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第十四章 争论
郭祥回到连部,正是人们秋收回来吃晚饭的时候。郭祥刚端起饭碗,那些排长们、班长们和战士们就川流不息地来瞧他们的嘎子连长来了。好像他们已经多年不见似的。那种战士们特有的欢乐与诙谐的谈吐,简直没有个完,小屋子掀起一阵阵的哄笑。郭祥带来的家乡红枣,还没有等待花正芳严格分配,就被人抢光了。满屋子吐了一地枣核儿。郭祥神情振奋,没有一点儿疲劳的祥子。要不是老模范的告诫,一场扑克是少不了的。当晚,指导员向他介绍了连队的情况,等睡下来,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天一早,郭祥就盘算着他的计划。准备首先找调皮骡子个别谈谈。可是刚把手插到洗脸盆里,一班长就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气急败坏地跑来了。
“调皮骡子跑了!”
他打了一个敬礼,就低下了头,摆出一副准备接受申斥的祥子。
指导员刚穿上一只袜子,手抖抖索索的,另一只袜子怎么也穿不上去。他指着一班长说:
“你,你……你是怎么搞的?我早给你布置过,他是一个逃亡对象。”
班长的头垂得更低了。这场训斥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郭祥使了个眼色,暗示指导员冷静一下。
“你瞧,叫他抓住时机了!”郭祥说,“这家伙精得很,他看我昨天才回来,睡得晚,就叫他抓住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是他留下的信。”
郭祥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敬爱的连首长:
现在革命已经完成了,我回去了。是我自己批准的。我知道你们可能受批平,没有法子,请多多原凉!以后到我家,我好好招代,还是朋友!明人不做安事。敬礼!
公物留下,枪也擦了。
王大发
郭祥气得把纸片一甩,从枕头下摸出驳壳枪,搭到肩上,说:
“估计是什么时候走的?”
“怕是下半夜。”
“可能走哪条路呢?是大路还是小路?”
“我刚追到村外,从那条小路上拣了一条毛巾,是他的。”
“唔!……哪就从大路去追!”郭祥敏捷地说,“这家伙打过游击,有点心眼儿。”
说过,提枪要走,指导员拦住他,抢到头里去了。郭祥知道这个老兵不好对付,就喊:
“花正芳!你也跟指导员去,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花正芳笑了一笑说:
“叫我说少就少一个吧。像他这样的老调皮兵,别说全团,就是全师也数头一份了。”
“快去!”郭祥摆出连长的架子,“我正要抓典型儿咧!”
花正芳一听这话音,连忙接过连长的短枪,蹿到院里去了。
这突然的事件,一下子破坏了郭祥的心情。他胡乱扒了几口饭,把筷子一摔,就领着部队下地去了。到地里也不说话,砍高粱砍得咔咔的,好像每株高粱也都成了调皮骡子。昨天晚上,听了老模范的劝告,他本来准备把他找来好好地谈谈,进行一番耐心的说服,决心改变自己那种“整一整”的政策。谁知道过了一夜,这家伙却乘自己疏忽麻痹之际跑掉了!
