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国景三年五月,桓国三皇叔宁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宇文景伦。
五万“宁平军”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谷遭到不明身份人员暗袭,暗袭之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高强,为首青衣人更是将久经沙场的宁平王刺伤后逃逸。
宁平王遇刺,伤势虽不太重,却也需休养几日,其所率的“宁平军”便在距麒麟关南二十余里处的石板镇扎营休整。
是夜,石板镇却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数量的黑衣蒙面人闯入“宁平军”军营,他们个个身手高强,烧上百架粮车,杀死杀伤上千名桓军,又趁乱逃逸。
宁平王接报大怒,吐出一口鲜血,再度卧床,直至三日后方才有所好转。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着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皇侄,定能联手击溃长风骑,直取华朝京师,让“宁平军”的铁骑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过成郡便遭此暗袭,不但自己受伤,还大损面子。
盛怒之下,宁平王将怒火撒在沿途村镇。主子一声令下,“宁平军”一路烧杀掳掠,过州掠县,造下无数杀孽,惊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伦留守各地的驻军也不敢出言干预。
“宁平军”的暴行激起华朝各地百姓的冲怒火,他们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带领下,分成无数“暗袭团”。“宁平军”行到哪里,暗袭团便跟到哪里,或烧粮草,或杀散勇,或给桓军食用水源下毒,“宁平军”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军留守州府、镇压当地民众,每日还有士兵死于暗袭事件,兵力渐弱,过涓水河时又被暗袭者凿翻艘战船,溺水者众。待“宁平军”到达东莱时,只剩三万余人。
桓国毅平王随后率五万“毅平军”路南下,也遭到同样的抵抗和暗袭。毅平王更是出名的凶悍之人,怒火冲天,血洗数处村庄,无一活口。
黄尘蔽天,铁骑踏血,“毅平军”负下一路血债、击退无数次暗袭后抵达东莱。
回雁关,浓云蔽日,宇文景伦的面色却比头顶的乌云还要阴沉。
滕瑞和易寒少见他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伦长叹一声,将手中密报递给滕瑞。滕瑞低头细看,眉头紧拧,良久无言。
宇文景伦语调沉重:“真没料到,竟会是这般情况!”
滕瑞忽想起镇波桥上崔亮说过的话,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得想个办法才行,这样下去,王爷何谈以仁义治国,何谈消弭华夷、一统天下?”
“是倒是这个话,可是,眼下咱们南征不利,还得依仗两位皇叔,若闹得太僵,只会对战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两位皇叔大军一到,咱们便得强攻,否则粮草跟不上,后方会更加乱。只有击败裴琰,直取京城,王爷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乱局,稳定民心。”
宇文景伦点头:“只能这样,当务之急还是攻打长风骑,滕先生可先拟着条陈,到时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将信笺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么照亮了一般。他唤了声,安潞入帐,裴琰微笑道:“传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锁。”
安潞大喜,城中还有许多长风骑的将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实是让人高兴。他朗声答应,奔出帐外,不久便听到长风卫如雷般的欢呼声。
马蹄声远去,裴琰走出帐外,仰望万里晴空,笑得无比舒畅。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军重返河西府,百姓们死里逃生,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笑容。
庄园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复,江慈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数次过来接她,她却仍留在庄园内,待所有疫症病人康复离去,方随崔亮回城。
甫入城门,便见大量运粮车运向城西的粮仓,崔亮上前相询,知朝廷征集和京城富商自发捐献的粮草正源源不断地运来,心中大安。他与江慈相视一笑,笑着走进郡守府。
江慈进府门,便往东首行去,走出几步,正见卫昭由东院过来,他白衫冷肃,眼神平静而清锐,但嘴角微弯,隐约有一丝欣喜。
一刹那间,江慈仿似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看不清院中的亭台楼阁,眼中有的,只有他的眉眼,及洒在他身上的斜阳余晖。他渐行渐近,她也终于闻到梦中那熟悉的流云般的气息。
“卫大人。”崔亮走近行礼,江慈恍然惊醒,向卫昭眨了眨眼睛,又开心笑了笑。
卫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水般一闪而过,他微笑着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顿了顿又道:“少君去了粮仓,道子明若是归来,他夜晚摆宴,为子明庆功。”
江慈“啊”一声,崔亮转向她道:“看来去不成了。”
江慈撇了撇嘴:“我还想去买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开,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望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时分,咱们先去逛逛,再赶回来。粮草刚入城,少君估计也得忙到很晚才回。”
江慈大喜,却不动,只拿眼瞅着卫昭。卫昭神色静如冷玉,也不说话。崔亮走出两步,回头看看,微笑道:“卫大人可愿和我们一同去?也好体察一下民情。”
卫昭修眉微微挑起,报以浅笑:“也好,少君不在,横竖无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河西府很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眼下赶跑桓军、瘟疫得解,朝廷又送来粮食,百姓倾城而出,似要借夜市重开,庆贺河西恢复盎然生机。
卫昭与崔亮负手而行,江慈跟在旁边,被如潮水般拥挤的人群撞得有些狼狈。卫昭身形隽修,面容绝美,不多时便让满街的人群发出声又声惊叹,许多人看得移不开目光,三人身边越发拥堵。
眼见卫昭面上闪过一丝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犹豫是否回转郡守府,江慈笑着过来,手中举着三个憨娃面具:“这个好看,乃‘河西张’亲手制作,崔大哥,卫大人,要不要戴着玩玩?”
