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圣诞节前夕,一清早,接到陈冲的电话,声音嘎哑而疲惫:“我们入围了。”意思是她的导演处女作《天浴》终于没有辜负她近两年的辛勤,作为柏林影展的二十九部参赛影片之一而竞争金熊或银熊奖。这意味着最后两个多月的后期赶制——每天十四五个小时在剪辑室和声效室的紧张劳动、所有的焦虑、偶然的沮丧和恐惶,总之一切艺术求索中不可避免的心理磨难和体力超支,都得到了报偿。但她没有我预期的欣喜若狂,连嗓音都是垮了的。如同经历了痛苦产程的母亲,此刻的垂危感比之狂喜更来得真实。
一九九五年二月,陈冲当选柏林影展评委,一天忽然接到她从柏林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决定自己导片子——就拍你的《天浴》。”消息听上去有点像心血来潮,我问什么使她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说经她评选的许多影片都大同小异,都是些现代人猥琐、变态,精神委靡的生活写照,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心灵升华,甚至连点诗意,浪漫都找不到。她说:“我就要弄一部《天浴》这样的东西,起码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曾有过一个神圣的时期,哪怕自认为神圣。”她说她要在选题上和当代电影界思潮来一番叛逆:你搞颓败的,自然主义的当代生活展现,我搞我认为的诗意、怀旧,带一点古典主义的作品。
隔了两天,我收到一些传真,是陈冲改编电影《天浴》的初稿。她真的动手了。她的电话不断,一方面问我对这些改编的意见,一方面似乎在说服我,甚至她自己。她说:“都在追求‘AvantGarde’(法语:‘前卫’之意),什么病态啦,不近情理啦,全成了AvantGarde,我看病态太泛滥了,反而正常感情,健全的人性该是当前最‘AvantGarde’的!”
等陈冲从柏林回到旧金山,她已写完了《天浴》电影剧本的初稿。问她怎么可能在当评委的繁忙中抽出空来写剧本?!她说:“有激情啊!有时也因为时差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陈冲基本上推辞了一切角色,包括一次和著名犹太裔导演兼演员woodyElen的合作。《天浴》的筹措资金、采景、选演员等一切事务,都是由她自己来做。有时她也苦笑,认为在自讨苦吃——自已制片和导片所受的辛苦是做演员的十倍。尤其在好莱坞当演员,条件非常贵族化,各部门的分工很细,做演员就是拿了钱演戏,演了戏走人,不必负太大责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电影最终是导演的艺术,只有做导演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报负,人格特色,以及思想、信念。只有做导演,才能改变好莱坞对中国人形象的模式化塑造,甚至偏见与误解。她近年来越来越难接受推荐到自己手上的亚洲女性角色,她认为这些白种人概念中的亚洲女性,简单得几乎成了符号。要改变这种模式,创造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和形象,她自己必须投身于主创,选择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来讲故事。
柏林影展之后,陈冲受到了全世界四十多个重要电影节的邀请。《天浴》也得到好莱坞的主流制片者们的重视。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重要报刊刊出了评介,几乎是一派赞扬。好莱坞的几家公司将一些剧本提供给陈冲来执任导演。对于陈冲,充足的经费,正统而科学的制片机构当然是有诱惑力的,但她却十分严谨地在选择下一部作品。她认为当演员可以演自己不爱的角色,可以“混戏”,但导演必须爱他(她)主创的作品;没这个爱,没有这份艺术信念,不可能去完成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过程。她说:“至少我不可能。因为我还没有做一个商业导演的娴熟技巧。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可能成为商业导演。导演应该和作家一样,只能创作他(她)认为对于他(她)产生重大意义,使他们心灵成长的作品。”
我想我对陈冲这位友人已不可能客观了。相处和合作使我相信自己了解她不亚于了解自己。因此我生怕如此再写下去,会给读者不够冷静、客观的影响。这在西方新闻写作和传记写作中,是大忌。陈冲在我心目中是优美、顽强,充满精神追求,却又非常务实的女性,她的完美在于她的和谐。她不断要求自己成长和成熟,涉足每一个艺术馆、画廊,搜集各种音乐,观看话剧和歌剧。她的教养的全面,加之她天质的敏感,使我感到她极探的潜力。我说的“无法客观”就在于此。当我吃着她做的美味晚餐,我总在想,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的女人;对于社会,对于家庭,她基本是无懈可击。
