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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第十五章 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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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扫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掖;鞋穿脏了也不刷,去穿别人的鞋子。你要说她,她就那么对你噗哧一笑……”

  “你别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着说,“人家不是正在改造着嘛!”

  屋子里充满了欢愉的活跃的气氛。刚才那种男女之间的拘谨状态,已经被这位天真活泼的姑娘给打破了。

  郭祥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不眼望着别处了。

  “小徐,”他改变了称呼,‘你是咱军文工团的么?”

  “是呀!”

  “我怎么没见你演过戏呢!”

  “我是搞音乐的。”徐芳拍拍搁在腿上的提琴,“有时候,偶尔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妇儿,我就不干!”

  “这是为什么呢?”郭祥笑着问。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样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说吧!”其他几个伤员也兴致勃勃地说。

  “这可从哪儿说起呢,”她低头一笑,望着她的小提琴,“好,就从这儿说起吧。……你们猜,我小时候,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是什么?猜不着吧,我最喜爱的,就是好听的声音。文学我也爱,美术我也爱,一切好看的风景,好看的色彩我都爱,可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好听的声音。各种各样好听的乐器不必说了,就是自然界的声音,也让我特别动心。我爱听春天早晨布谷鸟叫,我爱听黄昏时候小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晌午的时候,一只蝈蝈在庄稼地里也叫得特别有味,夜里起了大雾,我爱听大杨树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还爱听那高空的风声,盛夏的雷声,黄河的波涛声,暴风雨来临以前天空中轰轰隆隆的响声。我觉得它们特别叫人振奋。清明时节孩子们吹起柳哨,呜呜咩咩,乡村过年,用高粱秆儿做成的谷穗,风一吹,噼里噼崩乱响,我都觉着特别迷人。真是的,我觉着没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不叫我喜爱的。我听见这些声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儿昕好半天。我妈总说:‘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她不知道,这些声音已经悄悄地钻到我心里去啦。我总傻想着,如果一个写曲的人,能把这些声音都写进音乐里该有多好。也许我将来能把这些写进去吧。在乐器里面,各种乐器,大鼓,小锣,管子,胡胡,各种琴类,我没有一样不爱。要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要算小提琴了。为了买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为我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很不富裕,买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钱哪。我买到小提琴那几天,夜里连觉都不愿睡了,整半夜拉着它,早晨醒来,发觉我还抱着它睡昵。我在学校里简直是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想着我的提琴。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后,咱们军的文工团到我们学校演出,你不知道我当时瞧着他们多羡慕呀!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穿着军衣,梳着双辫,在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气呀!她们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两头去找她们。她们还听了我的演奏。她们说我拉得不错,很有才能,就是内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园牧歌,既没有旧中国人民的苦难,更没有人民的斗争。她们说我还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们给我讲了许多英雄故事,许多她们在前线上的活动,还给我抄了许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拉着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们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样出现住我的面前。我从聂耳、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听到了黄河的涛声,战斗的炮火和千军万马的呐喊。我想着,什么时候我也像这些女同志一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同我们的英雄们在一起战斗,一起前进呵!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参军的时候,不正是我这样的年龄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妈妈一谈,妈妈却不同意,这样一直拖到我刚才说的10月1日这天。这天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妈妈。谁知道跟妈妈一提,妈妈哭啦,她说我爸爸死后,她带我长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说服她,灵机一动,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说:‘好,这样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没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这个‘好孩子’,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从墙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说了两声:‘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样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样,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

  “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们嘿嘿地笑着。徐芳又讲下去:

  “可是叫我给伤员们去接大小便的时候,唉呀,我觉着真个要臊死人了。小杨就对我说:‘勇敢一点儿!小徐,勇敢一点儿!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弟兄!这都是咱们的亲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害臊呢!’她这话果然很灵,我也就不那么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劲捏着鼻子,就是戴个大口罩。端着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远远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是嫌臭嫌脏吗?人家小杨,就一点儿也不嫌脏,一切干得挺自然。她对我说:‘小徐,你慢慢就习惯了。世界上只有脏的思想,没有脏的工作。我们小时候,妈妈给我们擦屎刮尿,没有人说妈妈的工作是下贱的,妈妈也并不嫌我们脏呀!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从心里爱我们。只要我们从心眼里热爱我们的阶级弟兄,也就不嫌脏了。’听小杨一说,哎呀,我觉着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思想实在太差劲了。想起这,我真惭愧死啦!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她一样?”

  “这得慢慢来呀!”郭祥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刘胡兰牺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你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机灵地一笑,“小资产阶级呗!干我们这行的,你不用问,十个有八个是小资产阶级。我爸爸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已经死了,像我这成分还要算好的哪!”

