10月份,已经能够离开拐杖,走得颇为熟练。他就向院方提出出院。医院领导同意了他的要求。接着又办妥了转业手续。志愿军政治部还专门派了张干事来护送他。出院这天,医院的王政委、乔大夯、调皮骡子以及其他的战友们都到车站为他送行。老战友多年在一起,同生共死,感情无比深厚,今日分手,自然难舍难分,一声汽笛不知催落了多少眼泪!直到火车出站许久,郭祥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呢。
第二天旭日东升时,列车到达首都北京。郭祥虽是伟大的平津战役的参加者,但是对这座举世闻名的古城,只是匆匆而过,从来没有细细参观过。出国以后,对这座毛主席、党中央居住的都城,自然感情更深了。所以,他和张干事都同意在这里停留两天,好好游览一番。
两天来,他们住在北京卫戍区的一个招待所里,每天早出晚归,游览了好几处名胜。郭祥记得,这座古城刚解放时,满街都是垃圾,一片破败景象,连电车都像走不动的样子。整个城市就像一架破旧不堪的座钟,早就停摆了多年。今天一见,气象完全不同了。整个城市焕然一新,像是从噩梦中醒来,真正焕发了自己的青春。这一切使得他多么高兴呵!尤其是当他站在金水桥上,扶着汉白玉栏杆,望着金碧辉煌的天安门,望着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望着毛主席每年检阅游行队伍的地方,更使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深深使他感到遗憾的,就是没有赶上刚刚过去的国庆节,没有亲自看到他老人家。几年来,在国外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多少次想念着他,和战友们亲切地谈着他,在睡梦里梦见过他,总想有一天,战争胜利了,能够亲自率领着自己的连队,在天安门前咔咔地走过,接受他老人家的检阅。可惜时机错过了!只有等待来年,再来看他老人家吧!……他在金水桥上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在天安门前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此行的纪念,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们本来只准备在首都停留两天,可是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第三天就有某中学的青少年请郭祥去作报告。张干事也在旁说,这是宣传工作,推辞不得。谁知一开头不得了,这个中学接着那个中学,这个工厂接着那个工厂,一连五六天,一场接着一场。弄得郭祥简直脱身不得。这天晚上,郭祥就对张干事说:
“我看咱们溜吧!要这样下去,年底也走不成了。”
张干事因为任务在身,也欣然同意。头天晚上买好了车票,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提着行李,悄悄走出门来。谁知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七八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围住,他们乱纷纷地问:
“哪一位是郭叔叔呀?”
郭祥笑着说:
“你们倒是要找谁呀?”
“我们要找郭祥,他是战斗英雄,我们请他去作报告。”
郭祥一看又走不成了,眼角一扫,看见招待所一个又高又胖的管理员,正在后面大楼底下和几个人指手画脚地谈论什么,就笑嘻嘻地冲后一指:
“你们瞧,那个又高又胖的就是!”
红领巾们一听,冲着管理员一窝蜂似地拥了过去。这边郭祥向张干事挤挤眼,说了一声“快走!”就急匆匆地出了大门,挤上电车,丁丁零零地开向前门车站去了。
红领巾们拥到管理员跟前,拉着他亲热地嚷叫着:
“叔叔!叔叔!您快去给我们作报告吧,我们还没听过您的报告呢!”
“作什么报告呀?”管理员一愣。
“讲战斗故事呀!讲您的英雄事迹呀!讲您怎么打美国鬼子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
“我有什么英雄事迹呀?”
“哎哟!您是战斗英雄,您还没有事迹?叔叔,您就甭客气了!”
“我们知道,英雄们都有这种谦逊的品质。”一个女孩子说。
管理员急得满脑门汗,涨红着脸说:
“我没有到过朝鲜,我哪儿来的英雄事迹呀?你们怕是弄错人了吧?”
红领巾们又是一片声嚷:
“不不,没错儿!您就是郭叔叔!”
“看多会蒙人!还说没到过朝鲜呢!”
“您就去一次吧,一个钟头也行!”
管理员这才知道是把他错当作了郭祥,就哎哟一声笑了,说:
“咳,我倒是不会蒙人。嘎子才蒙人哩!你们刚才碰上的那个就是郭祥!”
孩子们吵着,笑着,立即追到车站,终于在候车室里找到郭祥。一个女孩子说:
“叔叔!您怎么净蒙人哪?”
“咳!那也是没法子!”郭祥笑着说,“说老实话,我平常是不怎么蒙人的。”
“哼!怪不得人家叫您‘嘎子’!”
