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第十二章 停战令后
板门店,于昨天上午度过了她最繁华的日子之后而冷落下来。
世界上的事物,它的必然性同偶然性往往形成最有趣的联结。一个异常平庸甚至可笑的人,在某种机缘下也可以成为煊赫一时的人物。地方也是一样,一个极为平常的村镇,也会成为全世界注目的中心。板门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老实说,她连村镇也够不上,只不过是朝鲜古都开城东南不远的村野小店罢了。它只有三座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白色的茅屋,坐落于公路两侧,实际上留不住多少行人车马。但是,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村庄,却于1951年7月,在极其偶然中被确定为停战谈判的地点,从此,板门店三个字也就离不开每天的新闻节目了。其实,在中朝军队的联合打击之下,联合国军丧失了22万人,其中美军丧失10万之众,这才是迫使他们进行谈判的必然因素;而谈判地点选中了这个中古世纪的山野小店,却是极其偶然的。从这时起,在几座茅屋附近,就出现了一座宽大的白色帐篷。大帐篷里面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紧紧对峙的钢座子,分别插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和联合国的旗子。这就是作战双方进行谈判的地方。帐篷有两个门,一个是中朝谈判代表进出的门,站着两个朝鲜人民军的士兵,长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显得十分威武;另一个是供美军代表出入的门,有两个美国宪兵分列左右,头上戴着US字样的红白两色钢盔,腰里带着手枪,鼻子上架着深绿色的大蛤蟆镜,低垂着头。谈判的时候,每天上午9时,朝中代表由开城坐吉普车来,美军代表坐直升机来,准时进入会场。会场门外的公路上,云集着世界各国的记者,有潇洒自若的,有举止高傲的,有年老力衰勉强从事着此种职业的,也有花枝招展卖弄风姿的,他们纷纷燃着烟斗或口街着雪茄,在等候着会场上的最新消息。人们称这场谈判为旷日持久的谈判,一点不差,一谈就谈了两年!也许是世界上时间最长的谈判之一吧。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既谈又打,既打又谈,战场上的炮火声和会场上的争吵声,搅在一起并且互相配合。美军代表哈利逊有时把脑袋歪在一边吹口哨,有时又像皮球撒了气垂头不语,这些也全随着战场上的风云变幻而定。谈判的时间,有时要争吵几个小时,有时十分八分钟就散场,有时又干脆停下来。作为板门店的标志,白天,上空有一个乳白色的气球,晚上,有两个直射天空的探照灯的光柱。在开城附近作战的战士,有时还望望那个光柱和气球,随着没完没了的令人心烦的谈判,也就不再去注意它们了。但是事物终有它的客观规律,随着正义者力量的生长,美国人已经看出,他们以狂妄和轻率开始的这场战争,是一个毫无取胜希望的“无底洞”了。于是,他们在又丧失了13万人之后,终于同意了停战。昨天上午10时,这个小小的村庄,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之前,演出了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场,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也来到这里,同美军上将克拉克一起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这个天天在新闻消息里重复着的板门店,已经回复了它那清静朴素的容貌,除了那个等待拆除的气球还在天空懒洋洋地飘荡以外,已经冷落下来。
开城是一个有中古风味的小城。因为它位于三八线南,后来又被划为中立区,破坏比较轻微。街道很整齐,杨柳夹道,一色青砖瓦房,还有许多四合院子,颇类似中国人的家室格调。彭总昨天签字以后,就住在这里。由于他连日奔波,还有许多记者来访,就感到有些疲劳。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却不料在停战令生效前的两小时,发生了一场惊人剧烈的炮战。开始是敌人重炮的排射,随后是我军炮火的还击,霎时间竟像是一个大规模的战役正在进行。一开始还能听出炮弹飞行时的苏苏声,随后就像刮风一般什么也听小出来了。那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使得窗户哗嗒嗒哗嗒嗒一直响个不停,床铺也像船只一般颠簸起来。使人想到,这万千发的炮弹在空中相遇,真的要迎头撞击了。这场炮战如此剧烈,又使人感到意味深长。从敌人炮火的轰鸣中,你可以听出敌人据有海空优势而却没有取胜的深深的怨恨;从我军炮弹的呼啸中,你也可以听出,战士们空怀壮志而却没有帮助朋友完成统一大业的遗憾。你仔细听,敌方的炮弹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仿佛在说:“决不算完,决不算完,我们是会再回来的!再回来的!”我们的炮弹也像在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准备着再一次把你击退!把你击退!”炮弹与炮弹在空中的对话和辩论,是如此的激烈和喧闹,使人不敢相信一个多小时以后就会停战。但是就像一把利刃将时间猛地切开了似的,在秒针刚刚指上7月27日19时整,双方的炮战一齐停了下来,正像人们说的戛然而止那样。