  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只听厨房间里扑通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小刘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们不由得笑起来。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说:

  “真把人困死了。将来胜利回国,我非睡它个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说。

  “你呀!你睡得像个死猪,把你卖了还不知道谁卖的呢!……你在这里净穷扯些什么呀?干吗不把你的宝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热烈的响应。

  “好好,小徐拉一个吧!”大伙纷纷说。

  “拉个什么曲儿好呢?”她歪着头儿。

  “来个《雪花满天飘》吧!”郭祥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这个歌儿了。”

  “我也喜欢这个曲子。”徐芳说,“我一拉起这个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见满天飘着雪花,刘胡兰提着一个竹篮,带着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说着,把她那不长不短的乌黑的发辫扔到后而,打开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洁的提琴。她调了调音,就把那红润的脸儿微微一偏,轻轻地贴在提琴上演奏起来。

  这是多么优美的悦耳的声音哪!郭祥、小刘和那几个伤员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出现了微微的笑容。开始郭祥还想,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来呢,究竟是那几根丝弦的奥妙或者是她那奇异的手指呢?接着他就忘了这个念头,随着那乐曲的抑扬。郭祥的面前好像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一个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着竹篮儿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着一层美丽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乐曲,演奏第二段的时候,就随着乐曲轻声唱了起来。她的音色,真是奇妙无比,也许因为年龄的缘故,略显尖嫩一点儿。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叫:

  “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满的意味。

  “徐芳!你出来一下!’外面又喊。

  “你们文工团的谢同志叫你呢!’’小刘说。

  “讨厌!”徐芳只好停下来,带着愠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青年。他穿着军衣,围着花围脖儿,白暂的脸孔上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徐芳走到他面前说:

  “谢福畴!你叫我下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他笑着说。

  “你没听见我正给伤员演奏么?”

  “没有听见哪。”他扬扬眉毛,“要是听见,我怎么能打断你哪!”

  “你有话快说。”

  “咱们到那边谈好不好?别吵了人家伤员。”

  徐芳跟在谢福畴后面,来到离病房稍远的地方。

  “你快说吧!”徐芳说。

  “小徐!”谢福畴亲切地说,“你看,咱们来到这儿执行任务,时间不短了,也许快回去了。团里规定,叫咱们创作个小歌剧,现在还没有影儿。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么交账呀?”

  “依你说,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谢福畴分辩说,“这里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能够为他们服务,这是求之不得的,是我们一生莫大的荣幸。你最初还有点儿嫌脏,我连眉头都不皱,这你是知道的。问题是这两项任务都要完成。如果光是照顾伤员,我们文艺工作者同一般的护士还有什么区别呢?现在虽然艰苦,睡眠严重不足,还是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挤出一部分时问来搞创作。而且我们搞出的东西,艺术性还不能太低。你觉得怎么样?”

  徐芳垂着头,没有说话。

  “徐芳,”谢福畴轻声地唤了一声,走近她,“我觉得,最近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儿冷淡?”

  徐芳仍然不响。

  “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否产生了什么误解?”谢福畴望着她,显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觉得,你从前对我并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曾经给了我许多鼓励,也给了我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决定出国的前夕,我在咱们文工团第一个报名,还写了血书。虽然上级不提倡这个,但我确实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办,才能表达我的决心,表达我对党的热爱!在旧社会,我也是一个穷孩子出身,是贫农成分,我尝够了人们的白眼。我只是靠了一个亲戚的帮助,才上了几年大学。如果不是党解放了我,我有什么出路?我觉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党的恩情。因此,党的号召我必须积极响应,我必须报名参战。你那天晚上看见我写血书,把你感动得哭了,你说我是一个有革命志气的青年。我难以形容内心是多么感激你。我觉得你的鼓励绐我增加,巨大的、无比的力量。在我的内心里,对你充满了崇敬。我认为你是一个少见的女子。你有崇高的思想,火一般的热情,和不同寻常的艺术天才!你的提琴有着无限的前途,将来成为第一流的小提琴手,我敢肯定是有希望的。你的……”

  “谢福畴!”徐芳涨红着脸打断他。“你倒是想说什么呀,你直爽点儿。”

  “我我…”谢福畴的眼珠在眼镜后面转了一转.然后停在眼镜边上望着她,“我这是蕴藏在内心里的感情。如果斤不把它说出来,是不对的。真的,我觉得你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有莫大的价值。我已经发现,我在生活里不能缺少你对我的鼓励、安慰、批评和劝导。假若没有这一切,我就会觉得寂寞和难受。可是,可是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我的神经有点儿过敏,而你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从我主观上感到,来到这里以后,你对我没那么亲热了,而对那些伤员们,对那些对你毫不了解的人,倒是亲近得多。徐芳!我希望向你说明,我俩彼此之间还是比别人更了解。从文工团的人说,也没有比我俩更了解的。我俩的感情……”

  “哈哈,你对我还安着这个心哪?”徐芳冷漠地笑了一声,“要知道你这样,我早离你远远的了。”

  徐芳说过,扭头就走。

  “徐芳!徐芳!”谢福畴追上来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求你马上确定什么关系呀!”

  徐芳不理.继续走着。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谢福畴着急地说,“咱们那个小歌剧,我已鲢有个构思,咱们研究一下不好吗?”

  “你自己研究去吧。”

  徐芳说过,就回到郭祥所在的病房去了。

  在她的背后,是一对充满着冷漠而恶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