说起调皮骡子,郭祥一向认为“整”他也是不屈的。无论什么任务,他就是干了,也得给你尥几个蹶子。而且谁要说他调皮,他就会瞪着眼说:“这叫调皮?我比以前进步多了。你参军日子太浅,要提起我过去的事儿,得吓死你!”是的,他过去确有不止一桩事叫人哭笑不得。就是犯纪律,也比别人更富于创造性。比如有一次行军,他崴了脚脖子,掉了队,路上碰上一个老乡,正愉快地赶着毛驴,一路走,一路唱。原来这地方刚刚经过土改,小毛驴就是老乡分的。他就赶上去,拐着腿,进行宣传,先讲国际形势,又讲国内形势,然后就夸奖老乡的毛驴,最后表达自己坚决保卫胜利果实的决心。说得老乡满脸是笑,嘴都合不拢了,就说:“同志,看你这腿拐得多难受,你骑上去吧!”他一边推辞着,一边就跨上毛驴,在部队后面远远地跟进。这个例子,后来被兵团政委知道了,在政治工作会议上,作为约束不严的典型事例提出过严肃的批评,弄得军首长都脸上无光。虽然如此,但在郭祥的内心深处,也有几分喜爱他的地方。因为他最突出的长处,就是作战勇敢,而且战斗经验相当丰富,在节骨眼上,常常能解决一些问题。比如打徐水城,在进行巷战的时候,有一个大门总是突不进去,因为高房上有一挺机枪,封锁得特别严密。在这里牺牲挂花了20多个,连一向敏捷的花正芳也负了伤。这时候,他满不在乎,并且洋洋自得地说:“瞧老调皮兵给你来一手啵!”说着就装作要冲过去的架势,把他的大衣猛地往大门前一扔,敌人那挺机枪就哗——地扫了一梭子,等敌人发现受骗猛然一愣,调皮骡子已经蹿过去了。不一时,炸药放好,黑烟冲天,那座高房子就像害了大病似地瘫在那里。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连队里也颇有一些威信。领导上多次想培养他成为一个干部,因为他确实很老了,和他一起参军的人,有的已经当了营级干部,而他还是一个兵。但他对此毫不介意。你同他谈人党的事,他说:“一天开会,麻烦死了!”你说要提他当干部,他说:“我操不了那个心,哪有当兵自由!”你劝说得他急了,他就说:“别谈了!别谈了!反正我跟你们走就是,革命成功了,我还是回去种我的地!”瞧,他现在真的实践他的诺言去了。
郭祥正在气恼,下午花正芳跑来说,调皮骡子已经抓回来了。果如郭祥所料,他正背着背包在大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哩!
郭祥急急回到连部的院子,见调皮骡子正坐在自己的大背包上端着小搪瓷碗喝水。他服装整齐,神态自若,完全不像一般开小差的样子。他喝完一碗,又伸出碗说:
“花正芳!还有没有?再来一碗!”
花正芳略显迟疑,他就说:
“怎么?犯一点儿错误,连水都不让喝啦!”
郭祥气更大了,走过去大声说:
“给我讲!你为什么要开小差?”
他端着碗,继续喝他的开水,满不在乎地拉着长声说:
“连长,别发那么大的火嘛!有什么事大不得了?慢慢商量嘛!”
“别耍贫嘴!”郭祥指着他说,“你讲,为什么要开小差?”
“有没有我的民主?”他把小碗放在地上,反问。“要容我说,首先,我这就不能叫开小差。你问指导员,我给他讲过多少次啦。你们光讲空话,不解决人家的实际问题嘛!”
郭祥要压倒他,咬定一条:
“我问你,你经过谁的批准?”
“那,那,”他把头一歪,“那你们都不批准,我就只好自己批准锣!”
气得鼓鼓的通讯员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小牛说:
“人家是老资格嘛,当然可以自己批准自己了!”
“小毛孩子!”调皮骡子的脸略红了一红,瞪着眼说,“解放军可不许乱讽刺人!”
正在喝水的指导员,把碗一放,站起来说:
“王大发!你仔细想想,全团全师甚至全军,谁像你这么调皮!你也革命好几年了,一贯地调皮、落后,难道你自己就一点也不感到惭愧?”
这句话像是刺中了他,他的脸涨红起来了。
“我,我……”他激动地打了几个隔儿才说下去。“我,我承认调皮,但我并不落后。你们,你们说,我哪一次战斗不是冲在前面?我哪一次装过孬种,当过草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比你们谁少走了一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咧!可是你们,你们……”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们什么地方说话不算数?你说!”郭祥气昂昂地指着他问。
“好,我说。”他充满激动,觉得自己十分理直气壮。“首先,打日本那时候,你们说,‘不打倒日本鬼子不回家’,是吧?打倒了日本鬼子,该让我回家了,你们又提出了一个‘不打倒蒋介石不回家’,是你们说的吧,嗯?现在这些都实现了,革命已经胜利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去呢?……”他的嗓音嘎哑了,似乎流露出一点悲硬。
“你别哼哼卿卿的,”郭祥说,“你自己也得了胜利果实!”
