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从那巨大的果实发散开来。那颗西瓜般大小的黄绿柚果,由于它与高脚水晶果盘不成比例的体积,在玛丽眼中如一只随时会脱离运行轨道的天体。果皮的色泽、光泽、质地使玛丽感到它犹如带细致毛孔的皮肤。东方的皮肤。那些微妙的毛孔泌出一股微妙的带酸楚和苦涩的清香熏染着玛丽周围的空气。玛丽坐在起居室的摇椅上,刚从午觉中醒来。柠檬柚的芳香与她睡眠中的呼吸形成吐纳循环,她感到自己不像其他老年女人那样不得已地发出轻微的糜烂气味。她甚至感到自己的体嗅像少女一样新鲜。
玛丽合起膝上的书,拿起扣在小桌上的那只铃。铃是银的,铃舌是块中国玉石。它的声音过分清脆,因此在黄阿贤和婢女法蒂玛听来并不悦耳,起码不像玛丽形容的那样“精灵般的铃声”。
阿贤和法蒂玛很快辨出玛丽的铃声在唤谁。阿贤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将一小篮橙子捧进去。玛丽爱吃午后采下的橙子。她认为那是尚活着的果实,尚有体温,细胞尚在收缩或抽搐。阿贤轻声而简洁地问候了几句,玛丽不假思索地作了答,一面将两只手张在空中。阿贤便明白她不再需要膝上的毛毯和书,将它们拿开。轮到玛丽提问了,无非是问来订购橙子的人多不多;人们是否认为血橙75号有天堂般的滋味。阿贤一一答复。玛丽仍将两手软软地张在那里,等阿贤在她膝上铺一块浆熨得无比僵硬的餐布。玛丽张着双手的姿态完全是个小女孩的。这姿态从她七十岁可以一眼看穿,看到她的七岁:那个患小儿麻痹的女孩,受到长辈们重重保护和疼爱,也受着人们疼爱中免不了的怜悯和嫌弃。如今她成了长者,所有的残弱和稚气都固定在她的姿态中,以及那对于自己残弱的依仗,似乎所有健全者都欠她天大情分。
玛丽看着阿贤切橙子。她喜欢看他宰杀它们。银刀切入果体便有血浆般的果汁淌出来。阿贤的手指有几分女气,果断、灵巧、狠毒也都是女性的。这是玛丽一开始就发现的。三十年前,阿贤拖一根鼠尾辫和一车皮拖鼠尾辫的中国男孩一块走出火车站,走进玛丽父亲的制衣厂时,玛丽就看出他的不同。那之后不久的一天,玛丽随父亲来到角斗场般的车间,看阿贤钉钮扣。每颗钮扣在十秒钟内结束工序:叫黄阿贤的男孩用一根自制的尖端带细钩的针轻巧舞弄着,把来回走线的时间省略了。玛丽在七十岁的今天还记得她当时的忘乎所以,竟当众迈开她丑陋的步子,走到他面前,观赏中国男孩幼小的手。那手的微妙动作连同它带泥垢的指甲,使她歪扭地将那畸形的平衡保持了很久。那时玛丽四十岁,阿贤十四岁。
玛丽接过阿贤递过的橙子。果肉的剖面汪着血色汁液。这是阿贤最新的嫁接成果,玛丽对所有请求购买嫁接树胚的人高傲地轻轻摇头。她没有体验过被众多男人追求的优越感觉,便认为那感觉也不过如此了。玛丽问阿贤那些来订购橙子的果商是否请求同他合影。阿贤笑笑。阿贤有副无力的笑容,它使他原本温良的一双小眼睛成了两条细缝,构成玛丽和其他白种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容貌。他持续着这个无力的微笑,看着玛丽一声不响地吞噬橙果,薄极的嘴唇紧抿,表现出最佳的上流社会吃相。她总在这时急于说什么;但决不开口,以手势、眼睛和面部肌肉要他耐心等待她腾出嘴巴。他微笑地看着她,最适当的反应就是这样看着她:既不催促,又要表示一定程度的急切。他知道当她完成这套完美的咀嚼吞咽之后,往往忘了她要讲的话。她往往也是没要紧话的,只想一刻不放松地抓住他的关注。
在阿贤眼里,七十岁的妇人仍有副美丽容貌。这容貌在三十年里没什么变化。甚至在她父亲百分之八十的遗产全落入她继母名下时,她的脸仍是平整如常,嫉恨仅在她眉间蚀出三条精细的皱纹。近几年,她的手和臂膀上开始出现密集的褐色斑点,它们也只在脖子以下就停止了对她面孔的征伐。因此这仍是四十岁女子的脸,就是多年前那张对他惊呼“多么有趣的小眼睛”的那张深居闺阁的脸。十四岁的阿贤给她选拔出来,每天下午在她的小阅览室里,由她教他念书。十七岁的那个夏天,玛丽突然泪汪汪地看着他,问他知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的手被她阴凉的手握着,对她摇摇头。