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冯之莹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说她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息,自称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他父亲托他(或她)把她丢在他办公室的电子英译汉字典送到她学校。她的学校离北大不远,他(或她)正好去北大,顺便可以交还字典,他让莹莹到学校门口去等一辆绿色沃尔沃,他(或她)会把东西交给她。莹莹确实在几个月前把那个电子英译汉字典丢了,但她不记得丢在哪里,便又买了一个更新的版本。莹宝读了短信息之后,马上给对方打电话回去,而对方是关机。
冯焕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坐着,四周都是含着灰沙的阳光,他像是坐在黑暗里。他对彩彩招了招手,眼睛在浅茶色的镜片后面眯上了。彩彩长腿大脚,三两步已从门口走到他身边。他手在扶手的某个键子上一捺,椅子原地转了个九十度,转向正朝着走过来的彩彩。他看着她,看了十秒钟,两个手伸出去,把彩彩往自己跟前一拽。现在是这么个位置:他的头正抵彩彩的胸口,再往前凑凑,就能把脸窝在跟她高大体魄并不相称的那对小乳房之间。他便再往前凑凑。
就那么一点事,闹得这样你要灭我、我要毁你,多么不值。冯焕有一搭没一搭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彩彩。他做种子投资人,投资了一个软件。就是那种号称能预测****彩特码的软件。软件头一次试用,果真让试用者之一赢了一百二十万。冯焕并不知道,他投资的几个的电脑工程师里通外国,暗中联络买家。叛卖就要得逞时,冯焕发现了。那个买家一次次出价逼冯焕转让。价钱好上加好,但冯焕只有一句回话:他不缺钱。价钱被喊上去的同时,对方的语调渐渐变了,时常会漫不经意地提到冯焕那些不经细究的事迹。终于有一天,冯焕的手机接到十多个字的一则信息。那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封恐吓信。十多个字被最大程度地榨取了中国文字的效率:列出冯焕劣迹,被掌握的证据,同时暗示自己的背景和靠山:中央某首长的亲戚。
战争就是那样爆发的。
他在彩彩胸口那两个不高不陡的丘岭形成的低洼处,以缺了假牙的含混口齿问彩彩,能不能原谅他这样一个前恶棍。他把所有实话都说了,彩彩不该惩罚他的诚恳。彩彩想,来应聘的时候,没想到一万元高薪的这份工作不断地延伸工作区域,以及责任领域。现在再来看看她自己和冯老总的位置:她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也伸出去了,两手托着他的头。他的白发多于黑发的头。她说:“我们不怕。怕他啥?!”
他还是不肯起来。话跑了题。跑到他如何一见她就知道他可以把自己的半条老命托给她。过一会,他的话跑题跑得喊都喊不回来,他说他见的美女不少,但她们在他眼里一分钟一分钟地丑下去,半天一天,她们不但不美,而且丑不堪言。有些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彩彩,每一分钟都在他眼前增添美丽。美丽象幸福,爱情一样,全凭你自己衡定,说它有就有,说它没有就没有。因为它们是活的,会成长,会变化,会死亡。
彩彩不太懂他到底要往哪儿说。
然后彩彩便听到了一句她并不期待的话。冯老板说他的半条老命都可以是她彩彩的,他的所有财富都可以是她的。彩彩是本份人,他许诺的这些东西跟她似乎不相干,是本份之外的。钱财也好,大房子大汽车也好,都该属于又漂亮又妖艳的女人,那是在她们本份之内的。彩彩要是也想要那些,就太非份了。她赶紧说她什么都有,有了的正好够,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要。
他听了之后,把花白的头抬起。茶色眼睛掉了,眼珠赤裸裸的。他说:“那你教教我,怎么做你那样的人。”
“我是啥样的人?”她说着,觉得鼻子特别痒,便抽出胳膊,一只手去抓痒。
“你是知道什么叫‘够’的那种人。稀少珍奇啊。”
彩彩脸很不自在,哪儿都在刺痒。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变?她在体校的同学三个月不见就变得老家也不敢相认。这个年代好就好在变上,不变的人都是坐在水泥板凳上的蹓鸟蹓狗的老头老太。所有话题都是骂这个“变”字,猪肉变得没肉味,人变得没人味。他们骂是因为他们变不动了,变不起了,不然他们也变,也就不骂了。她彩彩一直这样,稍有就够,“够”之外的东西想也不想,那不也会跟老头老太们坐一条水泥板凳,骂所有不知“够”的人们?彩彩自认脑子简单,做事做人跟她上赛场一样,全凭正派出击,也凭着天生的好直觉,但她简单的脑子常常懵懂不清地想到:世界好象就是由这些不知够的人推动的。
“不知够”包含着好,也包含着坏。假如坏能推动世界,那么世界是需要这份坏的。
那天冯焕的按摩医师是彩彩。彩彩在那个医师给冯焕按摩时在边上看,把那套程序看会了。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看来的。坐在司机旁边,把每个动作都细细看进眼睛,看进记忆,没车就以记忆来复习。所以她一坐上驾驶座就大致是个见习司机,练了两天就驾车带冯焕出去钓鱼了。