我爱我的朋友陈冲,我不能掩饰对她的欣赏。和五年前写《陈冲传》时,情形已不同了。那时我还能持一种观众心态,能拉开距离来写她,而现在,我看尽她的“幕后机关”,看到的全是我希望看到的,是和我做人理想吻合的一个女人。这样,要我客观,是难了。就让陈冲自己的话来阐述她自己吧。
(作者如约来到陈冲家。家乱得厉害,地上铺了旧布,旧毛巾之类,地下室传来敲打之声。一问,才知陈冲正找了两个工人在修屋。她挺着三十二个星期妊娠的大腹,气喘吁吁地关照工人们做活,然后热了饭菜,坐下来边吃边接受采访。作者和陈冲太熟络,一到她这里就四处找吃的,陈冲则每次都拿出新烤的果仁面包、糖焙核桃仁、葱烤芋艿……她也很乐意传授食经:“一个小南瓜,里面放上蜂蜜,烤熟特好吃!”说到这类话,陈冲的面部表情激烈极了。现在怀孕,更有大做大吃的理由,自己贬自己:“怀孕这个借口真好,可以让你一点不理亏地吃、睡,无所事事。”我知道她决不可能无所事事,一方面张罗着《天浴》的国际市场销售,一方面在读大量的中国移民史,筹备拍摄《扶桑》。)
作者:我们今天正儿八经做个访谈。
陈冲乐了。
作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自己导演电影的。
陈冲:其实也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时期,或说念头——突然间想导戏了。主要是我在美国拍的一些电影,碰到一些没才华的导演,就常常生出念头,还不如自己导呢!首先是故事——那种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东西也会有人来导!我那时就想如果能讲自己的故事(自己真正有兴趣,有信念的故事)多好啊!后来我当了几个电影节的评委,看了不少独立制片的作品,就意识到自己来投入,编导、制作一个自己的电影,不是不可能。那些作品的投资并不大。就在柏林影展,我想到了你的《天浴》。开始我想搞一个短片,因为影展上有一些不错的短片参展。但等我把《天浴》的整个内容消化了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一部一般长度的电影,不能拍成一个短片。其实一个导演改编一部小说,都是从喜欢那个故事开始的。我就是喜欢《天浴》的故事。里面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湿漉漉的脑袋捧起,像捧个刚分娩出来的湿漉漉的羊羔;还有就是文秀住院,老金抱着她,在大雪里背朝医院向草原走去。这两个地方在我脑子里马上就有电影画面了,我喜欢这个故事,又没有办法以其他方式来参与,两个角色我都不能演,只想到来导它。再说在美国读书,学的就是这一行,总想有机会来实践。《天浴》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反正总而言之,还是因为自己喜欢电影,热爱电影,喜欢电影的一切,也只有导演有这个福气能这样全面地爱电影这行当。所以就(手势)干了。
作者:是不是做演员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自己对电影的喜欢了?
陈冲:好的角色还是能够让我满足的。但好莱坞给亚洲女演员设计的角色又都不那么好。喜欢电影的一切,自己又不能演到自己喜欢的角色,要还想继续拍电影,就必须做些其他的尝试。而且人到了这个年龄,如果说,不在别的艺术形式上做尝试,不冲破自己,以后就很难了。在你三十……四十不到的时候,如果你不下定决心,去冒一下险,去冲破下自己的话,以后就比较难了。因为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比较懦弱,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勇敢。敢于冒险,敢于否定一个自我,再建立一个自我。年纪大了可冒不起险:为什么会有midlifecrisis(中年危机),就因为在中年人意识到非有次变革,但又胆怯,怕万一变革不成功后面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冲突、矛盾,又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去解决,就成了危机。冲破自己,在这个时候是It'snowornever(要么现在,要么就永远别干了)
作者:我和你一起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你从很早就开始做一个导演该做的艺术上的准备。你一直很注意电影的语言,镜头你也很敏感,常常在我们回忆一部电影的时候,你会说出很具体的个镜头,布局、色彩、衔接、暗示,你是有意识这样预习自己,还是一种职业本能?
陈冲:其实对一部电影我注意最多的,还是它的戏剧和表演。
作者:你好像对一些电影经典,比如《Goncwilhthewind》(《飘》)这类经典,一直在看,在汲取。每次看,你都那么激动,老让你激动的因素一直让你激动,这是不是被你看成一种基本训练?像舞蹈家看《天鹅湖》,可以反复看。看,是种基本营养?