玛丽仰起面孔,仿佛上苍有什么降临似的闭着眼,良久才轻声告诉他,他已是个大学毕业生;两年半中他完成了四年的大学课程。那是她第一次脱口而出地叫他“我亲爱的孩子”。阿贤那时为这句话动情得几乎溶化。这些年来,他发现玛丽不仅在他让她趁心时这样叫他,更多的是在他俩分歧的时候。十年前他要和城里的中国男人一样,剪去辫子;玛丽却说,除了他的小眼睛和他万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她最爱他那条黑得发蓝的辫子。他争辩了一句:我的祖国革命了,所有进步人士都剪掉了辫子!玛丽马上驳回来:我讨厌政治!我爱美好的古老年代!请不要破坏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点对古典的迷恋,我的孩子!
阿贤把辫子留了下来。每天早上梳理头发时,他心里有种类似孝敬的无奈感情,还有就是男人对女人不加理喻的纵容。一次玛丽的侄女多尔西领着丈夫理查来橙园度假,同行的还有理查的三个同学,他们一见到阿贤便欢叫,这才是他印象中正宗的中国佬——多么典雅的丝绸衣饰,多么俊美的发辫!他们在橙园中架起相机,众星捧月一样与阿贤合影。一年后的复活节,理查的三个同学各自带了家眷,说专程来和阿贤照相的。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在阿贤身左身右摆着姿态,阿贤成了一个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机的取景框里占着永恒地盘。这种时刻玛丽脸上有种自豪,她半醉似的微笑,看人们在阿贤身边忙碌,似乎这块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证又是被她收藏保护的。
玛丽将餐布在嘴唇上沾了沾,鼻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她在亮光里的一半面孔有了一点罕见的红晕。她又摇了摇铃,法蒂玛进来了,手里托的盘子上放着一壶薄荷茶和两个茶杯。茶是三天前新采的薄荷嫩叶晒制的。法蒂玛是个近六十岁的胖大妇人,一副特别小的深度近视镜紧贴在肉里,像只巨型浣熊。谁在法蒂玛那里都没有名字,都是“心肝”。她对玛丽说,心肝,我看我们得神一神了。她把躺下叫“神一神”。玛丽抬起胳膊,法蒂玛两手插进她的腋窝,如抱个玩偶那样将她抱到一张长沙发上。玛丽一副很好摆布的样子,在法蒂玛手里柔软可塑,像是烘烤前的一条面包坯。
阿贤说晚餐前或许还会有果商来,他得去橙园招呼。远处乍起两声枪响,这屋内没有一个人为之动容。那是汉斯或比尔在打果狸或其他什么糟蹋橙果的禽兽。阿贤要出门时,法蒂玛说,心肝,这只柠檬柚真是香得唬人!阿贤说,是吧。法蒂玛的极度赞美词是“唬人”或“可怕”。
阿贤走进林子,将辫子绕在头顶。一地是人们品尝橙子留的狼藉。大群的灰鸽子拥挤地在那里挑挑拣拣地啄食。二十二年前他和玛丽刚从东部来到这里的时候,偶尔只见蜂鸟在几百株病恹恹的橙树间出没。第三个春天,头一批嫁接的橙树结果了。刚过四十八岁生日的玛丽怯怯地看阿贤手里的刀切入鹅卵大的橙果。她眨动着少女般的睫毛,齿尖一点点咬着领口蝴蝶结的一角。阿贤几乎下不了手,仿佛他不是在揭晓橙果实验的成败,却是在接生一胎头生子。是老处女玛丽的骨血,抑或是他自己的。他感觉战栗的刀锋一点点深入,同时是法蒂玛对玛丽悄语的抚慰:心肝,哦,心肝。至今阿贤还记得玛丽双手捧着两个半球体,她那老处女单调亦单纯的面容变得羞涩而神圣。她伸出舌尖,在汁水淋漓的果肉上舔了一下,却被那浓郁的醇甜蜇痛似的,猛地缩回舌头。她看着阿贤,失语了一刻,然后说:“我们有救了,我的孩子!”她是指猝然去世的父亲留给他残疾女儿的遗产竟潜藏一份如此的丰足。那以后便是卵橙2号、3号……25号;脐橙30号、31号……直至血橙75号。上千次的嫁接、实验,阿贤已像个老艺人那样,摆脱了一切台本的约束,把所有曲调台词任意组合,怎样地拼凑搭配都能出来出乎意料的精彩角色。五年前,家境好的人们开始时兴在客厅或起居室摆放一只巨大的柠檬柚,使室内有了园林的清新。玛丽接待过的,一批批上门来买香柚嫁接树胚的人们说:它是个绝对的偶然,偶然是不可能被普及的。正如莫扎特是一个绝对的偶然,不是吗?
