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第十六章江边
10月22日午夜,周仆刚刚躺下不久,就被值班参谋喊起来,递过来一封加急电报。他急忙披上衣服,扭亮那盏陪伴他多年的旧马灯,一看,原来是师部转发的兵团首长的电报,命令部队拂晓后立即由现地出发,在咸阳车站登车北上。
这就是说,比原来预定的出发时间,又提早了一天。周仆捏着那张印着红色横线的抄报纸,沉吟了片刻,隐约感到,朝鲜前线的形势,是更加紧急,更加严重了。
他急忙扣好衣服,来到作战室,同副团长和政治处主任商量今天的行动。为了给连营多挤出一些时间,他首先在电话上向各营下达了口头命令。
出发时间虽然只不过提早了一天,但也带给他们不小的忙乱。已经准备好的全团的誓师大会不能举行了。原来考虑到许多战士、干部的家庭生活都存在着困难,预定进行的一部分救济工作,也没有完成。再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来接管生产的地方部队还没有到,丢下来的鸡鸭猪羊,堆在场上的未曾脱粒的庄稼,如果任其不管,都会要遭受损失。
周仆和团干部研究着这些问题,最后决定:每连留下一个人,协同村里的民兵看管生产物资。对于南瓜、蔬菜等等生产品,就分赠给驻地的贫农们。
当这些问题处理完毕,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周仆就回到房子里,盖上他那件皮大衣,把灯扭暗,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总按捺不下激动的心情。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同他的团队一起,奔向那陌生的战场了。不消说,他对他的团队抱有坚强的自信。这种信心,不是一时形成的,是同他的十几年的战斗生涯结合在一起的。他坚信任何反革命的敌人,必将被一个一个地粉碎,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是全世界黑暗势力的代表,是当今世界上头号的帝国主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而这场考验,是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假若打不垮敌人,顶不住敌人,那将不仅给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对东方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革命进程,都将发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他觉得,在这场考验里,作为团政治委员,作为这个部队
的党代表,个人的粉身碎骨,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如果由于个人的疏失,工作没有做好,不能完成任务,那就是一件不能饶恕的罪过!
近几天来,当他越意识到任务的重大,对他的老战友团长邓军的思念也就越深。自从兰州战役——大西北决定性的一战,邓军腹部和臂部都负了重伤,已经整整一年不见面了。几次派人到医院里看他,回来都说,他的右臂已经锯掉,腹部的弹片也没有取出来。而且由于前后八次负伤,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衰弱,已经无法在部队继续工作了。前几天,据师里透露,准备派一个新的团长来,但是由于这个团是本师的主力,是一个有老红军基础的团队,人选迄今没有确定。这就使得周仆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周仆知道,即使邓军回来,自己的工作也绝不会减少,甚至两个人仍旧会像从前那样,不断地争吵几句;但是,他现在觉得,即使这个人在这里,不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也就不会感到自己的担子像现在这样沉重了。
周仆同邓军在一起工作——用他们俏皮的说法是“搭伙计”——是从当连级干部就开始的。那还是1939年的春天,周仆在延安抗大刚刚毕业,就到了敌后抗日根据地。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既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战斗经验的新手。当时就把他分配到现在本团的三连去做副指导员。临走前一天,许多同来的伙伴,都来为他祝贺。因为这个连队是一个战斗作风很硬的连队,这个连队的连长,就是闻名全军的在大渡河边立有战功的邓军。关于这位勇士惊人的英勇,有着许多纷繁的传说。当时,周仆对于自己能分配到这样一个英雄的连队,是多么高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实战里向这位勇士虚心学习。可是当他第二天到连队去的时候,那位个子并不十分高大、脸色乌黑、左脸上留着一条疤痕的连长,只接过介绍信随便地看了一眼,就勉强把司务长佩带的只能单发不能连发的驳壳枪分给他。当他事后发现这是全连最差最破旧的驳壳枪的时候,心里就颇不愉快。一打仗,又分配他搞一些在他看来是打杂的事情。例如管理伙夫担子,带担架,打扫战场等等。周仆是一个很聪明、敏锐的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虽在上级的命令上被公布为这个连队的干部,但在全连尤其在连长的心目中,还没有取得这个英雄连队的战士的资格。直到有一次,敌人迁回到后面,他带领炊事班将敌人打退,才看到邓军脸上的一丝笑容,作为对他这种行为的奖赏。事实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被认可为这个连队花名册中的真正的一员。以后,周仆被提升为指导员,两个人就逐渐成为一对亲密的搭档了。
