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加哥读学位时,第一门课要求对所学到的作家们进行阐述,主要是对于终生的作品,亦包括他们的传略。我于是迷上了读他们的传记。对比中我发现这些文学泰斗们——无论男女——都具备一些共同的美德和缺陷。比如说,他们都有铁一样的意志、军人般的自我纪律、或多或少的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提到“清教徒”,并不是粗茶淡饭、布衣草履的意思,而指他们对物质的随便态度:有亦可,无亦可。另外,“清教徒”还包括他们对待自己每日具体的艺术创造,就像对待一件宗教功课:只求心灵的付出,不求肉体的获得。
因而我把他们叫成男超人和女超人。比如苏联作家索忍尼辛(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二次大战中主动报名上前线。那时苏联政府给予在校大学生特权,免除他们的兵役。他很快晋升为炮兵军官,却因为在与朋友通信中交流了政治言论而在前线被苏联当局逮捕。他在古拉格群岛的流放岁月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坚持文学写作:他完全依赖记忆力背诵与储存他的诗句。因为当时的狱规禁止犯人用纸和笔。他只能在脑子里写作他的长篇叙事诗。他每天写上几行,然后拼命将它们背诵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每天必须将自己写成的部分默诵一遍,然后再在内心进行新的创作。他的记忆空间逐渐缩小,因而他想出一个方法来帮助自己记忆。他用面包屑捏出了一串教徒用的念珠,由圆形、方形及椭圆形珠子组成。他每默诵一句诗,就数一颗圆珠;每背下十行就数一颗方珠;每一页,就数一颗椭圆珠子。当他出狱时,竟然把一万多行诗——整部长篇叙事诗——存在心里,带出了监狱。
其他的作家虽不像索忍尼辛这样具有如此明显的“超人”素质,但每个人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体现了过人的顽强意志。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篇幅来一一例说。我在这样的“超人素质”中看到,有天赋是幸运的,但是足够的意志来实现天赋,恐怕是更大一种幸运。当然,不幸也是显著的。我发现这些“超人”中的大多数都在情感上未能免俗:在他们成功之后,往往在他们的晚年,总要陷入一场“忘年恋”。也许我这人不算最开明,对于男作家的忘年恋,我尽管失望,但尚能接受;但对于女文豪们,内心就是一个巨大的失望之苦笑了。无论是赛珍珠、安·阮德(AynRand——苏联流亡美国的著名女作家,属少数以非母语写作而获成功的作家之一),还是玛格丽特·杜拉,尽管她们艺术的品格颇高,却在这方面未能免俗。比如赛珍珠,我认为她是具有许多美德,甚至可以称得上高尚的女性,在晚年结识了一位年轻的男舞蹈教员而出现一些与高尚相矛盾的行为。她在50年代末为救助韩国孤儿而建立了基金会,她的文学地位和影响力使她轻易地得到大笔的募捐。而她却让自己的年轻男友来主持基金会的工作,从来不查究他的经济作业。这个舞蹈教员于是便舞弊贪污、弄虚作假,使基金会大失人心。当人们告诫赛珍珠她用人不当时,她却护短,甚至与人反目。另外,如安·阮德,尽管她作品中所有男主角都有她丈夫的影子,至少在形象上,她认为她的丈夫为她提供了男性美的准则(她公开说过了他的身材和面部形象十分合乎她的审美理想,因而她在第一次见他时,便爱上了他,从而开始主动追求他),但是她在成功之后,还是与一位比她年少二十多岁的心理学家恋爱起来。
读到这些部分,我总是想:哎呀,又落了俗套。
有次在读《纽约人》杂志时,读到一位颇有名气的杂文家的见解。他认为著名人物找年少情侣是种庸俗。我想,看来“所见略同”者,并不难找;原来不止我一人如此看重俗与不俗。
最近听到消息(真伪尚待证实):八十岁的索尔·贝娄再度娶妻生子,不由想到名气和成功是否真能使人年华倒流,青春永驻。当然还有种说法:成功能够刺激荷尔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