残疾的美丽老姬驱走所有买柠檬柚树胚的人们。阿贤为失望离去的人们感到几分痛心。玛丽在这种时刻总是伸手向身后,等待阿贤把自己的手交给她。然后他会感受老处女细弱而洁净的呼吸触在他的手背上。他听着她的哺喃:莫扎特是没有专利可出售的,不是吗,我亲爱的孩子。
被轰开的灰鸽子在空中扇起腥臭带尘土的风。阿贤将一大堆留有人们啃噬痕迹的果皮扫作一堆,鸽子们在十步之外降落下来,低咒着以一种诡异的目光向阿贤这边瞄来。他不知它们伺候什么,它们被法蒂玛的面包屑、起司渣以及橙果的残余喂得肥大,个个挺着便便大腹。阿贤却知道许多人像这些灰鸽子,对玛丽和他的一万零三百株橙树有所伺候。前年一个偷窃树胚的男人被比尔的枪击中,通知镇上的警长领走折了腿的窃贼后,玛丽在盛树胚的仓房门上加了把大锁,钥匙仅仅在阿贤和她自己身上佩挂。那以后,玛丽橙园的第七十五号血橙带着它们的秘密来由成为果市上的极品。每次收成前,玛丽总是要阿贤将她推上匠顶。她会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苗条的身躯如一条命定爬行的虫类忽然直立一样,绵软而曲扭;她的步态是一种残忍的舞蹈,仅仅因为地心引力而保持疼痛歪斜的平衡。阿贤总在此刻紧跟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两手伸在她身体左右,像监护初学步的孩子。他心想,行走时的她是多么丑陋。她在完成了行走后会转脸对他笑笑,是孩子式的挑衅的笑。然后她将睑转向燎原般的橙园丰收,这脸便是自负的女庄园主了。橙园的金色驱散了老妇面容上一切由苍老带来的阴影,阿贤想,造物主或许把对一条生命的糟蹋集中在这生命的初期,随之意识到这糟蹋太早也太惨,便匆匆在那里收工。玛丽前天就那样俯瞰着橙园说:他们复活节又要来看我了。阿贤知道她所指的“他们”是那位侄女的一家。玛丽恬淡地笑道:他们并不是来看我,是想从我脸上读我的遗嘱。
阿贤将园子间的这块草坪清理完毕,太阳正落在检树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近来。女人穿件月白上衣,黑裙子及踝,手上挎个椭圆竹篮,一顶竹斗笠使她半脸阴,半脸晴。晴的一半脸黑里透红,嘴唇如橙瓣一样厚实。阿贤有许多年没见过中国女子了,感到一种失散后重逢的心情。女人说她刚租了几亩橙园,就在附近,橙树都不肯结果,想来买些树胚回去嫁接。女人很知道做女人的便利,有着另一层意思似的对阿贤一笑,又说:都知你的树种得好啊。
阿贤请她在长木椅上坐,说自己去去就来。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混乱,更像是混乱的欣喜。他进了林子,想搞几颗顶好的血橙请她尝。他抓住一颗,眼却盯上另一颗。他想这个女子算不算好看、算不算年轻呢?他还想,他刚才那两句家乡话不知她听着如何,有没有黄腔走调。那是他十四岁前的语言了,他以为忘干净了,竟是张口便上了舌尖。阿贤其实有些怕中国人的。一次来了一伙中国人,个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精细的绸袍马褂和一根辫子。这伙中国人的发型同洋人大致相同,只是西装不合体,领带更显得谬误。他们的嗓门都很大,像他雾蒙蒙记忆中的乡邻。他们说专程赶了两百里路来买血橙。那时是血橙75号第二个收成,市价比一般橙类高四倍。交易到一半,玛丽出现了。她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客套词,阿贤知道这正是她最不讲情面的时候。玛丽果然借助阿贤的翻译把底牌摊出来——她从来不接受中国果商的订货。包括阿贤在内的中国人都张口结舌了好一阵,才问:为什么?!