战火催促着人们的成长,也锤炼着人们的友谊。每当周仆回忆起邓军的时候,都深深地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这种帮助,不是通过上课,或者其他明显的教导,而是通过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表现在邓军的那种任何时候都要压倒敌人,而决不被任何敌人所压倒的英雄气质。有时,当连队伤亡过重,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他却愈打愈勇,最后终于奇迹般地带领少数战士夺取了敌人的阵地;有时,被敌人团团包围,甚至被敌人“压顶”(“压顶”,抗日战争平原地区的日语。是指我军在房内,敌人占据了房顶。
),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突围的时候,他却毫不沮丧,吩咐战士们用手榴弹投房顶上的敌人,终于寻隙突围。这种英雄气概,在部队被习惯地称为“硬”的作风,不仅感染了领导的部队,而且也深深地感染了自己。甚至在自己指挥作战中,也不知不觉采用了邓军的语调,仿佛他的某一部分,己经渗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了。而邓军在内心里,也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在学文化方面。周仆初来时,邓军还不识多少字,一接到上级的文件,就两手捧着皱起眉头叹气。周仆下定决心,不厌其烦地每天教他几个字,在战斗频繁的日子里,也不忘记催促他,甚至强迫他学习,终于邓军能够看书看报了。当他捧着通俗小说看到有趣之处,像孩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位老伙伴也是充满着感谢的。
在周仆来到这个连队之前,曾经听不少人传说他的脾气古怪,但在真正接近以后,却感到这位在战斗中令敌人畏惧的勇士,竟像孩子一般的纯真。比如,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听人讲故事。在战斗的间隙中,周仆无论是当他的指导员、教导员或政治委员,没有几个故事是交待不过去的。两个人甚至常常枕在一个枕头上讲故事。当讲到动人的地方,即使是千百年以前的事情,也会使他像孩子一般地淌着眼泪。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过分地粗率。但是他也有一条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同志不抱成见。几个钟头之前,他向你跳起脚来发脾气,几个钟头之后,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得罪了他,冲撞了他,也是一样。等你懊悔万分,怀着羞惭去向他道歉的时候,他会惊讶地说:“噢,你还想着这件事呀!”
在战斗上,他也存在着缺点的一面。这就是一打仗,他就要跑到最前面去,顾不得全盘指挥了。随着周仆指挥作战一天天熟练,他的这个缺点,不仅没有克服,反面发展了。每逢打仗,前面的情况稍一紧张,他就把驳壳枪一提,说:“老周,这一摊子我不管了!”说着就跑到战斗最紧张、最危险的地方。直到他面对面地看见敌人,亲眼看见战斗情况的变化,才算放了心。有时甚至要亲自用机关枪把敌人射倒,才觉得解气。他的这个特点,自然会给第一线的战士增添无限的力量和勇气,能够使最危险的阵地稳定下来,或者使最难攻的阵地被我们突破;但同时,也就常常忽略了次要方面。他的这个缺点,不止一次地受过上级的批评,周仆也屡次提醒他,他都满日答应,甚至红着脸承认错误,但是当第一线的情况一旦紧张起来,他就又抑制不住自己。如果
这缺点在当连排长的时候,还不显得怎么明显,等到他指挥一个营,一个团,就显得越发突出了。周仆清楚记得,在围攻大同的时候,当他的营数次进攻水塔未下,他的眼都红了,从指挥所里一下跳出来,又说:“老周,这一摊子交给你了!”做教导员的周仆一把没有把他拉住,他己经冲到最前面去了。时间不大,水塔被占领了,但他也满身鲜血地被人背回来,原来他率领突击队冲锋时,冲得过猛,竟一下子冲到投弹组的前面去了。邓军,就是这么一位威猛无比的战士,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最危险的战线才是自己的岗位。
也许,正因为这样,周仆不能不分出很大精力来钻研指挥艺术。这样一来,邓军的勇猛的神威,不断地影响着、培育着部队,使部队保持着老红军的硬骨头作风;而周仆的灵活的指挥,也适当地弥补了邓军的缺陷。同志们私下议论,说上级把他们两个人配搭得很好,说他们是一粗一细,粗细结合。其实,更准确些说,这也同他们的友谊一样,是经过长期战火锤炼的合金!