这是三年半来第一个安静的夜,没有枪声、炮声、飞机声和炸弹声的夜。彭总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看到东面敌阵上空有几颗照明弹发出熄灭前的暗红色的光芒,正在飘摇下坠,北面松岳山上,刚才被炮弹燃着的火焰,一堆一堆还在熊熊燃烧,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锣鼓声。不一时,锣鼓声愈来愈多,渐渐由远而近,仿佛都汇集到附近的广场上来了。随后是高亢的口号声,激情的歌声和跳集体舞的音乐声。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睡也睡不成了。不仅是外面的歌声笑声彻夜不绝,也因为他自己心中激情的烦扰难以成眠。从中南海的紧急会议到北京饭店的不眠之夜,从与毛主席的单独谈话到再跨征鞍,当时他觉得肩负的任务是何等沉重!可是经过三年来的惊涛骇浪,这个任务总算完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他从心底里感激毛主席的领导指挥和广大军民的奋斗,特别是战斗在最前线的舍生忘死的战士。这次他到开城来,本来预定在签字之后要到第一线看望看望战士们,现在这种愿望更强烈了……
这夜,彭总没有睡很长时间,就起来匆匆吃了早饭,催促小张把东西放在吉普车上,准备上路。自己随意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今天他的脚步相当轻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仰起脸来,望一望板门店上空那个飘浮无定的大气球,脸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时,林青从前院走过来,说:
“彭总,我们恐怕不能按时出发了,有几个人要求见您。一个是北大文学系的教授,一个是西北大学的教授、桥梁专家,他们都是国内知名的学者,政协委员,还有一个您的老相识,延安的老诗人。他们都在部队进行访问,一听说您来到开城,都赶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见见您。”
彭总沉吟了一下,说:
“好,那就请他们来吧!”
不一时,林青就将客人领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一群摄影记者。彭总第一眼就看见那位延安的老诗人,他穿着灰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鸭舌帽,留着一绺花白胡子。多年前,他就是这个装束,有时披着一件灰棉衣,走到哪里朗诵到哪里,差不多延安人都认识他。今天,他还是那样热情澎湃,一见彭总,赶忙抢过来握手,激动得几乎把彭总都抱住了,一连声地说:
“彭总呵!您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彭总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
“您这次来朝鲜写诗了吗?”
“他己经写了一大本了。”那个北大的教授接上说。
“不行呵,不行呵!”老诗人连声叹道,“在我们战士的面前,我第一次承认,我的笔太笨拙了。”
那位北大教授,穿着整洁的白衬衣,戴着阔边的黑框眼镜,一直望着彭总温和地微笑着。那位桥梁专家是一个精瘦而精神矍栋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从眼光里也流露出倾慕之忱。彭总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把他们迎到屋里。
大家在室内的木椅上刚刚坐定,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就像打闪一般连续不停。彭总看了他们一眼,说:“同志们,可以了吧,你跨嗒一下得花几斤小米呀!”
人们笑起来。记者们脸红红地在一旁坐下,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彭总,我想提一个有趣的问题。”那个精瘦的桥梁专家欠欠身说,“我今天听了一则英语广播,克拉克对他的僚属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就是说,他对这次签字是感到屈辱和不服气的。那么,您呢,您在签字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我么……”彭总微笑着,说,“讲老实话,我们的战场组织刚刚就绪,没有利用它给敌人更大的打击,我也觉着有点可惜!”