郭祥也哈哈地笑起来,说:
“你们别听那个,那都是老战友们逗着玩儿的。”
“不管怎么说,您今天得给我们说一段战斗故事。”孩子们又要求说。
郭祥连连点头答应。一个故事刚说了一半,只见从那边走过一个人来。看样子很像陆希荣。他戴着鸭舌帽,穿着很考究的咖啡色的料子服,皮鞋擦得程亮,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好像要找寻一个座位的样子,但是看到郭祥,就匆忙地掉过脸去。郭祥就试探地叫了一声:
“呃,你是陆……”
那人只好掉过脸来,十分尴尬地说:
“噢,是郭祥呵,我刚才没看见你。”
郭祥把身子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座位。陆希荣没奈何,只好放下东西,在长椅上慢腾腾地坐下来。他显出一副亲热的样子,但仍然可以听出是上级的口吻说:
“郭祥!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回家乡去。”
“回家乡去?回家乡干什么?是探家吗?”
“不,我残废了,不能在部队工作了。”
“唉,你也落了个这!……”
陆希荣用同情的口吻说。但在眉梢眼角却流露出一种快意的神情。郭祥一听很不舒服,反问了一句:
“你觉着‘落了个这’,很不好吗?”
“哪里!哪里!”陆希荣也自觉失言,连忙改口说,“当然这也是很光荣的!”
说过,他掏出“大中华”烟,虚让了一下,就点着抽起来,边吐着烟,边慢悠悠地晃着腿说:“你这几年还是当连长吗?是不是提拔了一下?”
“提拔什么!”郭祥说,“光这个连长,我还觉着当不好呢……”
“说实在话,你是吃了文化太低的亏。”陆希荣叹了口气,同情地说,“要是我还在部队,恐怕早就当团长了。听说我过去的通讯员已经当营长了。过去和我一块入伍的人,已经有人当了师长。你很清楚,他们当时的能力并不比我强。”
郭祥听他这一类的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要任他说下去,至少要说上两个钟头。就厌烦地打断他的话说:
“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回西安去。”
“你在西安干什么?”
陆希荣得意她笑了笑,说:
“不瞒你说,我现在是西北潘记皮毛公司的副总经理。”
“哦?皮毛公司?”郭祥惊奇地叫了一声。
“不过,不是一般的皮毛公司。”陆希荣更加得意洋洋地说,“在西北各省,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是一个奉公守法户。”
“你怎么到了那里?”
“天无绝人之路!”陆希荣愤愤地说,“部队不要我了,又开除了我的党籍,我总要找一条活路嘛!你还记得我们在咸阳住的那家房东潘经理吧,我给人家一说就收留了。干了几个月,潘先生看我很能干,就让我当了副总经理,把女儿也嫁给我了,我这次到北京来,就是同北京的皮毛商店商讨一些业务方面的事情……”
郭祥斜了他一眼,鄙视地说:
“陆希荣!你要好好想想,你怎么能干这个?”
“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什么事人干不得?我这么多年,对革命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吃了千辛万苦,到头来,革命究竟给了我些什么?弄得我一身虱子两脚泡,落了个浑身伤疤,两手空空,最后还说我是什么蜕化变质分子,被糖衣炮弹击中的分子,把我一脚踢出门外……”
郭祥实在忍不住了,把手一挥,也愤然说:
“不是党把你踢出门外,是你背叛了党,是你踩着党的脊梁骨要往上爬!叫我看,同志们说你是蜕化变质分子,被糖衣炮弹击中的分子,都说轻了,你是一个革命事业中的投机商,变成了革命队伍的叛徒!党把你驱逐出去,是一件好事。”
陆希荣受到意外的一击,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提起提包,站起身说:
“好你个郭祥!我不同你辩论。这也不是辩论的地方。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离开你们是能够生活的,而且我的生活会比你要美满得多!”
说过,他拎起提包狼狈而去。郭祥冷笑了一声,在他背后大声说:
“好,那就过你那美满的生活去吧!人要掉到粪坑里,可就爬不出来了!”
张干事和红领巾们都嘎嘎地笑起来。
“这个人倒是谁呀?”一个男孩子仰着脖子问。
“他当过我们的营长。”
“营长,他怎么会给资本家干事呀?”
郭祥笑着说:
“世界上有些事说奇怪也不奇怪。就好比一泡大粪,大家都说很臭,可是蝇子就觉着很香,一见大粪就嗡嗡嗡,嗡嗡嗡地爬上去。争先恐后,还惟恐赶不上趟儿。”
孩子们又笑起来。大家正催郭祥把故事讲完,候车室已经响起了广播喇叭,到了放行时刻。旅客们纷纷站起来,排成队向站台涌去一个女孩子撅着嘴说:“这个人真讨厌!要不是他故事早讲完了!”
郭祥笑嘻嘻地说:
“你们看到的这个故事,不是也很有教育意义么!”
孩子们也站起来,有的抢着帮郭样拎提包,有的帮他拿大衣,闹吵吵地簇拥着郭祥向站台走去。初升的太阳,照着孩子们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都像鲜花一般可爱,郭祥把他们的小手攥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