那一阵冯焕和彩彩都不开手机。冯之莹向父亲呼救都无法把电话打进来。那次莹莹收到司机的短信息,说家里的车已经出门,十分钟左右会到校门口。她老远看到自家的米色本田雅格过来,因此车在路边一停,她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但车开出去半里路时她突然发现开车的是个陌生人。女孩子想打开车门跳车,但门从前面锁了。车窗也被锁了。她吓得忘了该干什么,在手机上捺下父亲的手机号码键。
陌生男人说自己接错了人,把莹莹撂在车子的洪流中,然后消失在四环路的浑沌尾汽车。一小时后冯之莹和母亲坐在警察分局,而警察说上错车、接错人的事每年都有几百起,只要没受人身伤害就不足以立案。可是那辆车伪装得那么象,连车牌号都是假的!有没有可能看错了车牌号呢?肯定没看错,一个数码都不差,全是伪装的!伪装的动机何在呢?那能是好动机吗?……
因为无法打通冯焕的手机,全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前冯太太带着女儿冯之莹去了新加坡,要在那里避到冯焕被对方摆平,要不就是冯焕摆平对方。
天气渐渐有了三伏的意思,风吹上来,烘皮烤肉的。
彩彩关上洗手间的窗,开门出来,看见冯焕在他特制的办公椅上矮了下去。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抓起他面前的手机,上面的信息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笑脸。她翻开前面一则,字迹出来了:“真扣门儿,连盒饭都吃得下去!”他旁边搁着小半盒盖浇饭,榨菜肉丝、鱼香茄子。这天中午他因为在一点钟约了人会谈,所以他让彩彩去拿了两盒员工的盒饭。
她接着再往前翻,再前面的那一则说:“你许诺我的钻戒没带到她手上去吧?她手指头粗得跟雪茄烟似的,得多少金子多大的钻石?……”
冯焕的手突然过来了。她正好打开下一则,是用标点符号拼成的女人****。彩彩让冯焕把手机抓了过去。她平直地看着他,眼神非常简单;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彩彩,你要信了这话,就中计了。”冯焕说。
“不是说好我们不开手机吗?”彩彩说。她沏了一杯茶放到他右手边。她早观察到他两只手分工严明。
冯老板摆出老板脸来,不回答。
“这人是个女的?”彩彩指着手机的短信问。
“什么男的女的?根本就是流氓!”
“冯总,您的私事我干涉过吗?”
“叫我冯哥。”
“我从来没碍过您什么事吧?那您犯得着跟我说假话吗冯总?”
“他妈的,直呼我名字!我听冯总听够了,不想听你也这么叫我!这么叫我就是叫我王八蛋!”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溅到他身上。
彩彩不说话了。她本来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她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没法应招。眼下的局面是怎么了?她在格斗场地的哪一方位,对手和她离着多远?……谁是对手?是发短信息的人,还是这个好里藏坏,坏中有好,好坏难辨的冯老板?格斗时正义在胸是最重要一条,你得相信自己每一拳都出得在理,每一脚都踹出正义。可她现在怎么鼓不起正气来?下面的直拳、摆拳、勾拳怎样出?低边腿、高边腿怎样踢?快摔摔谁?
她的脸上藏不住心的变化。冯老板把那些变化全看清了。他要先发制人。
“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了,彩彩。所以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走过去,把茶杯挪开,又解开他衬衫上的钮扣。刚才那茶是滚沸的。桌面汤得都疼,别说是皮肉,假如那是活着的皮肉。而他毫无知觉自己的腹部皮肤被烫伤了。莫明其妙地看着彩彩从冰箱里取出一些冰块,包进毛巾,压在他打开钮扣的衬衫内。
他还在说他的:“你不在听我说话!”
“在听啊。”
“我让你少来这一套,撇下我一走了之!”
彩彩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临时做的冰袋上,压了压。
“你在想什么?”他紧张地看着她的脸。
“想——一走了之。”
他没声了。他把最丑的话讲出来是要听她反驳的。他五十多岁,花白头发,剩了半条命,这他全都认了,而彩彩将撇下他的可能性,他坚决不认。一个人怎么那么快就对对一个人无条件交托一切,可见他实在没人可以交托。可见他对自己直觉的信赖。彩彩想不起她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赖上她。四五个月来,她还没有机会为他“远踢近打贴身摔”,还使不上她的一身绝技,更无用武之地给他和他的对手展示她的杀手锏“乌龙绞柱”、“转身鞭拳”、“明拳暗腿、偷身侧踹”,他已经把他的信任压了上来。如大山一般的信任。她才二十五岁。
“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我怎么能跟着您?”她说。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