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乐悠扬,琴瑟和鸣,郡守府张灯结彩,花烛高照。
裴琰命田策接过陇州等地的防务,带兵赶往陇州,童敏则重回长风卫,不再任军职。裴琰又请了凌军医向李大夫提亲,借成郡郡守府之地,选了这日替童敏将李大小姐迎娶过门。
当日“回春堂”李大夫带着家眷前往牛鼻山,出示南宫珏给的令牌后,便投入童敏军中当军医。李大小姐亲见战争景象,也如江慈一般在医帐帮父亲抢救伤员。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便与童敏两情相悦。童敏后来带兵赶往“回雁关”,他父女二人也一直跟在军中。
此番二人终得结为连理,长风卫上下都替童敏感到由衷的高兴,又正值大战得胜,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热闹非凡,就连被易寒击伤后一直卧床休养的卫昭卫大人也出席了婚礼。
凌军医亲任主婚人,童敏并无亲人,便由裴琰充当男方长亲。待童敏牵着红绫将李大小姐带进喜堂,长风卫们哄然而笑。童敏窘得满面通红,嘴却笑得合不拢来,眼见陈安等人挤眉弄眼,知今晚这些兔崽子定要大闹洞房,不过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乐而受之。
裴琰笑容温雅如玉,喝过童敏和李大小姐奉上的茶,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童敏。
童敏看清手中令牌,“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蒙着喜巾的李大小姐忙也跟着跪下。裴琰微笑道:“起来吧。”
童敏哽咽难言,半晌方道:“童敏定不负相爷重托,不负安大哥――”
众人这才知裴琰于这大喜之日,将长风卫正式交给童敏掌管。一众长风卫想起过世的安澄,再看这满堂红烛,颇为感慨,许多人眼睛便有些湿润。
裴琰弯腰将童敏扶起,笑道:“快起来吧,总不能让新娘子陪你跪着。”
童敏双眸通红,说不出话,裴琰使了个眼色,凌军医笑着高唱赞礼:“礼成!送入洞房!”
陈安等人一拥而上,笑声震天,将一对新人拥入后堂。
裴琰看着众人拥着新人离去,微笑着转向一旁的卫昭道:“卫大人,咱们――”
卫昭却未听到他的说话,他正淡淡而笑,眼光凝在堂内一角。裴琰顺着他目光看去,笑容渐失,他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喜酒,放于嘴边细饮。酒在嘴里,滋味全无,而他的视线亦再也挪不开了。
江慈这日换回了女装,着浅青色对襟夹袄,深青色罗裙,不施粉黛,秀丽面容宛如新月般皎皎动人。她这日梳了只有已婚女子才梳的惊鹄髻,青丝间也未有珠饰,只斜插着那根碧玉发簪。
她立在堂内一角的红烛下,嘴角含笑,目光越过喧笑的人群,与卫昭视线胶着在一起。二人似是同时想起了什么,面颊都有些微红。再过片刻,江慈抿嘴一笑,眉眼间散发着无尽的光彩,一双明眸,更仿如醉人的酒。
满堂笑声、满屋宾客都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裴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只觉得苦涩难言。他站起来,欠身道:“卫大人,我先失陪了。”
卫昭回过神来,心中暗凛,也站起身,淡淡道:“我也有些乏了,各位失陪。”他向宁剑瑜和崔亮点点头,走向后堂。江慈悄悄穿过纷闹的人群,跟了过去。
裴琰拍了拍宁剑瑜的肩膀,宁剑瑜忙也站了起来,随他走向郡守府正院的书阁。
江慈将西偏院院门关上,奔入屋中,抿嘴笑道:“可惜新娘子蒙着喜巾,真想看看她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美。”
卫昭握上她的右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道:“小慈,我――”
江慈知他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望着他略带愧意的面容,柔声道:“在阿爸和姐姐面前成亲,我很喜欢。”
卫昭声音涩滞:“小慈,再过几日,等太子诏书一到,咱们便得回京。”
江慈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这么快?”她猛然用力抱住卫昭的腰,仰头望着他,语带哀求:“能不能不回京城?”