老诗人捋着胡子笑道:
“叫我说,他这个将军所以感到这样大的遗憾,正是因为他碰到了中国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
“不,世界上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没有的。”彭总瞅了老诗人一眼,“我彭德怀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就是在朝鲜,也有些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
“彭总,您真太谦虚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的教授温和地笑着说,“中国志愿军不是在一般情况下战胜敌人的,是在装备非常悬殊的情况取胜的,应该说这是奇迹,而您,自然是创造奇迹的英雄。”
听了这话,彭总显得局促不安,连忙说:
“个人哪能创造奇迹哟!如果说这次战争的胜利是一个奇迹,人民群众才是奇迹的创造者。”说到这里,他笑着望望教授,望望大家,又说:
“例如朝鲜的坑道工事,大概你们都住过了。现在人们称它是地下长城,挖出来的土方和石方,可以绕地球一周还多。难道这些都是我彭德怀挖的?恐怕任何个人也挖不出来。我不过做了自已应做的一份……”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作用。”那个桥梁专家也插进来辩论,“不同的是,你起的是统帅的作用嘛!”
“不,统帅是毛主席和金日成元帅。”彭总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最初我们讨论出兵还是不出兵的时候,我在北京饭店一夜没有睡,把毛主席的话念了几十遍,才通了。经过这三年的斗争,对他的胆识就体会得更深了。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把他看成大哥,现在才感到他是我的老师了。”
此时,彭总对人们的称烦已经觉得心烦,怕大家再说下去,就连忙向林青使了个眼色,林青会意,立刻笑着说:
“报告彭总,出发时间已经到了。”
“好好,”彭总立刻站起身说,“诸位朋友,这些问题就等我们回国以后再辩论吧!”
一辆小吉普车,出了开城,沿着我军阵地北侧的公路向东驰去。彭总的计划是第一步先看看金城前线新夺取的要点白岩山,然后再视察东西一线阵地。这条小公路每天都处在炮火之下,经过千修万补,异常坎坷不平。何况经过停战前的激烈炮战,弹坑累累,把地面和两侧的杂草都熏黑了。沿路不断遇到修路的人群,那些朝鲜的老人们、妇女们和志愿军的战士们,他们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面干活儿一面说说笑笑,年轻的姑娘们还哼着歌。
他们看见吉普车在炮弹坑里颠颠簸簸的可笑样子,就忍不住跟车上的人开几句玩笑:“哟,小心点儿,可别翻了车呀!”“干脆,等我们修好再走吧!”随后还似乎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议:“你瞧,车上这个老头儿年纪可不小了。”“嘿,我看至少是个团长!”说着,人们还跑过来抢着在车轮下铲土,彭总也不断向他们点头微笑。汽车司机的情绪看来也特别高,遇上好路就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一路还看到好几处地方,正在举行军民联欢,朝鲜老百姓同战士们正欢乐地跳着集体舞。姑娘们穿着彩色的裙子就像和平鸽似地穿来穿去,笑微微地沉醉在歌声和乐声里。
车子进人金城川,一路南行,望见朝鲜人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纷纷向南走去。妇女们顶着大包袱,有的还背着孩子,男人也背着很重的东西,在慢慢地跋涉着。他们的脸色虽然又黄又瘦,但都面含笑容。彭总看出来,这都是往日北逃的难民在返回家园。他想起刚出国时,那络绎不绝的逃难的人群,曾经使他这个很少流泪人也流下了眼泪。而今天,他们却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走了,等待他们的是充满阳光与希望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禁从内心里感到幸福。可是他举目远望,却是一片荒芜景象,稻田里野草和荆棘丛生,处处农舍败落不堪。他想起北朝鲜一座座变成废墟的城市,想起文化古城平壤的断墙残垣,觉得恢复重建的任务,还是很艰巨的。志愿军虽然完成了一个任务,但是还有一个任务——帮助朝鲜人民恢复和重建家园,恐怕还要花点力气。
彭总一行,在先头师略事休息,随后就由师长洪川乘吉普车在前引路,继续向白岩山进发。中午过后,彭总望见前面一带山岭,就像白玉屏风一般,就知道白岩山已经到了。汽车又向前略走了一程,只见前面那辆吉普车停住,洪川下了车走过来说:
“报告司令员,先头团的干部接您来啦!”
彭总下车一看,前面十字路口大杨树下站着两个军人,似已等候多时,前面离村子总有三四里路,就立刻不高兴地说:
“不是叫你不要打电话吗?” “我怕他们准备不及……”洪川红着脸说。
“有什么可准备的?”彭总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搞这一套旧东西干什么?”
“彭总,”洪川笑着辩解说,“这也不是对您,别的首长来了也是这样。”
“那也不对!”彭总严厉地说,“不论什么人,都不要搞这一套!”