玛丽圣母一样高贵、仁慈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没有解释自己的习惯。她要阿贤推她回去,阿贤一动不动。她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慢搓着轮椅的轮子,走了。那是惟一的一次阿贤当众顶撞她,虽然无声无息,相互都突然觉出敌意。中国果商们一无所获地走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对阿贤说:你看上去像中国人,原来不是啊。过后的几天,阿贤破例不去玛丽的起居室陪她饮午茶。柠檬柚的香气败了味,他也不去替她换。法蒂玛哆嗦着胖腮帮到林子里来叫他,说玛丽要同他一块用晚餐。法蒂玛喘得一沉一浮地说:心肝,你该知道她多么爱你——几乎就像爱她自己!阿贤站在梯子上,将树胚插入新劈开的母树枝桠,听出法蒂玛的声音里汪着眼泪。他和玛丽那次的和解近乎悲壮;玛丽召来了她的律师,当阿贤的面改写了遗嘱,将百分之六十的产业划到阿贤名下。
阿贤用他的上等丝绸褂子兜了十多只血橙钻出林子。女人双手抓着斗笠往胸口扑打,额前碎发给轻轻扇起。他说:迟些这里的风蛮爽的。女人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把他横着竖着地看,他给她看得两耳滚烫。女人突然露出颗粒很大的方正白牙笑了笑,说:大哥真是我们中国人?他也笑笑说:你讲笑啊,我吃的中国盐比你吃的中国稻米还多!女人有张棱角清晰的脸,颧骨和腮骨都锐利了些,他印象里的中国女人就是这样子。阿贤找来果盘和刀,动作欠些准确地为她切橙子,血样的汁水染了一手。一场忙乱下来,阿贤盘在头顶的辫子也散了,顺肩膀滑落到胸前。女人唆着一瓣橙子上的血汁,说:你不知人家十年前就剪掉辫子了?阿贤只作出顾不上听她的样子。辫子刺痒地拖在那里,前所未有的多余。他笑笑说:我有二十来年没进过城里的唐人街了。女人说:人家都说,洋人到这个名气好大的橙园来,是要同你这根辫子照相!阿贤又笑笑,投降地看看锐利的女人。女人也笑,不怕破相地露出又方又大的白牙。阿贤问她,能不能得到她的名字。她嘴唇鲜红,伸舌头一舔,说她名叫银好,夫家姓黄。阿贤立刻伸出手掌,右手的食指在左掌心上画动,问她可是这个“黄”?她斜过下巴来看他画字,一嗔地说:还有第二个黄?阿贤说:那就对了——我也姓黄!说不定同你老公论得出辈分呢!叫银好的女人马上说:我老公三年前就死啦。阿贤脸上的亲热收也收不回了,说:噢。叫银好的女人又说:过去有个虾寨,不好做,卖了。她把眼睛虚了,转向别处,心思也就给眼光放逐得很远的样子。阿贤见静默的她耳垂上一只很小的金环在细微地晃荡,他认为那是她内心的一种颤动所致;不知凭了什么,他觉得这女人的神色举动,以及那金耳环的战栗,都送出她内伤的秘密信号。
阿贤问橙子是否可口。叫银好的女人说:就是想来买它的树胚,回去嫁接。不过我晓得你们不同我们中国人做买卖。阿贤说:这种树胚是不卖的。银好笑着抢白:何止树胚,你们连块橙子皮都不想给我们中国人捞到。她并不是有心把“你们”“我们”做两个痛穴来点,他却给点中了,心里一股酸苦味上来。他说,你晓得这园子的事我不做主。她说:那你自己的头发也不做主吗?两人的口气渐渐有了种奇特的亲昵,那种亲近男女间拌嘴、嗔怨所致的亲昵。阿贤忽然意识到他大半辈子错过了什么;这种针锋相对的默契。两人同时沉默了,同时望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意识到这一望事情就出来了。
法蒂玛推着玛丽过来。叫银好的女人从阿贤眼里看出他要她离开的意思,也看出要她走是为了要她再来的意思。她抓起斗笠,沿来路走去,一面以斗笠在腿前腿后拍打傍晚出动的蚊蚋。
玛丽看看那个已渐渐走远的背影,又看看阿贤。
玛丽问:这个女人是谁?