“久闻‘河西张’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过面具,在手上把玩一下,戴在面上。卫昭望着江慈,笑容淡若浮痕,一显便隐,也戴上面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问些货物的价格,天色便完全黑下来。街铺相继点起灯火,还有数处放起烟花,映得河西空亮如白昼。经历战争、瘟疫之后的城市,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江慈惦着买簪子的事,遥见有家首饰铺,便拉拉崔亮的袖子,三人挤过去。伙计见三人进来,虽都戴着憨娃面具,除一人身着士卒军服,其余二人服饰却颇精致,想是富家子弟来游夜市,问清江慈要买发簪,便极热情地将各式发簪悉数摆于柜台上。
江慈挑了又挑,有些拿不定主意,崔亮在一旁笑道:“你领军饷了?又买面具又买簪子。”
江慈微薄的军饷在买面具时便已用尽,听崔亮此言,脸便有些发烫。崔亮也是无心之言,转头又去看旁边的首饰。江慈悄悄回头,向负手立于店铺门口的卫昭使了个眼色,又把右手背在身后。卫昭慢悠悠走过来,悄无声息地塞张银票在她手心。
江慈得意一笑,暗中收起银票,又拿起一根掐金丝花蝶簪和根碧玉发簪,向崔亮笑道:“哪个好些?”眼角余光却看着一边的卫昭。
崔亮看看,有些犹豫。卫昭也不置可否,只是看上那根碧玉发簪时,视线停留了一下。
江慈收起那根碧玉发簪,将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向伙计笑道:“就是这根。”
伙计看看银票,咋舌道:“客官,您银票太大,小店可找不开。”
江慈“啊”声,低头一看,才见是张三千两的银票。见崔亮取下面具,略带惊讶地望着自己,强撑着向伙计道:“瞧店铺挺大的,怎么连三千两的银票都找不开?”
伙计苦笑:“客官,您去问问,西街上的店铺,只怕哪家都找不开三千两的银票。再说,小店要找回您二千九百九十七两银子,这么重,您也搬不回去,是不?”
江慈还待再说,卫昭从袖中取出几碎银,丢在柜台上,转身出店。江慈暗暗一笑,崔亮忍不住拍下她的头,二人跟出去。
三人再在街上走了一阵,见一处店铺的屋檐下挂着数十盏宫灯,里外围满人。江慈一时好奇,可人群围得太密,挤不进去。回头看了看卫昭,卫昭手拢袖中,暗自运力,带着江慈和崔亮挤进去。
处却是店铺掌柜的在举办猜灯谜,猜中者,由店里奖励套文房四宝,猜错者,却需捐出一吊铜钱,由掌柜的统一捐给长风骑,以作军饷。围观群众猜中亦喜,猜错也不沮丧,掏铜钱时也是笑容满面。
江慈自幼便爱和师姐及柔姨玩猜谜,又见即使猜错,输出的铜钱也是作为军饷,便饶有兴趣地去看宫灯上的谜面。
崔亮看过数盏宫灯,但笑不语,江慈知他本事,摆摆手:“崔大哥,别说,让我来猜。”
左首起第一盏宫灯上的谜面是“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药名。江慈想了一阵,便知答案,但见掌柜的文房四宝甚是精美,他又是用自己店铺的货物为注,引众人捐饷,一时竟不忍心赢他的。眼珠一转,取下宫灯,笑道:“这个我猜着了,是香草。”
店铺掌柜大笑:“香字对了,却不是草。”他揭开谜底,却是“香附”。围观之人哄笑:“小哥快捐铜钱吧,反正也是捐到军中,小哥下个月就可领饷,领了饷,可得多杀几个桓贼。”
江慈笑笑,欲待伸手入怀,才想起自己身上除张卫昭给的三千两的银票,再无分文,一时愣住。
回头看看,崔亮忍俊不禁,以拳掩鼻,卫昭面具后的眼眸也露出一丝笑意。江慈眨下眼,卫昭微不可察地点下头。
江慈大喜,取下面具,掏出银票,向掌柜的道:“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
粮草入城,裴琰松了口气,叔父随粮草而来的密信,更让他心情大好,在粮仓忙一个多时辰,才想起崔亮今日带江慈返城,他再调些重兵过来守住粮仓,带着长风卫策马奔向郡守府。
刚行出两条大街,便见前方人潮如织。裴琰问了问,才知今日西街夜市重开,正自犹豫,道旁百姓已纷纷欢呼“剑鼎侯”、“侯爷万安”。
裴琰索性下马,带着数十名长风卫,满面笑容,在西街体察民情。一路走来,见河西府渐渐恢复元气,他面上笑容更是温雅俊秀。
灯光溢彩,俊面生辉。闲逛夜市而睹“剑鼎侯”风采的年轻姑娘们,于这一夜后,度过无数不眠之夜。
裴琰带着长风卫微笑而行,不时压手,百姓们知他平易近人,也便不再围观欢呼,各自逛街寻乐,只是看向行人的目光皆充满崇敬之意。
见街旁有一处卖胭脂盒的,做工甚是精美,裴琰心中一动,拿起胭脂盒细看,却于漫喧闹中听到一个无比熟悉、娇嫩清脆的声音:
“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