说话间,树底下那两个军人已经跑了过来。彭总看见洪川的脸更红了,也就把话收住。那两个军人来到彭总面前,其中一个白面皮举止文雅的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举手礼,另一个黑大汉,空着一只袖管,只打了一个立正。洪川正要给彭总介绍,彭总已经紧紧握住那个黑大汉的左手说:“不要介绍了,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
接着他就说起刚出国时候,电台掉了队,部队也没有赶上来的事,哈哈笑着说:
“我打了几十年的仗,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前面一个兵也没有,要不是老邓赶上来,一块石头还落不了地嘞!”
邓军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接着洪川又介绍了周仆。然后大家一起上车,向村里驶去,在一座茅舍前停了下来。
彭总的脾气和风格是全军都知道的,尤其是在下面吃饭的问题使人为难。如果准备得好了,那是肯定要挨骂的;如果弄得太不像样,又使人过意不去。这次倒好,这里刚刚打过仗,许多老百姓还没有回来,东西很难买,只好打开几个祖国运来的罐头,炒了一些鸡蛋粉,弄了一个炒辣椒下饭。这个小“宴会”就设在茅屋里的正当屋,大家盘膝而坐。对彭总的唯一优待就是让他坐在一个背包上。吃饭时,大家心里十分不安,而彭总却特别满意,吃得满头大汗。自始至终,笑容满面,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有个战斗英雄郭祥,不是这个部队的吗?”
“是,是我们的一营营长”周仆连忙答道,“最后这一仗他打得很好,负伤以后坐在担架上还指挥呢。”
“伤重不重?”
“一条腿断了!”
彭总停住筷子,关切地问:
“还能治好吗?还能不能回到部队?”
“已经送后方了,还没有回信。”
彭总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小炕桌上:
“你们应当去看看他!”
“是的。”周仆说,“这确是一个好干部。二次战役起了很大作用。敌人南北两面夹击,又是飞机,又是坦克,他这个连就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硬是一动不动,真有点英雄气概!”
“这我知道。”彭总说,“他在志司开会,我们还见过面,谈过话,他在敌人后方的山洞里,不是还住了几十天吗?”
“是的,是的,郭祥也说过,您那次对他鼓舞很大。”
彭总坐在背包上,若有所感地说:
“选干部就要选这样的人!对革命忠诚、老实、勇敢、大公无私。在关键时刻,这种人一个可以顶110个、1000个。不要选那种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拍马、钻营、捧卵泡的人,那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到紧急关头,就都没有用了。”
彭总一句话捅开了话匣子,大家纷纷议论,十分热烈。周仆笑着说:
“可惜这种现象哪里都有,就是消灭不了,有些地方还偏爱用那种拍马钻营的人。”
“是呵,是呵,”彭总说,“有喜欢坐轿子的,自然就有抬轿子的。如果没有喜欢坐轿子的,抬轿子的也就失业了。我的脾气大概也难改了。对好的干部,有成绩的,我就要表扬;有毛病的,不正派的,我就要批评。所以我彭德怀弄了个高山倒马桶——臭气远扬!”
大家哄地笑起来。
接着,彭总问起部队停战后有什么问题。
“还是老规律,”周仆笑着说,“情况一松,就打起小算盘了。”
“也是实际问题。”邓军补充说,“主要是还有不少干部没有结婚,青年战士们也想探探家。”
彭总笑微微地望着邓军:
“你结婚了吗?”
邓军红了红脸,洪川笑着说:
“他那个白胖小子,一生下来就有八磅重,现在恐怕会跑了吧。老邓临出国,还抱着他的胖小子,自言自语,说了老半天呢!”
大家笑了一阵。洪川又说:
“就是周仆的条件高,现在,对象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彭总用筷子指指周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32了。”周仆也腼腆起来。
“不要紧,”彭总说,“我就是40岁才结婚,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你们还年轻,我彭德怀是肯定看不到共产主义社会了,我们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后代!”