多好的勇士呵!可惜不能参加战斗了!自己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了!周仆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究竟派谁来当团长呢?他衡量着全军的团长和副团长,在内心里猜测着,判断着……
警卫员小迷糊打饭来了。周仆匆匆吃过,天色已经微明。为了察看部队的情绪,他就提前向村南的集合场走去。小迷糊拉着他那匹枣红马跟在后面。
论节气,还不到霜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霜。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红薯地和棉花地了。种下的小麦已经露出了绿苗。公路两旁的杨树,从树梢往下叶子已经黄了一半,还绿着一半,望去非常好看。那黄灿灿、厚墩墩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扫树叶呢。
周仆刚走出村口,就听见村北大路上由远而近传来一阵粗嘎的激越的歌声: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三营过来了。”小迷糊指点着说。
周仆停住脚步,往北一看,前面一面红旗引导,三营在大公路上成四路纵队,排得整整齐齐地走过来。营长孙亮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英武。他是全团营长中最年轻的,干青年工作出身,一向把部队带得很活跃。今天,不用说,又是他选了这首红军东渡黄河的战歌来鼓舞部队了。
他们远远发现政委站在路边,歌声越发响亮激越起来。队伍走到近前,孙亮从队列里跑步出来,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问:“部队到齐了吗?”
“到齐了。”孙亮很有精神地回答。
“我看小伙子们的情绪很不坏呀!”周仆的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纹。
“政委,你说怪不?”孙亮凑近政委的身边说,“前些天,全营有80多个病号,昨天只剩了30多,今天早晨,我说把他们集合起来,送到卫生队去,结果一个病号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嘿,一说打仗全好了,真比吃药还灵!”
“这是咱们部队的老传统呵!”周仆深有所感地说。他想起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和1946年,那时候,面对面的民族敌人打倒了,不少战士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要求复员,要求回家,要求解决婚姻问题和其他私人问题,曾经闹得很严重,每个部队都有好几十个病号。可是当阶级敌人在解放区的四围响起内战炮声的时候,那些恼人的问题,竟一霎时烟消云散,人人慷慨激昂开上前线,竟像没有发生过那些问题似的。多么叫人感到神奇!这些战士们,这些跟随着党战斗的工农子弟,在历史的重要关头,是真正通晓大义、照顾全局的。这些事,不止一次给了周仆最深的感动,使他对革命部队所具有的深厚的潜力,有着始终不渝的信心。
孙亮回到行列里去了。周仆还站在冷风里观察着在他面前行进的战士们。虽然今天的出发命令,因为要通过城市,明确要求他们“要特别注意着装整齐”,“尽量把新衣服穿在外面”,可是经过整整一个夏秋的劳动,这些草绿色的军衣都几乎褪成白色的了,许多人的肩头上、膝盖上,还打着显眼的补钉。周仆知道,这些衣服,每一天都浸透过多少遍汗水呵!要是有人从他们的服装上来判断他们的战斗力,那就注定要犯绝大的错误。
歌声停下来了,战士们愉快地说笑着前进。
周仆站在路旁问:
“同志们!冷不冷呀?”