阿贤说:一个远房堂嫂。
玛丽说:只做了半小时的客?
阿贤说:嗯。她刚租了几亩橙园,很上当的,树都是些不肯挂果的树……
玛丽说:我以为你一个亲戚也没有。我的印象错了?
阿贤收拾着银好吃下来的果皮,想把这段盘问混过去。老处女以温婉的微笑看着阿贤被夕阳余烬照射得血红的两只耳朵。她说:你没有奉上你的帮助,我希望?
阿贤说:没有。他的脸与急剧坠落的太阳在此刻形成了瞬间的日全食。他堂正的神色是玛丽看不见的。他又说:没有。不过我可能会的。
玛丽说:比如说,奉上血橙75号树胚?我亲爱的孩子?
阿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这称呼的要挟意味。他的今天是老处女恩赐的,她总是成功地提醒他的中国良知。她不止一次向他阐述过自己的理由:不卖给中国人树胚,是因为任何东西在中国人那里都会得到淹没般的繁衍。玛丽对如此的繁衍一向恐惧,并不完全是恐惧一种极品的贬值,她更在意任何精良物种、抑或人种持续它们(他们)的优越。玛丽认为血橙75号有着与她同样高贵的血统。
第二天阿贤来到镇上打听一个叫银好的中国女人。没人知道她。阿贤走进镇口上那家中国餐馆,它是方圆百里惟一的一家中国餐馆。老板说那女人叫银好是没错的,三年前死了老公也是没错的,但银好嫁人身世暧mei,有人说她做过不挂牌的婊子,在城里唐人街上狠忙过一阵子……阿贤截断他的是是非非,问那叫银好的女人可有去向。老板说那女人一个人盘弄了几亩橙园,不在镇子南边就在北边。那女人好靓的,不做橙子生意完全可以做别的生意……阿贤见老板脸上的笑容荤起来,忙点点头告辞。老板却一路相送,说曾经在本地小报上见到阿贤和洋人们合拍的相片,今天总算荣幸见到了著名园艺师和他著名的辫子……阿贤没等他表达完他的荣幸,就深鞠一躬请他留步了。
镇子外面通旧金山的公路边,阿贤看见一个果摊,上面摆了小堆小堆黄瘦的橙子。这样的果摊沿路有不少处,都是摆一只木匣在那里,木匣上有个口子,买果子的人会把硬币从那口子投入木匣。没有标价,人们可以根据自己对货物品质的评判付钱,也赖于人的诚实和慷慨,甚至恻隐之心,这类买卖才能得以存在。阿贤拿起一个橙子托在掌心,从它的皮质他判断出这些橙子在这里已整整摆了一天了。不断有过往的车辆扬起云雾般的尘土,没有人为这些棉桃般大小的橙果减速。人们诚实也好,不诚实也好,或慷慨或吝啬,都对这些小堆小堆的干瘪橙果缺乏胃口。
阿贤掏出口袋里惟一的一块一圆银币,投入木匣。他拿了个橙子,吃力地剥开那如皮革的橙皮,果汁在阿贤饥渴的口中竟也颇美味甘甜。他想起叫银好的年轻寡妇那张稍带男性俊气的脸,那关节凸突的四肢和红红的一双手。早已忘淡的自己民族的女性,让这样一个银好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他再次意识到,这四十来年的上等生活使他错过了什么。他的确错过了很多。天将黑时下起雨来,阿贤希望能看见那条土路上跑来银好带斗笠的身影。雨把黄昏下亮了,阿贤等得浑身湿透,辫子越来越沉。
采橙到了第三轮时,玛丽的侄女多尔西带领一家子来了。行李装满两辆马车。玛丽对阿贤说:看来这回来不是刺探遗嘱,而是干脆等着执行遗嘱。多尔西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毫不掩饰他们对阿贤的兴趣,像看戏中人物一样瞪眼看他。玛丽比平时更勤地召他来挥他去,炫耀他的古老、优雅和谦顺。相机又在橙园中的草坪上架起了,阿贤却从木梯上摔下来,摔伤了腿。
阿贤在自己房里呆了七天。法蒂玛按时把三顿饭给他送来,一次见阿贤在屋内不瘸不破地来回走动,她说:谢谢主,你的腿这么快就好了!阿贤笑笑说:它本来就是好的。法蒂玛把一只肥厚的手放在肥厚的胸口,脸上出现一个善良而愚蠢的笑容,她说:心肝,你太淘了!你知道你给了玛丽可怕的一场担心!