饭后,大家劝彭总休息一下,彭总认为时间不多,还是抓紧时间去看看战士。于是,邓军和周仆坐上师长的吉普车在前引路,去看了几个连队,最后来到三连时,已经快要夕阳衔山了。
三连正在一座青青的小山冈上掩埋烈士。他们按照团的指示,准备把全团最后一战牺牲的同志埋在一起,修一个烈士陵园。当彭总一行来到山下,三连连长齐堆和指导员陈三赶快下山来接。附近的十几个战士也围拢过来。彭总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衣,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紫铜色的臂膀,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英俊,心里着实高兴,就同他们道了辛苦,一个一个都亲切握手。
人群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战士,眨巴着一双猫眼,望着彭总笑眯眯的,圆乎乎的脸上还露出两个酒窝。彭总同他的眼光相遇,就笑着问道:
“你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
小鬼红了红脸,没有马上答出来。齐堆代他答道:
他叫杨春,是子弟兵的母亲杨大妈的儿子。”
“你今年多大了?”彭总又问。
“17了。”杨春说。
“是今年参军的吗?”
“不,是前年秋天参军的。”齐堆又代他说,“他姐姐是个护士,五次战役后牺牲了,他母亲就把他送来参军了。夏季战役以前,他就创造了‘百名射手,,现在已经是小鬼班的班长了。”
“什么?他是‘百名射手’?”
“是的。”
彭总带着惊讶的神气,又打量了他一番,足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笑着点了点头。杨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彭总又问:
“小鬼,这次停战你觉得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杨春答道,“就是有点不够解气。”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杨春,有点儿故意逗他:
“我们同朝鲜一共消灭敌人109万人,怎么能说不解气呢?”
“没有把敌人赶到大海里嘛!”
大伙笑起来。
杨春从未见过这样高的首长,开始还有点胆怯,经过一阵谈话,好像已经同彭总很厮熟的样子,两个猫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彭总,认真地问道:
“司令员,我提一个问题行吗?”
杨春的这句话一出口,干部们立刻瞪大了眼睛,从洪川师长直到团干部,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捣蛋鬼要出什么纰漏。但彭总却兴致不减,立刻笑着说:
“好好,你提。”
“我提的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杨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已经停战了,我们呼啦一走行吗?”
“你说呢?”
“我说不行。”
“为什么?”
杨春指了指四处荒芜的土地和倒塌的房舍,说:
“你看,帝国主义糟蹋成这个样子,老百姓可吃什么呀?我们总得帮助他们搞搞建设再走。”
彭总不觉心中一热,没有想到这个看去还是个孩子的战士,竟同自己想的一样。他又逗他说:
“这样说,你不想你妈啦?”
杨春笑着说:“你给我了一天半月的假,我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大家又笑起来。彭总越发觉得这个小鬼可爱,不自觉地上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颇有感慨地对干部们说:
“革命战争真是锻炼人!他已经能想问题了!”
这时,从师长洪川,直到邓军、周仆、齐堆、陈三全笑嘻嘻的,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向前的这座小山,是座长圆形的美丽的小冈子,上面长满了青草野花,还有不少幼松。后面的高山像伸出两只臂膀亲切地拥抱着它,前面还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溪流。
彭总朝山上望了望,正要举步了山,齐堆上前拦住说:
“司令员,上面正在掩埋烈士呢,还是不要去了。”
“怎么,人死了就不要去了?”
彭总瞪了他一眼,径自向山上走去。众人也不敢再拦,默默地跟在彭总身后。
彭总一面走,一面察看着墓前的木牌。那些木牌上都分别写着烈士的姓名、年龄、职务和家乡住处。当他发现有几座坟前没有插木牌时,就停住脚步,对齐堆和陈三说:
“这里怎么没有插木牌呀?”
“有一些还没有查清楚。”陈三面有难色地说。
“不要怕麻烦!”彭总说,“可以找他们连队的人来亲自辨认。不是这些牺牲的同志,我们怎么来的胜利?”
他继续向前默默地走着。由于正是炎夏天气,一阵小风吹来,已经传来尸体难闻的气息。这时,团里一个参谋,出于好心,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口罩,赶到前面,送给彭总说:
“司令员,请你把它戴上吧!”
彭总一看,脸立刻沉了下来,严厉地说:
“你是什么阶级感情?”
参谋急忙退下,其他人也不敢作声,随彭总来到停放烈士遗体的地方。彭总停住脚步,默默地脱下军帽肃立着,站了很久很久。……他很想说,谢谢你们,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战友们!不是你们,哪里会有今天的胜利呢!”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几点热泪,从他露出白鬓发的面颊涔涔而下。……
那边,像白玉屏风般的白岩山,已被夕阳染成金红,显得更加壮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