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不容易乘上出租车,到了长途汽车站。上长途车的人浑身汗泥,斜叼烟卷,自己的鞋底印印在了别人的背上或肩上。出租汽车司机建议她直接坐他的车去东莞。她跟他上了道才想到,价钱不问,到时他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可她绝对不敢在半路上问价。问价有用吗?他开出天价她也只有乘他的车,不然她和孩子就会被他扔在烈日炎炎的高速公路上。这几年她只坐过自家的车,从来没发现出租车司机原来一脸匪相。她怎么会上他的车,孤儿寡母地被他拉到高速公路上?…….这一刻她觉得公共汽车站那个拳打脚踢、浑身汗泥、满口粗话的人群多么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谎言,跟出租车司机闲聊。人可以不说一句实话地把一场对话进行到底,这是她的一大发现。司机是河南人。河南人是当地的出租车行当中的最大帮派。司机所有的话题都是在讲这个镇上的丑闻。丑闻在这里是正常事,而一个象小姐这样有气质有身份的女人出出进进倒引起人家闲话。什么闲话。闲话多了!……
她渐渐听出自己在发廊窗帘后面那些浓妆重彩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儿:那个名牌包包肯定是真货!还带钻石呢!又进银行了!要有她那么多钱就好了!现在老板,当官的把二奶都养在酒店里?那多费钱?她不象二奶,象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嫁给日本鬼子了?说不定嫁给韩国鬼子了呢!她穿的衣服象韩国的……
车把她开到东莞时,她已经是个不该在乎价钱、教养第一的日本人太太。或韩国人太太。她把钞票交到河南司机伸不展的手上,心里给剜了一样疼。她从来没学会洒脱的太太作风,每一分钱怎样花出去,她都看得到一根清清楚楚的轨迹。如此稀里糊涂让一大笔钞票从钱包里消失,她的心情为此低沉了很久。
她在安静的近郊租了个一居室公寓,刚放好行李,就下楼去逛超市。她要从美丽的寄生虫再次进化成人。在超市门口,她一面颠着背上的孩子,一面看各种培训班广告。原来只要有愿望,什么年纪都能做学生的。可学的那么多,速记、电脑、文秘……她比站在一格格的新鲜瓜果前面还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最后她选定了两年的财会学校。她并不急着以学历换饭吃。感谢林伟宏,提供了她一辈子的饭票,假如她只吃尖椒炒肉丝,豆豉炒苦瓜的话。她没有顿顿吃龙虾的奢望。
她打定了上学的主意之后,就开始物色保姆。她想到曾经一块出村的女伴儿们。她会付一份优厚的工资,比她们在夜总会让青春腐烂要强多了。
一家家夜总会打听下来,她找到了一个姓吴的同乡。其他姐妹呢?去广州、深圳了,记得柳亚兰吗?她死了。啊?她还不到十八岁呢,怎么死的?吸毒死的。怎么吸上毒了?谁不吸毒?都吸。柳亚兰吸过头了。
她赶紧不再提请这位同乡做保姆的事。吸毒在她话中是那么正常的字眼,“吃喝拉撒睡”当中该排进个“吸”,有什么了不得?吃得不当还吃死人呢!吸死的人自然是太仇恨自己,往死里吸。什么事也经不住你往死里做。
告别的姓吴的同乡,她回到一居室的小家。这一辈子,那个“吸”可别想排入她的正常生理活动,她不是为自己不吸,她为自己和女儿不吸。
成人学校开学前夕,她找到一个中年妇女为她照看女儿。中年妇女的儿子开一家杂货铺,丈夫帮着打粗,女人在最忙的时间也帮着卖几瓶啤酒或几盒烟,但一般来说她只做家里的后勤。
开学半个月左右,一天晚上她刚出校门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人抱着,迎面走来。抱着女儿的人在路灯下看很象林伟宏,但走近了,发现他象林伟宏的哥哥(假如他有哥哥的话),老一大截。女儿已经开始嗫嚅不清地叫“妈、妈、妈”了,这一会竟在他怀里叫起“勃、勃、勃”来。显然刚刚被教会。
再走得近些,抱着女儿的人笑了。她背上竖起的汗毛刷地一下泌出了冷汗。这个人就是林伟宏,但他把相貌改了,垫宽了下巴,割了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原本她认为他的眼睛是他五官的美中不足,现在看一个脸搭配什么样的五官是有着如何内在、如何逻辑的道理!你想擅自修改一样、两样,不行,这张脸成了好几位造物主各行己见的产物,五官之间,谁跟谁都不亲,谁跟谁都撕扯。
林伟宏说他料定她会回东莞来。他到了东莞,找她找得很苦,但这天傍晚突然看见一个小杂货铺门口坐着自己的女儿。那位中年妇女死活不让他接近孩子,他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工作证,她才相信了他。
她想反正他高兴做谁就有谁的身份证,什么能难到他?但他见到她是眼里含的泪是真的,泪后面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半点假也不掺的。他能活着见到她,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过警方追捕,逃过法场还要好。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做好他不回来的准备。她要独立,要一个人带大孩子,过干干净净的生活原来是她跟自己跟自己赌气说的。否则他回来她怎么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过成了一家子?马上就把他那张新面孔看顺眼了?
他戴上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文弱儒雅。坐进酒店的餐馆,跟服务员说话嘴里一半英文,她只有一会一瞪眼的份儿。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象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象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得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辑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把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没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利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