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平郧陽盗
宪宗成化元年夏四月,荆、襄盗刘千斤反。荆、襄之上游为郧陽,郧,古麋国,春秋时为楚附庸,地多山。元至正间,流贼作乱,终元世,竟不能制。明初命邓愈以大兵剿除
之,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然地界湖广、河南、陕西三省间,又多旷土。山谷塞,林箐蒙密,中有草木可采掘食。正统二年,岁饥,民徙入不可禁。聚既多,无所禀约束,中巧黠者,自相雄长,稍能驱役之。汉中守臣以闻,且言:“不即诛,恐有后患。”上曰:“小民为饥寒所迫,奈何遽用兵诛之!”命御史金敬生抚辑。敬至,谪数人戍,余陽听抚,而大奸皆潜伏不出。寻复纵,势益滋蔓。有锦衣千户杨英者,奉使河南,策其必反,上疏言:“流逋之众,宜选良吏赈恤其饥,渐图所以散遣之。”辞甚谆切,不报。三省长吏又多诿非已境,因循不治。至是,千斤遂倡乱。
千斤名通,河南西华人,有膂力。县治门有石狮重千斤,通手举之,人因号为刘千斤。正统中,潜往襄陽房县,与僧尹天峰谋乱。成化元年,有石龙,号石和尚,纠合冯子龙数百人,四散剽掠。通令男聪约子龙举事。乃于大石厂立黄旗聚众,据海溪寺称王,伪号汉,建元德胜。伪署将军元帅,以石和尚为谋主,刘长子、苗龙、苗虎为羽翼,众至数万,劫襄、邓境。时王恕方以副都出抚,悬榜晓谕,而未受分讨之命。贼狃为故常,不■散。恕闻于朝,曰:“民可抚也。而奸民好乱者,非兵不威。”
五月,命抚宁伯朱永为总兵官,兵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太监唐慎、林贵监军,合湖广总兵李震讨刘千斤,副都御史王恕会三师并进,捣其巢。二年春二月,擢镇守荆、襄王信为都指挥同知。刘千斤之乱,
荆、襄震惊。信度房陵险要,自率数十骑往据之。调集民兵,不满千人。贼四千余人突至,围攻之。援绝,信多张旗举火,日夜不息,历四旬。间以死士出城五六里举火炮,贼以为援兵也,惊溃,信追击大利。
三月,提督荆、襄军务兵部尚书白圭奏言:“贼首刘千斤在襄陽房县、豆沙河诸处万山之中,分作七屯。臣等议欲分兵四路:”一从南漳,一从安远,一从房县,一从■城,犄角并进,克期会剿。”上报曰:“兵不可遥制,悉如卿所议行。”
五月,兵部尚书白圭及湖广总兵都督李震帅师讨荆、襄贼,平之。先是,圭至南陽,与抚宁伯朱永由南漳入,遇贼,诱之临城,击破之。永适有疾留镇,圭与唐慎、李震、湖广巡抚王俭进兵潭头坪,林贵、鲍政自安远进兵马良坪,喜信、王信自房县进兵浪口河,王恕率都指挥刘清等亦自■城进兵洞庭庙。贼见势逼,千斤走寿陽,欲出陕西;苗龙走大市,欲出远安。即调兵生寿陽,截其奔轶,千斤退保大市,与龙合。都指挥田广进至雁坪,击贼败之,追及于古口山。
明日,广与诸军皆会,进攻贼阵。斩其子刘聪、伪都司苗虎一百余人。乘胜进兵,贼退入巢穴。山险,复雨淖,圭身先士卒,至格兜,贼凭险为拒。时诸路兵会已二日,攻之不能下。士卒闻圭来,倍奋勇。圭乃命刘清将兵千余,由间道出贼后,焚其营,而自以大军临之。圭与震、俭攻其右,王信击其左,鲍政冲其中。贼数万余迎战,顾其营火,遂惊走,蹂蹑死者无算,击斩万人。生擒刘千斤,献俘京师,与苗龙等四十人,皆磔于市。男子十岁以上者斩之,惟刘长子、石和尚遁去,深入岩险。会永病愈,更帅兵搜余贼。