卫昭无言以对,江慈逐渐平静下来,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小慈,还得委屈你。”卫昭迟疑一阵,艰难开口:“现在知道我们关系的,只有少君和子明。此番回京,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
江慈闻言静默了一阵,轻声道:“那我悄悄跟在你们后面,一个人上京。”
“不行,我看少君方才情形,只怕他不会放你离开,你一个人走,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相爷当日既放我走,应该不会――”
卫昭笑了笑:“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当日他放你走,让你来找我,也无非是想让你绊住我罢了。只是你心思单纯,这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个地方,能留几分干净。
江慈却忽想起一事,仰面笑道:“不怕。你不是说过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吗?”她轻轻勾着他挺直的鼻梁:“你有着猎豹般的鼻子,我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的话语俏皮而婉转,他忍不住吻上她的双唇,待她喘不过气,他方才低声道:“你可真傻。”
“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紧,道:“我那话,是吓唬你的。”
“那当初我在那客栈逃跑,你怎么能跑到前面拦截我的?”江慈不解。
他笑了出来:“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倒着往回走的时候,脚印要深很多,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找到你藏过身的大树,自然就能追上你。不过我想看看你能支持多久,所以才放了你一夜的自由。”
江慈恼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背。他忍住痛,抚着她的背,哄道:“是我不对,你千万别一个人走。”
江慈想起当前之事,道:“那明天起,我跟在崔大哥身边,正要继续向他学习医术,也不会引人怀疑。”
卫昭心中悔意愧意渐浓,前方的路黑云密布,荆棘丛生,又拿什么许她将来?他只能用力抱住她:“小慈,是我一时大意,不该带你到这成郡来。”
江慈仰头望着他:“不,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丢下我。”
院外,隐约的笑闹声传来,卫昭吻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着子明,到京城后,请子明想个办法,不让少君的人跟踪,到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最末一间宅子等我,门匙在宅子前柳树第二个树杈处的树洞里。”
江慈轻“嗯”一声,卫昭犹豫良久,终道:“你放心,那、那人,现在病重不起――”
江慈揽上他的脖子,轻声道:“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那里等你便是,只是你要记住答应过我的话。”
卫昭抚着她的秀发,猛然将她抱起,黑亮的眸中有着浓浓的眷恋。江慈将脸埋在他肩头,轻喃道:“无瑕,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卫昭脚步有些踉跄,将她抱到床上,慢慢取下她的碧玉发簪,一帐温柔,满枕青丝,他不敢再想他们的未来,只将自己沉入到无尽的温柔缠绵之中去。
院外,隐约飘来哄笑声,屋内,红烛轻“啪”,烛花映着帐内朦胧的人影。
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替她将细细的汗珠拭去,她的面颊仍透着潮红,他轻轻一笑,披衣下床。
“你去哪里?”
他顿了一下,面上有些隐忍的痛楚,再回头,又是柔和的笑容:“我去办点事,你先睡。”
宁剑瑜听着远处传来的笑闹声,尤以陈安那大嗓门格外清楚。他将书阁的轩窗关上,摇了摇头,笑骂道:“这帮兔崽子,童敏今晚可有苦头吃了。”
裴琰坐在棋台前,也忍不住笑:“要娶寒州第一美人,他自然得吃些苦头。”
宁剑瑜知他有要紧话和自己说,过来坐下。二人不言不语下完一局,却是裴琰胜了三手。他慢慢将棋子拾回盒内,轻声道:“剑瑜,我真舍不得离开成郡。”
“弟兄们也都舍不得侯爷。”
“是啊。”裴琰声音低沉,略含疲倦:“都是随着我同生共死过来的弟兄,华桓之战,我实在愧对他们。回去以后,又得过那种钩心斗角的日子。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活得光明磊落,活得舒心畅意。”
“侯爷,弟兄们都是誓死追随侯爷,不管侯爷做何决定。”宁剑瑜沉默片刻,落下一子,缓缓道:“长风骑,之-死-靡-他!”
裴琰大笑,却只用力道出一字:“好!”
宁剑瑜与他对望,二人均觉胸襟大畅,会心一笑。
“剑瑜,过几天太子诏书一到,我便得回京。”裴琰道。
宁剑瑜迟疑了一下,裴琰明他心意,微笑道:“一定得回去。咱们现在只控制了河西以北,南方形势未明,咱们不能妄动。”
“是,弟兄们在外征战,但都惦记着家乡。”
裴琰知道宁剑瑜话中之意,微微苦笑了一下,将心中另一重忧虑抛开,道:“现在皇上病重,朝中形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得回去探明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只是北边,就全靠剑瑜了。”
“侯爷放心,田策守着陇北,我守成郡,许隽镇着河西,乱不了的。”
裴琰却微微摇头:“剑瑜,光不乱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他站起,踱步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宁剑瑜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裴琰仰望星空,迎着夜风,沉声道:“剑瑜,我要你,助我将这北面半壁江山,变成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变成我裴琰雄图伟业最坚实的后盾,异日统一天下的!”
裴琰从未将话说得如此透彻,宁剑瑜只觉一股豪情从胸中凌云而生,心为之折,不由退后一步,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请侯爷吩咐!”