“政委,你瞧,我还老出汗哩!”一个扛机枪的战士愉快地回答。
“政委要把大皮袄送了你,怕你更要出汗了!”另一个战士开玩笑地说。
那个战士指指自己的机关枪说:
“我这个皮袄,比他那皮袄还顶事哩!”
大家笑起来。
正谈笑间,只听前面集合场上一片声嚷:“截住!截住!”随后,正在公路上行进的队伍,也混乱了,纷纷喧嚷着:“截住它!截住它!”
周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探询,只见炮兵连一匹大黑骡子顺着公路狂奔过来。随后又是两匹跟着那匹没命地奔跑。僵绳都拖落在地上。一个勇敢的战士,刚刚扑上去抓住缰绳,被那匹黑骡子带了几个跟头。等到大家发一声喊,一齐围上去的时候,那几匹骡子又转头跳下公路,向田野里跑去。顷刻间,己经跑出五六里以外去了。
第一天行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真叫人心里有气。周仆大步走到集合场上,看见炮兵连的三门步兵炮歪歪斜斜,牲口套弃置在地上,卫生员正给一个被踢倒的战士裹伤。他把炮连的几个干部找到面前,指着说:
“你们是怎么搞的?”
几个干部垂着头,默不作声。
沉了半晌,那个小敦实个儿的连长才说:
“我们大前天才回来,一看炮锈得不像样子,只顾忙着擦炮,没想到骡子搞生产太久了,一见炮就往后捎,怎么也套不上去,气得驭手给了它一鞭,就惊了,大概又跑回我们住的那山庄去了。”
“那你们平常呢?”周仆质问,“平常为什么不注意战备训练?”
“那可不能怨我。”炮兵连长也懊恼地说,“参谋处给了我们训练的时间没有?”
参谋长走过来说:
“政委,时间到了,是不是按时出发?”
“按时出发。”周仆气得挥了挥手,叫他们随后跟进。
部队出发了。集合场周围挤满了老百姓,大部分是那些衣服褴褛的贫农,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出征的人们。
周仆在团直属队的先头走着。一路上,他还在想着炮兵连长的那句话:“那可不能怨我。”是的,是不能够怨他。一年以前,当部队驻扎在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到生产方面去了,当时真有点“刀枪人库,马放南山”的味道。以至今天突然接到战斗任务,枪也锈了,炮也锈了,他亲眼看到井台上擦洗刺刀的水都变成了红的。毛主席说,部队不仅是战斗队,工作队,而且还是生产队。很明显,自己抓住了后两个方面,又忽略了战斗队的方面。仅仅一年的和平生活,竟然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这是多么深刻难忘的教训呵!自己刚才责备那个连长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邓军同志在这儿,看到这种情形,会多么难过。他心里引起了一阵深深的惭愧之感。他这样想着,想着,踏着落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十里以外去了。
部队在咸阳登车东下,深夜时分过了郑州,继续北上,第二天下午,就奔驰在冀中平原上了。这里的每一座车站,每一条流水,每一座日本人和国民党反动派遗留下来的残破的碉堡,都可以引起他们长时间兴奋的谈论。他们挤在车窗门口,贪馋地看着目力能及的故乡的村庄、麦田,以及路上的行人,来宽舒一下对家乡的离情。停车的时候,他们在站台上利用短短的几分钟,和站台上的服务员们说上几句话,也觉得特别高兴。看见谁的情绪沉闷了,那些党员们和一些懂事的班长们,就凑过去谈谈故事,扯扯闲篇儿,来宽慰伙伴,也鼓舞自己。直到山海关,车厢里也没有离开和冀中有关的话题,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自己的家,只是在心的深处,深深地祝福着自己的亲人!