六月,石和尚集众千余,焚劫四川大昌县,杀夔州通判王祯。命分兵讨之。冬十月,提督湖广军务白圭诱执贼首石和尚。时石和尚、刘长子聚众巫山,圭遣参将喜信、鲍政,都指挥白玉随贼向往剿之。贼
计穷食尽,乞降。圭遣指挥张英诱之,刘长子遂缚石和尚送至喜信营,受之。长子诣信营乞食,信饷之,俾居近营。既而并诱执刘千斤妻连氏及其伪职常通、王靖、张石英等六百余人。事闻,上命搜捕余党,贼平。诸将忌张英功,讠替于朱永,谓英多获贼贿。以事捶杀之,遂班师。
十一月,磔石和尚、刘长子于市。叙平荆、襄功,进抚宁伯朱永为侯,李震兴宁伯,白圭进太子少保。四年春三月,改户部右侍郎杨璇为右副都御史,抚治荆、襄、
南陽流民。六年冬十月,荆、襄贼李胡子聚众反。先是,贼平,诸郡邑控制戍守皆未设。会岁大旱,流民入山者九十万人。李胡子,新郑人,刘千斤余党也。千斤败,与其党王彪
走免。纠合余党小王洪、石歪专往来南漳、内乡、渭南间,复倡流民为乱,伪称太平王,立“一条蛇”“坐山虎”等号,官军屡捕不获,荆、襄、南陽为之騷然。
十一月,命都御史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讨李胡子。七年春正月,右都御史项忠至襄陽,以见卒寡弱,请调永顺等土兵。从之。诸将请速进,忠曰:“流民逃聚山谷,陷盗中,不能自
脱耳。”乃驻兵分布险要,遣人持榜招谕,有能去贼自归者,禁勿杀。于是民多携老弱来归。王彪自变量十人觇军,且阻归者,出不意擒之。兵部尚书白圭言:“贼党困饥寒,出于迫胁。宜敕项忠相度机势,计抚绥长策。不必调永顺、保靖土兵,以滋騷动。”忠奏曰:“贼据险在万山中,复有流民从之,患将不测。臣奉诏旨,开谕生路,流民携扶老幼出山;日夜不绝,计四十余万。今若中止土兵,恐民闻之,仍怀疑惧。且王彪虽授首,而渠魁李胡子尚伏窜。设复再聚,重调为难。”上报曰:“土兵已到,严约不得扰民。其流民在山,眷恋生业,不至为非者,用心设法抚安之。”
十一月,荆、襄、南陽流贼平,进总督军务项忠右都御史,敕留抚治。忠之用兵荆、豫也,遣人持榜,入山招谕。负险不服,即纵兵剿不赦。李胡子势孤,潜伏山寨。忠遣副使余洵、都指挥李振率兵追捕,遇胡子于竹山县,尽死拒敌,为官军所擒。小王洪尚有众五百,屯于钧州龙潭,亦破擒之。几遣还乡者四十万人,俘斩二千人,编戍者万余人。
时流民有自洪武以来家业延子孙,未尝为恶者。兵入,尽草之,死者枕藉山谷。其戍湖、贵者,又多道死,弃尸江浒。议者谓忠此役,实多滥杀。既树平荆、襄碑,或亦呼为“堕泪”,以嘲忠云。
十二月,都御史项忠献荆、襄俘李胡子一百二十九人,刑部尚书陆瑜等会奏,坐罪有差。八年夏四月,给事中梁疏劾都御史项忠偏听检讨张宽、御史
刘洁、总兵李震,纵杀要功。上曰:“荆、襄流民为患,中外皆以为虑。今及荡平,即议其后,非所以激劝天下也。”兵部尚书白圭又言:“忠所上荆、陽功次文册,与震前后不同,请勘。”上亦不听。
五月,都御史项忠乞致仕,慰留之,召还院。先是,有星孛于天田,言者谓荆、襄杀戮所致。忠再疏自列,因乞骸鼻。上温旨答之。十二年春二月,命都御史原杰经略郧陽,抚定流民。