陈冲: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像莎士比亚,它里面有些人类共有的精神矿藏,整个艺术的发展,是基于这些东西的。我觉得经典作品在任何时代看,都能看到自己时代的影子,永远不会过时,虽然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信息接受量是莎士比亚时代人的一千多倍。经典就好比一种人类精神的核子、原子,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管物质社会怎样千变万化,人的精神生命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对于经典作品的学习,其实是不够的。
作者:做一个导演,特别是刚开始导戏,你得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比如说你得说服人家来投资。你是很怕去求人的人,筹资的过程对你是不是一场折磨?你动摇过没有?
陈冲:不管怎么说,磨难和后来的成就感,是成正比的。受的折磨最深,后来的成就感就越大。成正比的,跟恋爱一样,心越为它受煎熬,后来的满足感才越充实。
作者:可是它整个耕种和收获的季节又那么长,不知会有多少不可预料的挫折,都正比吗?
陈冲:是正比。满足非得苦中作乐,没有磨难,不可能有深刻的幸福。轻易发生的爱情,顺顺当当,最后的幸福不可能深刻。我刚才给你的这份东西,(陈冲在作者采访前给了她一篇她刚写讫的散文)其实我也没写清楚。我就想说,这就和谈恋爱似的,所有的磨难,到最后,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一个更有价值来爱的人。其实就是让你为一场伟大的爱情来准备。把你杀死这么多,再让你新生这么多。然后这场爱情才值当你的永恒记忆,永远珍惜,永恒享受。
作者:爱情让人受尽折磨,可折磨结束,人还是向往爱情;你做了这么件充满磨难的事,(我知道你为拍这个电影失眠多少次,又多少次和彼得谈判,征得他的理解)你还对这件事有任何向往吗?
陈冲:当然向往!我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中犯了那么些错误,向往有下一次机会给我弥补,人家不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吗?所有的遗憾都不可能再回头去完善它,只有等下一次机会了。多产的导演为什么会有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我想是因为他总是感到遗憾,只能在下一部作品中弥补。重要的一点是,这部作品是我的处女作。对处女作的感觉,就跟自己的初恋似的.特别容易留下遗憾,也好像让我一下子成熟很多。初恋是最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所以也难免会被心里的悲壮感弄得笨手笨脚,遗憾当然就难免,幸福和沉醉也会永远存留下去。
作者:你认为做演员在电影中的操控感大呢,还是做导演?我是指艺术创作中的总体把握。比如你过去说,演员有时挺盲目的,不知自己是过火还是不到位,导演应该对演员的表演负一定的责任,因为电影不像话剧。
陈冲:其实我演过的角色还没有是整个把一部戏扛下来的。《末代皇帝》最主要的是皇帝。……、作者:(打断)比如《TurtleBeach>(《龟滩》)还有《GoldenGate》(《金门》)那些片子。你不是主角吗?
陈冲:那也是和另外一个主角分摊。所以谈不上对一整部戏创作的操控感。责任感不一样。做导演你得对得住一大帮人。投资人你起码得对得起,不让人家蚀本吧?做导演精神压力很大。这也是成正比,你负的责任越大,压力越大,同样最终满足感也最强。做演员我可以混着把一部戏演完,但是我绝对做不到混着把一部戏导完。导演的兴奋点更多,许多地方你觉得抓住了感觉,兴奋时时刻刻都在那儿。做演员也有自己认为演得精彩感到满足的时刻。但这种时刻不是很多。尤其碰到那种他自己不知要在你身上挖掘什么的导演,他对戏的理解还不如你全面,启发和导演全是很浅显、外在的,这种时候你就会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同时也会想,凭什么你来导我?我凭什么不能导自己的一部戏?
作者:做演员多半要靠天赋,而做导演,后来的东西都很重要,诸如知识,阅历。我知道你是有意无意为做导演做了大量的准备,读了很多书,文学、美术、社会科学、政治,你的涉猎非常广泛。我不知道你在开始拍摄这第一部作品时,心里是不是感到ready(就绪)?
陈冲:永远也不可能感到十拿十稳。正因为创作是种偶然——就是说一些绝妙的瞬间是在你没有准备就绪的时候才可能出现:这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所在。米兰·昆德拉说:“Lifeitsochancy”(生命是如此之偶然)。好的艺术作品也一样,它的发生过程和生命一样。
作者:在学校学文学写作时,老师总说:“Letithappen!”(让它发生!)你只能让它发生,没法左右它怎样发生,是吧?