列车走了三天三夜,于第四天中午时分,赶到鸭绿江边的城市丹东。
部队被指定在镇江山一带休息。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丹东,这座背山面江的城市这样美丽,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之外。可是走出车站不远,就感觉出她已经被战争的气氛笼罩了。柏油路上己经看到有美国飞机轰炸的弹坑,华丽的玻璃橱窗,没有陈设多少东西,刺眼地贴着纵一道横一道的纸条。街上的各种车辆都在急匆匆地奔驰。市民们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扶老携幼,背着行李家具,在向市郊疏散。工人和学生组织起来的纠察队,袖子上戴着红箍,帮助警察维持秩序,指挥着疏散的人们。
管理员在半山上找到了一处民房,算做临时的团部。周仆还没有进房子,就被师部的通讯员喊走了。
师部组织的前方指挥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达的,临时设立在丹东军分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师长报告了朝鲜前线的紧急情况: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后,不顾周恩来总理代表我国政府的严重警告,于10月1日越过三八线,向朝鲜北部大举进犯。至10月19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临时首都平壤市以及阳德、元山、咸兴等地,都已相继沦陷。朝鲜的临时首都已迁到东北部距鸭绿江不远的江界去了。敌人叫嚣要在感恩节(11月23日)前结束朝鲜战争,正在举行疯狂的追击,向中朝边境逼近。现在敌人共集中了四个军13万余人的兵力,分东西两线多路猛压过来。西线的美军第一军和英军二十七旅正沿铁路指向新义州;美二十四师和伪一师指向碧潼;另两个伪军师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东线的敌军,正由元山、咸兴迂回江界。战局是十分严重的。
师长随后传达了兵团的意图。为了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制止敌人的进攻,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并且为以后的作战创造有利条件,决心占领龟城、秦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等地区组织防御。本师的任务就是争取在敌人到来之前抢占龟城。要求部队立即完成一切准备工作,于今晚渡江。
会议末尾,师参谋长给每团发了一份朝鲜作战地图。并告诉大家,每连配备的朝鲜族联络员,随后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团结。
周仆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团部,看见警卫班的战士们,正在穿新领来的棉衣,一边吵嚷嘻笑。原来这些棉衣是按照朝鲜人民军的式样做的。有的战士说:
“当了几年兵,还没穿过带大襟的衣服呢!”
“人们别把我们当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们见政委走来,抢先喊道:
“你那带红道道的军官服也发下来了!快试试吧!”
周仆刚待要穿,就听见山头上响起一排枪声,接着防空警报刺耳地呜呜地响起来。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顷刻间,街上的人们飞跑起来。不一时,一阵隐隐的沉重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新义州的上空出现了敌机。人们开始数着一架、两架、三架,最后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架敌机,像小黑乌鸦一样在新义州的上空盘旋起来。
“俯冲了!俯冲了!”人们喊着。
说话间,一支支黑色的烟柱升腾起来,大地在震动着,像滚过一阵沉雷一般。虽然隔着宽阔的江流,还震得窗玻璃呼哒乱响。
黑烟越来越浓,越升越高,不一时滚滚的黑烟笼罩了江东岸的半面天空,随着风滚到这岸来了。刚才还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乌乌的。在黑烟下面,穿白衣的朝鲜人向外散跑着,不少人抢向桥头,跑向江边。远远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这时候,轰炸机停止轰炸,飞走了,野马式战斗机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杀着逃散的人们。
“政委!你看!”
小迷糊惊叫了一声。周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背着孩子的朝鲜妇女,正被一架敌机追着踉跄地跑到江边,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地扫射过来,那个妇女似乎犹疑了一下,就捂着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这时候,周仆的心也像跟着这个妇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顷刻涌出热辣辣的泪珠。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树。
警卫班的战士,心像刀扎一样,恨不得立刻飞过江去掐死那些野兽们。许多人哭了,用衣袖擦着眼泪。
滚滚黑烟,继续涌过江来,涌到他们的上空,灰烬、纸片,纷纷落下。天空也显得昏暗起来。
周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营汇报准备工作的情况,只听山坡下面喊:
“老周!老周哇!”
声音是这么熟稔和洪亮。由于他思想一下转不过弯来,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没有看出来是谁。
“那不是团长和小玲子吗?”
“是团长回来了!”
“团长!小玲子!”