法蒂玛去了不久,推着玛丽来了。被愚弄的愤慨使老妇人添出一种奇怪的生命力,眼睛亮得吓人。阿贤请她宽恕;他只是太憎恶做人们相片里的固定景物了。另外,他需要这几天的独处来思考一件事情。
玛丽非常客套地说:不在意我问问你思考的是什么事吧?她把思考一词念得很戏剧腔,仿佛大人对孩子新学会的一个把戏表示要逗式的重视。
阿贤说:我要离开这里。
玛丽说:请原谅?她偏过一只耳朵。
阿贤说:你没听错——我想离开这里。
玛丽忧伤地笑笑:你需要另外七天来扭转你的荒唐念头。
阿贤说:我七秒钟也不需要了。我已经想好了。
玛丽说:是为那个……?
阿贤看着自己的两个脚尖说:是她。
玛丽声音尖起来:别告诉我你想和她结婚!
阿贤说:是的。
法蒂玛两个巴掌往胸前一拍,人也腾起一下,脸上是那种谁结婚她都要分享喜悦的欢笑。玛丽用一个厌恶的眼神让她闭了嘴。
玛丽:那是个愚蠢的、完全没有得到教化的女人。而你自己……
阿贤打断她:不要用这种语言来讲她。
玛丽说:在“不要”前面加“请”,你忘了,我亲爱的孩子。
阿贤看看这位教母式的女人。她的克制在压迫他。
当晚,玛丽让法蒂玛给阿贤一张字条,告诉他她打算召律师来修改遗嘱。还告诉他,橙园一切实验成果的专利,都只归玛丽。阿贤在字条背面写了答复。告诉她,他不会带走哪怕一草一木,因为一切都在他脑袋里。
橙园的收成已近尾声。玛丽在草坪上安排了烤肉餐会,请侄女全家和临时雇来的三位监工以及汉斯和比尔。仿佛阿贤的即将离去并不给橙园的生活带来任何异样。阿贤拿收拾行李作搪塞,没有在晚宴上出现。
十点钟天黑尽,法蒂玛几次要推玛丽回屋,都被女主人拒绝。法蒂玛知道女主人有几分酒醉,也对她醉的原因有所洞察。正如阿贤的心血都流在橙果中,玛丽的心血全给了阿贤。法蒂玛尽管愚钝,女主人的痛苦她是能知觉的。她第一次见女主人喝那么多酒。
月亮刚浮出地平线。一声枪响从仓房那边传来。玛丽惊得险些挣脱瘫痪,从轮椅上扑出去。她想,大概已晚了。
人们举着火把、蜡烛赶到时,只见阿贤躺在血泊里。比尔掺着嚎啕的嗓音在一遍遍诉说:我看着有点像,可他没有辫子啊,我就以为是偷树胚的!我喝多了!……他带烤肉和葡萄酒味的呼吸吐入清香的橙园空气里。他偷看玛丽一眼。
玛丽凝望着阿贤歪在汉斯怀里的头,那根古典的辫子被齐根剪去了。阿贤还在抽搐,像一个病孩子。在最后的几分酒意里,玛丽想着十四岁的阿贤走下火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