裴琰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宁剑瑜:“这是子明为我拟的战后安民施政的条程。”
宁剑瑜展开细看,眼神渐亮,笑道:“侯爷将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干脆让子明留下来帮我好了。”
裴琰微微摇头:“子明必须随我回京,各地郡守人选,我都会安排咱们自己的人,你掌控全局便是。我回去后,不管朝中如何变化,你要谨记:文,按子明拟的条程施政,打下异日宏图大业的基础;武,则帮我守住北面这半壁江山,让我在朝中能进退自如。”
“侯爷放心。”宁剑瑜恭声道。
裴琰负手望向窗外辽远的夜空:“剑瑜,我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内政清明,百姓安居,各族归心,四海来朝。但这个目标,绝非短短数年便可以实现。我请你与我裴琰一起,用毕生的精力来创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立下不世功勋!”
宁剑瑜眼中神光四溢:身边之人,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他的壮志直破九霄,他的风姿卓然不凡。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他和长风骑追随左右、誓死相从。他忍不住单膝下跪,肃容道:“宁剑瑜愿终生追随侯爷,至死不渝!”
裴琰将他挽起,道:“你我兄弟,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宁剑瑜正待说话,又是一阵轰笑声传来,裴琰忍不住笑道:“要不,咱们也去闹闹洞房?”
宁剑瑜自是摩拳擦掌:“嘿嘿,有侯爷亲自闹洞房,童敏这小子也算是有福。”
二人如同回到了在南安府的少年时光,相视一笑,走到郡守府东北角的清梧院。院内已是笑声震天,童敏正被陈安等人折磨得狼狈不堪,见裴琰进来,如获大赦,过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视线扫过陈安等人,将脸一沉:“你们这样怎么行?”
陈安正咧开嘴笑,闻言笑容僵住,一众长风卫也悄然安静下来。童敏有些得意,坐于喜床上的李大小姐也悄悄抹了把汗。
待室内再无人哄笑,裴琰拿过陈安手中的丝帕,笑道:“你们闹洞房的水平太臭,看侯爷我的。”
童敏眼前一黑,陈安哈哈大笑,第一个冲上来将童敏按住,长风卫们一拥而上,屋中顿时炸开了锅。
待众人将被丝帕绑住嘴的童敏押到李大小姐面前,忽有长风卫奔进来跪地禀道:“侯爷,城西粮仓着火,值守士兵无一生还。”
众人面色齐变,又有一人奔进来禀道:“侯爷,城外兵营也遭突袭,死了几十人,被烧了十余顶军帐!”
宁剑瑜吸了口冷气,道:“看来桓军还是不死心啊。”
裴琰眉间生寒,冷声道:“传我军令,从麒麟关调山火、剑金二营过来!”
十一月初二,晴冷,微风。
京城,黄土铺道,清水润街。由京城北门至锦石口大营,一路设了竹棚街亭,百姓们倾城而出,立于道旁。文武百官则在太子率领下,漫天旌旗、华盖金吾,浩浩荡荡,辰时初出发前往锦石口,迎接凯旋而归的剑鼎侯、左相裴琰及长风骑将士。
裴琰此次凯旋回京只带了八千将士,其中一部分为原先京畿六营中北调、在战争中幸存的人马,另一部分便是他的三千亲信长风卫。
日禺时分,远处尘土漫天,蹄声隆隆。太子在将台上放目远望,向身边的裴子放呵呵笑道:“本宫眼力不好,裴卿看看,打头的是不是裴相?”
裴子放张目看了片刻,微笑躬腰道:“正是。”
太子闻言,便举步下台,众臣么跟上。太子缓步前行,众臣只得按品轶随太子前行。
裴琰紫袍银甲,策着“乌金驹”奔近,眼见太子过来,忙翻身下马,趋近数步,因战甲未除,单膝跪在太子身前,朗声道:“臣裴琰,幸未辱君命,得胜归来,叩谢我主隆恩。”
太子俯身将他扶起,笑容可掬:“裴相辛苦了,裴相救民于危难之中,实乃国之柱石。”
二人再依礼对答几句,便有内侍奉上水酒。太子执壶亲为裴琰倒酒,裴琰与众臣举杯相祝,一饮而尽。
太子笑呵呵地看着,眼光掠过站在不远处的卫昭。卫昭白衣轻裘,翩翩而立,目光与庄王一触即分,他右手尚握着御赐蟠龙宝剑,便未向太子行礼,太子也乐呵呵地为他斟了杯酒,和声道:“卫卿也辛苦了。”
卫昭却不饮酒,目光带上了几分急切:“圣上龙体可康复?”
太子神情黯然,卫昭俊面一寒,道:“太子殿下,臣先失陪了,臣要赶去侍奉圣躬。”说完也不行礼,翻身上马,劲喝一声,自众臣身边疾驰而过。
诸臣都借与裴琰对饮之际,仰头掩饰各自唇边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