陈冲;艺术创作中出其不意的笔触、镜头,是你事先没法估计的。所以在《天浴》开拍的第一天早上,我几乎感到大难临头。因为这是发生在西藏的故事,又有西藏演员,所以我们在一清早摆了祭台。(笑)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摆了鸡、鸭、鱼、肉,算是祭祭天吧。那天刚好是下小雪,气氛神秘兮兮的,我们也感到一种信仰的氛围。
作者:你也上去拜啦?
陈冲:我是趁大家都拜完了,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一个人去拜的。点了一炷香。我怕有人围观让我产生杂念,觉得自己滑稽。其实摄影师吕乐也是独自作的这套动作。他趁大家没起床就把仪式做完了。
作者:有没有得到“保佑”呢?(笑)
陈冲:那真是一块神秘的土地,挺莫测的。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出现一个新气候。整个拍摄过程,真给它捉弄死了。刚想拍雪景,抢着架好机位,大太阳忽然出来了,一朵云都不剩!雪一下化完!刚想拍艳阳天,它又一下子阴云密布!
作者:藏族演员洛桑戏真不错……
陈冲:选上他真很运气。从来不抱怨,埋头吃苦,每次到景点他都扛最重的设备。其实他本人和他演的角色老金很接近,没认识他之前,觉得老金是个理想人物,这个时代不会有的。见到洛桑才知道,这种厚道人还真有。他从来不掺和事非,闲话很少。
作者:我觉得他表演很有深度。
陈冲:其实他人很简单。现在西藏话剧团不怎么盈利,工资很少,他有时去帮天葬师干点活,赚点外快。也是很少的钱啦。
作者:(吃惊)什么?!他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生呢!去帮天葬师……
陈冲:挣钱啊。他一点也不掩饰,我问他,他就照实告诉我。他不会来虚的。问他平常闲着做什么,他说也就是打打麻将。你看,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说得很不平凡,很高尚。但他的诚实,质朴里有种高尚,不必硬去演,气质就从老金身上流露出来了。他那种深度就是自然的东西。
作者:这两个主角的选择算不算理想?
陈冲:应该算吧。李小璐才十六岁,非常成熟,台词很好,戏也不错。一点就明白,但她自己一演,马上出来她自己的风格,不模仿我。她绝对有潜力。就是内心太刚强了一点,有时要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灵娇嫩的一面,就差一些。很难让她真哭。中间拍到一场哭戏,她祖母过世了,那天她才真是悲从中来,泪流了不少。
作者:你不是说拍有点暴露的镜头,她也闹别扭。
陈冲:其实是替身拍的。不过有的时候也不能不要衔接吧?我们为李小璐不肯配合拖了很多时间。有时我都要光火了。摄制组的人觉得我对一个孩子不能那么要求。冷静下来,设身处地,想到自己十六岁,哪有李小璐那么成熟?怎么能对她那样要求呢?真觉得自己跟个后妈似的。(笑)
作者:我发现你反省起来对自己用词很重的,什么“卑劣”啦,“后妈”啦……
陈冲:自己对自己嘛,还那么礼貌客气,那不憋死了?
作者:其他方面呢?比如制片部门,美工……
陈冲:制片和美工都是香港的,都有西方式的敬业精神,做事很职业化。有一次人工造雪,美工组连续工作四十八个小时,那场雪景必须丰满而广漠。劳动量可想而知。好不容易造成了“天地浩素”的气氛,很大一块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尿素,结果来了一场雨,把尿素全溶化了,那天美工阿潘火气很大,和制片吵了一架。有一次更绝,我们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到景点,搞道剧的人发现花没带。(因为西藏草场退化,野花不够繁盛,美工部门不得不在草原上插五千余朵人工“野花”。)再回去取花,好天又没了,大家都说:“把他们拉出去毙了!”反正麻烦层出不穷。不过事后回想,觉得所有细节都是美好的。一个星期洗一回澡,也不觉得那么不可思议了。美国生活那么多年,一天不洗澡都没法睡觉,看来人的弹性蛮大的。
作者:失眠症怎么样?