“是,我是分到了土地,”他抹抹鼻子,“可是有了地没人种就能自己长出庄稼来吗?嗯?”
“你别忘了还有敌人!”郭祥声音更高地说。
“敌人?敌人在哪儿哪?你让我看看!”
花正芳插嘴说:“台湾,台湾就没敌人啦?”
“什么时候打台湾你叫我,”调皮骡子说,“哪个孬种不来!”
“昏家伙!”郭祥说,“美国侵略朝鲜,你知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小牛也插嘴说,“人家从来不看报,上课的时候画小人人儿!”
他轻蔑地翻了小牛一眼,显出不值一驳的样子,又继续说:“要按你们这么说,那革命就没有个头儿啦!只有当‘辈兵’啦!”
郭祥激怒而威严地说:
“先把他关起来!”
花正芳把调皮骡子押往禁闭室去。临出门,他还低声但用郭祥能听到的声音说:
“关禁闭算什么,有人当了排级干部还蹲禁闭哩!”
郭祥又气又恼,正要发作,忽然营部的通讯员气喘喘地闯了进来,打了一个敬礼:
“报告连长,指导员……”他喘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郭祥问。
“叫你们跑步到团部集合!”
“到底什么事呀?”指导员也问。
通讯员没有回答,一步蹿到门外,回过头说:“你们要误了事,我可不负责任!”说过,到别的连传达命令去了。
“快走吧,伙计!”郭祥立刻挎上枪说,“准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出了门就向团部飞跑。已经跑了一天,十分疲劳的指导员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果然,他们在团部驻地村东的一所古庙里,听到了政委报告的惊人的消息: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以后,朝鲜人民军的主力,被隔断在南朝鲜还没有撤回;向北推进的美国侵略军,不顾我国政府的警告,已经越过了三八线;现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临时首都平壤市,已经陷于包围中。朝鲜人民的命运正处于最危急的关头。接着,政委宣布了毛主席、党中央的重大决定:要立即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本部队奉命立即停止秋收,擦洗武器,进行动员,三天后待命开动。
会议结束,己经后半夜了。郭祥刚离开那座倒塌的山门,就擂了他的指导员一拳,说:
“伙计,你的决心怎么样?”
“打呗!”指导员说,“那有什么说的!”
“对!”郭祥十分高兴地说,“毛主席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了,真碰到我的心坎上了。……过去,咱们打过日本鬼子、国民党,就是没有打过美国鬼子,这一回我倒要见识见识!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侵略别人?”
两个人沿着村野小路走着,秋风吹得棒子叶飒飒地响。指导员又说:
“老郭,你不觉得动员时间太短吗?咱们连有一些人退坡思想很严重,他们要听说到外国去,能拉得动吗?”
“没有问题!”郭祥乐观地说,“咱们的战士,你还不了解么?尽管平时有人闹些个人问题,真正到了节骨眼上,倒是不含糊的。这是我多年的经验了。咱们俩分分工。一回去连夜开支委会。你跟别的支委专门搞动员;把那些落后家伙全包给我,我有办法!”说着,他鬼笑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月色朦朦,原野苍茫。郭祥轻快地走着,完全忘记了还没有吃晚饭呢。他越走越高兴,不由得唱起歌儿来了。这是中国工农红军东渡黄河向抗日前线挺进时唱的歌子: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
“喂,算啰!算啰!”指导员笑着说,“看你这股劲!要是帝国主义知道,准说你是‘好战分子’!”
“可我是革命的好战分子呀!”郭祥停住歌声,笑了一笑,“我自己也觉着怪。一说打仗我这身上就来了劲儿!那年打保北战役,我害回归热,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到厕所去解个手,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后来一听说咱们连担任突击任务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满身力气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抖劲,全身的骨头节噼啪乱响!”