警卫班的战士们乱嚷嚷地喊着。
周仆定睛一看,果然是团长邓军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仆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同时又感到意外。
“老邓!”周仆激情地喊了一声,三脚两步跑了下去,一边说,“你这个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战友见面,真是无限热情,各人朝对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几拳。周仆用两只手去握他的右手,觉得木疙瘩的,一看,戴着一只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这不过是才换上的一只假手。
“伙计,”周仆难过地说,“这只胳膊到底没有留下来吗?”
“少个把零件,问题不大。”邓军笑着说,“就是系裤腰带有点子费事。”
“哼,”周仆指指脑壳说,“要是少了这个零件,你就来不成了!”
“你说得对。”邓军笑着说,“那是发动机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周仆拉着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来。警卫班的战士们围过来,向团长敬礼问好,看他们的神色是很振奋的。
周仆把邓军让到小屋里坐下,亲切地凝视着他。这位负过八次战伤的老战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刚毅、黧黑的面庞,透出一些青黄,从山坡爬上来,已经有些喘息。虽然他尽力地压抑着,不让他的伙伴有所觉察。
周仆说:“老邓啊,你这一年在医院很够呛吧!”
“咳,真把人腻味死喽!”邓军好像刚吃过一服苦药一样,皱了皱眉头。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周仆又问,“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很不正的。”
“有什么不正?”邓军反驳了,“你让一个好人住一年医院,你试试看!”
周仆笑了笑说:
“我听说你肚子里有两块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呢!回来的人都说,军队这碗饭,你是吃不上了。”
“乱说!”邓军批评道。“据我看,问题不大!”说到这里,他习惯地要挥动右手,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不谈这个!……先说说你收不收我这个兵吧?”
周仆用疑问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说道:
“老邓!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比你大约晚两个钟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仆说,“我是问你究竟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对你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他用手指点着邓军笑着,“你还记得吧,当连长那时候,你听说打仗了,伤没好,就从医院跑出来,没有多久,伤口化了脓,我挨了上级好大批评,还说我是‘自由主义’哩!你这个家伙,倒在一边高兴!”
邓军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
“这次受批评我负责嘛!老战友啰,马虎一点!”
“不,不成!”周仆摇了摇头。
“嘿,我就知道你这一关难过。亏得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开皮包,拿介绍信!”
周仆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绍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邓军说着,仰着脸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小玲子站在一边,龇着牙笑。
“哼!这里面准保有鬼!”周仆看了看他俩的脸色,指着小玲子说,“你说!小玲子,这介绍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玲子看了邓军一眼,仍然龇着牙笑。
“这小鬼!”周仆说,“对政治委员说话,可要坦白哟!”
“那,那,”小玲子讷讷地说,“那当然要有一个奋斗过程。”
“对,你就说说这个过程。”
“开头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天往院长、党委书记那儿跑好几趟。人家都说要掌握原则。后来,他听说你们要出发了,就给兵团司令员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他的泪蛋蛋都掉到送话器里去了,这才……”
“胡说!”邓军瞪了他一眼,“我是打电话向他问好的。只是顺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零碎!乱弹琴!”
“算啰!算啰!”周仆制止道,“我马上通知师里。老邓呀,从我内心说,你不知道多么盼你!只是你这身体……”
“去去去!”邓军把手一挥,“我不承你这个空头人情!……快讲讲情况吧,这次谁当前卫?”
这时候,只见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军帽下露着短发的穿着白胶鞋的女同志。大家一看,这不是杨雪吗?只见她神色沮丧,两个眼圈红红的,靠着门边也不说话。
邓军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
“怎么啦?小杨,怎么一见我就哭呀?”
周仆说:“小杨,有事快坐下来说。”
杨雪揉着眼,也不坐下,抽抽噎噎地哭出声音来了。
“有话就讲嘛!”邓军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他们不让我出国。”杨雪伤心地说,“我们女的都不让出国。”
邓军问周仆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周仆点点头,然后说:
“不过,这也是为了照顾女同志……”
“谁要他照顾!”杨雪有气地说,“解放战争,我哪次不是百二八十地走,我比谁少走了一步!”