陈冲:天天晚上吃安眠药呗。我老公跟我急了,他说你要真上了瘾,没治了,那该怎么办?他是医生,知道美国许多烈性安眠药不能吃过三个星期。好在草原上设法打美国长途,他不会天天跟我絮叨这些。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和他失去联系这么久。
作者:后期制作的忙劲,我是看见了……
陈冲:其实要是雇一个后期制作制片也就省事了。为了省钱嘛。有一点钱就想花在电影上。哪怕多添一颗星星也好!(影片中的夜空,一些地方星星不够,是靠后期特技加工上去的。美国电影制作业的特技十分高科技化,一部电影若有丰厚资金,可以在后期上做得非常漂亮。但例如“加星星”之类的制作十分昂贵。)后期有时候我都绝望了,以为怎么赶也赶不上柏林参赛了。当时柏林方面也安慰我,说实在赶不上参赛,做展示片也可以。李安电话里说,他的《推手》就是在柏林做展示片上映的。不过我不甘心,那么多苦都吃下来了,当然要争取入围得奖。送片子多紧张,派Chriss(一位朋友)专程乘飞机,亲手送到评委会,不然寄特快专递,万一过海关耽搁,就误期了。简直跟特别行动似的。那天半夜,柏林的传真到达,说《天浴》入选,真是百感交集。其实我做了它不入选的精神准备,后期实在太仓促了。
作者:进入得奖圈,你头一件事想到的是什么?
陈冲:……去买最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李小璐。有人预言她的年幼,表演的成功很可能会得到最佳女主角。不过最终没得到。她还小,才十六岁,以后得奖的日子多呢。
作者:下面假如有人再请你去导戏,你会不会去?
陈冲:有啊——好莱坞的几家电影公司看了《天浴》,都很喜欢。马上就有公司提供一个买下的剧本。不过我还是得拍自己兴趣大的东西。我准备把你的《扶桑》作为我下一部拍摄计划,向他们提出来。
作者:《扶桑》是中国人的视角,他们会通过吗?
陈冲:所以啊,就必须在阐述故事时留神,抓到他们审美习惯上的敏感点。这是个新视角,跟好莱坞历史上所有白人,中国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完全不同,弄得好会成功,弄不好就得不到认同。专门有一本书,一个意大利作家写的,她专门研究了所有美国人、亚洲人爱情关系在好莱坞银幕上的反映!所有成功的都是白人男人如何营救亚洲女人,他们感到亚洲女人是受东方文化中的男性沙文主义的压制(尤其中国女人裹小脚),完全无辜、无助,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脆弱的生命。得去保护她们,营救她们,爱情是在这两个前提下(保护、营救)发生的。这几乎在好莱坞已形成了一个情结,不破了它,真正的种族间的爱情没法出现在好莱坞银幕上,破了它,又要破得他们心服口服。你看,在你的《扶桑》里面,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之间的爱情,显得扶桑很有力量,是英雄,克里斯虽然表面上在营救她,使她摆脱大勇的阴影,摆脱她低贱、非人的妓女身份。其实是要扶桑摆脱几千年的传统中国文化,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克里斯失败了,虽然他整个成长过程是以爱扶桑来标记的,扶桑也把他作为一生中惟一征服了她心灵的爱人,但克里斯失败了。因为他感到扶桑周围的中国传统文化,扶桑的东方生态环境是牢不可破的。这是好莱坞的中、西爱情故事场,不是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是属于一个世界性的族类。这里面有一群艺术家,包括《红》《白》《蓝》的导演Kieslowski,一个波兰人,在法国拍电影,还有Kundera,一个捷克作家,在西方写作;Allende,一个智利女性,在美国居住。这个文化族类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养成了一种兼顾其他民族感情表达方式的文学语言,电影语言。再民族化,再东方,再传统的题材,都不怕,都会被这种表达方式翻译成世界共通的理解。而中国本土化的一些优秀作品悲剧在于,它们需要对于中国近代史,中国语言的一定知识来欣赏。这样很大的一个读者群和观众群就跟不上。而Kundera是人人可以读的。他讲到了类似“文革”的经验,这种感情全世界都理解。
陈冲:我想你讲的是距离。距离使一种记忆不再是完全个人化的,完全本土化的。比如我的记忆由于我和中国的距离,它自己凝聚、凝炼,又在自行和诸如Kudera、Allende这样的类似的记忆做比对,和相互影响,这样的记忆和本土上的中国人的记忆可能会有差别了。我们的存在,不可能不和西方的存在形成比较而形成独特的存在。
作者:好了,咱们谈谈下一部——你打算做什么?
陈冲:拍《扶桑》啊,一切又得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