说着,笑着,前面已经是杨柳镇了。
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消息,陆希荣在中午紧急召集的团党委会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使他感到意外。“为什么中央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呢?为什么在中国大陆上连续22年的战争刚刚结束,国家困难重重,战争创伤十分严重的情况下,会作出这种带有‘冒险性’的决定呢?如果在国外能顶住敌人,那倒还好;假若一旦顶不住又怎么办?这将把刚刚成立了一年的新中国置于何地?这将把中国军队的威信置于何地?而且刚刚开始的恢复和建设工作,是否还要继续进行?”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浮到他的脑际来。但是他看到团党委的委员们,都在称赞着中央决定的英明,他也就没有勇气提出这些问题,而且在发言中,也勉强举出了几点理由赞美这个决定的正确。
这决定使他慌乱不安的另一原因,很明显对他正在积极进行的结婚准备,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回来的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抗日战争结束的那段“和平的日子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刚刚见了一次面,几乎没有细谈,战争就爆发了。在解放战争中,东征西战,每天不是一百,就是八十地走,哪里还有闲散的岁月!在一次难得的休整期间,他结识了一家房东的女儿,她是多么温雅而又热情!可是却有人警告他,说那人是“地主成分”,当时正处在森严的土地改革期间,他不得不被迫放弃。今天呢?当他预定的婚期,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传来了这一个突然的“决定”,马上就要投入一场不可知的战争!这一切使他过去的一个认识更加明确,更加强烈了。他认为:革命是有前途的,而个人却是没有前途的,在无休止的严酷的斗争中,个人的幸福是谈不到的。
他骑着马,缓缓地回到营部。躺下来,仍然思绪不宁。直到后半夜,心神才安定下来,一个鲜明的思想来到他的脑际:他要把婚期提前,尽管离部队出动只不过三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布置了工作,然后就对教导员很客气地说:
“老陈,我到卫生部去一下,很快就回,你看行不?”
这老陈文化程度很低,工作能力也不如他,平时一贯对他百依百顺。听他这么说,就笑了一笑,点头答应。他立刻通知马号备马,又把马肚带亲自紧了一紧,一出镇就向南狂奔而去。
一直到咸阳北关,他才让马放慢了脚步,这匹枣红马,已经通身大汗,像水洗过的一般。连他自己的两条裤腿都湿了好大一片。在马缓缓走着的时候,他对即将到来的谈判作了一番考虑。他估计,杨雪对这仓促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意见,因为一个姑娘对她一生的大事,总是不喜欢过于潦草。但是只要自己耐心说服,协议是可以达成的。
他经过咸阳大街,穿过钟鼓楼,幸好没有碰到军部的首长,就在卫生部看护连的门前高高兴兴地跳下马来。把马拴到大门里的一棵枣树上。
一个小护士正在南房值班,走出来嘻嘻一笑:
“哈,原来是陆营长来了!你找谁来啦?”
“我找你来啦!”陆希荣也开玩笑地说。
“呸!”小护士把头一歪,“我们班长正在北房开会哩,我给你叫去!”说着就想冲北房喊叫。
陆希荣摆摆手,连忙止住她说:
“别大张旗鼓的!”
陆希荣在南房里坐定。不一时,小护士回来说:
“你先等等儿,她马上就来。”
陆希荣同小护士说了阵闲话,等了一阵还不见来,他心情烦躁地说:“去,你再催催!”
一时,小护上又回来说:
“我们班长正发言哩!”
刚说着,杨雪进来了。小护士机灵地躲了出去。也许是天热的缘故,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看去简直像个男孩子。
“哎呀,我的营长,人家正发言哩,你怎么就不照顾照顾别人的威信!”她的脸色略略有点儿不满。
“嗬,瞧你,”陆希荣笑着说,“从家里回来,也不到我那里去一趟,别人跑了几十里来看你,你还生气!……你瞧瞧这!”他指指自己被马汗浸湿了的裤腿。
几句话,就把杨雪刚才的埋怨吹得无影无踪,她的一双大眼睛瞅着他,笑了一笑:
“你于什么来啦?”