“国内究竟不比国外。”周仆笑着说。
“国外又怎么样?”杨雪翻了周仆一眼。
“哈,这丫头!你倒把我当作你的斗争对象了。”周仆笑了一笑,“同志,你的热情当然是好的,但是……”
“又是‘但是’,‘但是’,”杨雪不耐烦地说,“我就不喜欢你的‘但是’,你们这些人,就是靠‘但是’吃饭!”
“你说对啰!”周仆说,“我就是靠‘但是’吃饭。辩证法就少不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个方面……”
邓军笑道:“可是,人家现在就是要的一方面哪!”
“好,好,”周仆也笑着说,“你和团长先谈。”说过,到外面开干部会去了。
邓军把杨雪拉到凳子上坐下,说:
“小杨,你听我说。据我想,这不过是一时的规定,主要是朝鲜的情况,现在一点也不了解,等到我们站住脚跟,那时候你们去,就更合适啰!”
“你说得好!”杨雪反驳道,“我问你,朝鲜妇女现在在那边环境合适吗?你把她们搬到哪里去?”
“你看你的嘴多厉害!”邓军找不到新的说辞,就大声说,“小杨,你参军几年了,你还有点儿纪律性没有?”
“你有纪律性!”杨雪翻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还提出要求呢?……你是怎么出院的?你当我还不知道!”
邓军说不服她,把桌子一拍:
“你这么说,我更不管啦!”
杨雪哭了。
女同志一哭,使这位久经战阵的勇士,也没了主意。邓军正要想几句话来安慰她,又怕更不能脱身。
哭了一阵,杨雪揉揉眼,收住泪,又改变腔调说:
“这样吧,团长,叫你公开批准,也确实有你的难处。”她非常理智地说,“那么,你就……你就……”
“怎么样?”
“你就把我悄悄带过去吧。”
“这怎么行?”邓军吃惊地说,“你又不是一个小物件,我装到腰里把你带过去,你是一个大活人呀!”
“不管什么办法,”杨雪说,“你就是把我装到大口装里,当成粮食把我运过去也行。”
邓军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哨音,听见有人喊道:
“集—合—了!”
随后,听见周仆在外面说:
“老邓,走吧!到时候了。”
邓军乘机脱身,和周仆一起下山。杨雪仍旧像孩子一样抽泣着跟在后面。
天色已是薄暮时分。各个部队已经向鸭绿江桥开进了。大街当中行进着骡马挽拉的大炮。新钉的马掌在洋灰马路上发出悦耳的蹄声。虽然他们携带的山炮和野炮,有些已经十分古旧了,但炮兵们并不因此减少自己的威严。他们昂着头,骑在高大的骡马上,神情依然十分威武。步兵们为了赶到炮兵前面,在街道两侧急进。
赶到江边,天已经黑下来了。对岸新义州的大火,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由于黑夜的到来,把东方的整整半面天都照红了。那大火照到江水里,好像江水也在燃烧。邓军和周仆这个团的先头营,已经在火光里踏上了江桥。
邓军和周仆在桥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打算对杨雪最后说几句安慰的话,算作告别。
在火光里,可以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低着头,额发也乱了,样子委实可怜。
周仆跨上一步,无限温柔地说:
“小杨,你听我说,只要我们过去站定了脚跟,你们一定会过去的。据我看,时间绝不会很久!”
“对,对,时间绝不会太久。”邓军决断地说,一面又拍了拍她戴着军帽的头,“已经这么大了,千万要听话呀!嗯?”
“好吧,我听话。”杨雪头也没抬,一扭身哭着跑开去了,跑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抽抽噎噎地说,“怎么说,对我们妇女还是瞧不起呀!”
邓军和周仆叹息了一声,跨上了江桥。一直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揉着眼睛,站在火光里。可是渐渐地,新义州越来越近,在眼前是越来越近的火光,耳边是江水愤怒的波声。杨雪的啜泣,早已经被淹没在愤怒的波声和刷刷的脚步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