他没有答话,走上去,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手里。
杨雪红着脸,低声地说:
“情况这么紧,真的,你干什么来啦?”
“我到军司令部有事,顺便看看你,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你说吧!”
“不,”陆希荣笑着,亲昵地说,“你要同意我才说哩!”
杨雪也笑着说:
“什么事,你可说呀!”
“不,不,你说同意!”陆希荣攥紧她的手说。
“瞧,不知道什么事儿,叫人家怎么同意呢?”她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终干她战胜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把手从陆希荣手里抽出来,挥了一挥,决断地说,“好,我同意!你说吧!”
陆希荣用手点点她的鼻子,说:“好,这可是你说的!”然后他无限亲切地和杨雪并着肩膀坐下来,说,“部队马上要执行新的任务,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杨雪兴奋地点点头,说:
“我刚才发言已经说了,这次我坚决要去!”
“对,这是一个非常光荣的任务。”陆希荣郑重地说,“可是咱们的事怎么办呢?你看,能不能提前举行?”
“就在这几天?”
“对。”
杨雪犹疑了。她沉思了半晌,然后瞅着他,惶惑不解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也跑不了呀!”
“是的,确实太仓促了!”陆希荣显得十分诚恳,“我懂得这是一个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太草率是会叫人不愉决的。”
“不,不是为了这个!”
“咳,我知道你们的心理。这样办,我也是很抱歉的。”
“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那,那是为了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要出国。”
“我同意你出国呀!”陆希荣说,“我就不懂这同结婚有什么矛盾!”
一句话,把杨雪说恼了。她站起身来,说:
“你要我腆着大肚子去看护伤员吗?你要我腆着大肚子去行军吗?”
说过,她跨出门外。“小杨,小杨!”陆希荣连喊了几声,她头也不回地朝北屋去了。
陆希荣怔怔地站在当院里。这时北屋的讨论会,大概还在进行,只听见一个女同志尖尖的声音说道:“人家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见死不救!我们班决不能落后,还要克服不团结现象!我承认我自己过去爱闹小性子,也有点爱哭,这次我一定克服!希望同志们多多批评!……”
陆希荣看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西房凉已经盖满了院子。他走到枣红马跟前,枣红马不断啃着树皮,咴咴地叫着。陆希荣无可奈何地解开了疆绳。
在回去的路上,陆希荣信马由僵地走着。他在想,虽然小杨平日有性急的地方,但从来不像这样。为什么她今天表现得这样决断?这样无情?为什么在婚期提前几天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上,竟不允许有商量的余地?很可能这不过是一种借口,用来掩盖其他的问题。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郭祥这个“嘎家伙”是不是在起着不好的作用。其根据是:第一,他们是老乡,在自己同小杨结识以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第二,即使自己同小杨建立关系之后,小杨也仍然爱去找他,同他打打闹闹,并不能认为是很规矩的;尤其是,第三,小杨这次的假期本来是一个礼拜,可是只呆了三天就同郭祥一道跑回来了。他们究竟在路上谈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呢?回来以后,她竟然来都没有来,并且来信要求把婚期推迟,这分明是某种迹象的可靠证明。第四,就是这
次“谈判”。假如一个女人真正热爱一个男人的话,难道在大战即将开始这样宝贵的时间里,她竟会这样冷淡?此外,他又想到郭祥。这个人在战斗里一向诡计多端,连敌人都害怕他,对待同志也不会没有心眼。令人奇怪的是,最近,他到自己布置的新房里去,对婚事不仅没说半句祝贺的话,还一味谈乡村的阶级斗争,这也是叫人不能不怀疑的……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那马早就饿了,走几步就把脖子歪到庄稼地里。陆希荣拉马嚼子很费劲,气得他照着马头狠狠地摔了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