自成化初年,陕西至荆、襄、唐、邓之间,皆长山大谷,绵亘千里,所至流逋藏聚为梗,刘千斤之乱因之。至李胡子复乱,流民无虑百万。都御史项忠奉命捕逐之,死者不可胜计。祭酒周洪谟乃著《流民说》,略曰:“昔因修天下《地理志》,见东晋时庐、松之民,流至荆州,乃侨置松滋县于荆江之南;陕西雍州之民,流聚襄陽,乃侨置南雍州于襄西之侧。其后松滋遂隶于荆州,南雍遂并于襄陽,垂今千载,宁谧如故。此前代处置荆、襄流民者,甚得其道。若今听其近诸县者附籍,远诸县者设州县以抚之,置官吏,编里甲,宽徭役,使安生业,则流民皆齐民矣。”都御史李宾深然其说。至是流民复集如前,宾乃援洪谟说疏上之,上可焉,命杰往莅其事。
秋七月,北城兵马吏目文会疏言:“荆、襄自古用武之地。宣德间,有流民邹百川、杨继保匿聚为非。正统中,民胡忠等开垦荒田,始入版籍,编成里甲。成化年来,刘千斤、石和尚、李胡子相继作乱,大臣处置失宜,终未安辑。今河南岁歉民饥,入山就食,势不可止,能保无后日之患?经条上三事:曰荆、襄土地肥饶,皆可耕种,远年入籍流民,可给还田土,所附籍者领田土力耕,量存恤之,其愿回籍者听。曰流民潜处,出没不常,乞选良有司为之抚绥,军卫官为之守御,则流民自安。曰荆、襄上流,为吴、楚要害,道路多通,必于总隘之处,加设府、卫、州、县,立为保甲,通货贿以足其衣食,立学校以厚其风俗,则其民自趋于善矣。”上大是之,命都御史原杰采其言用之。
九月,都御史原杰奏言:“信陽、固始等州县,南抵蕲、黄,西接荆、襄,东连凤陽、霍丘,山势绵亘,河流四达,盗易出没。且凤陽、陈州,近皆被灾,流民载道。盗入霍丘,劫帑藏,执县官,民庶騷动,诚宜思患预防。今请于汝宁所属信陽等一十三州县,令二司巡守官选壮丁,备器械马匹。委任二官督之,缉捕盗贼。又信陽军民杂处,奸盗尤众,请调守备南陽河南都指挥官,俾得专御盗贼,禁治银洞。又商城县南接六安州二百余里,四野旷漫,而金刚台巡检司乃在县北,今请迁置县马头山。”诏悉如所言行之。
十一月,开设湖广郧陽府,即其地设湖广行都司、卫、所及县。时都御史原杰扁置诸郡县,深山穷谷,无不亲至。至则宣朝廷德意,问民疾苦。诸父老皆忻然原附版籍为良民。于是大会湖广、河南、陕西抚、按、藩、臬之臣,籍流民得十一万三千余户,遣归故土者一万六千余户,其愿留者九万六千余户,许各自占旷土,官为计丁力限给之,令开垦为永业,以供赋役,置郡县统之。于是湖广割竹山地,分置竹溪县,割郧、津地,分置郧西县;河南割南陽、汝州、唐县地,分置桐柏、南召、伊陽三县;陕西析商县地,为商南、山陽二县,而以商县为商州。使流寓土著者参错以居。又即郧县城置郧陽府,以统郧、房、竹山、竹溪、郧西、上津六县,且立行都司、卫于郧陽,以保障控御之。经画既定,乃上其事。因荐邓州知州吴远为郧陽知府,诸州、县皆选邻境良能吏,习知其事者为之。又以地界三省,无统纪,荐御史吴道宏才望,请代己任,得兼制三省,抚治八郡,居郧陽。上遂擢道宏为大理少卿,代杰抚治。驰玺书赐杰召还,以为南京兵部尚书。杰劳苦成疾,南还,竟卒于驿舍。荆、襄之民闻之,无不流泣者。寻以抚治郧陽大理少卿吴道宏为右佥都御史,开府郧陽,著为令。
谷应泰曰:郧陽斗绝,西北错处陕、蜀,南下则光、信、南陽、豫州之域。汉北楚山,又皆蜿蜒亘属,下抵凤陽、庐、霍。地扁千里,壤接数省,河流四达,复岭万里,麋罗之故国,鬻熊之边陲也。终元之世,啸聚不散。高皇削平,竟虚其地,禁民勿入。夫亦周终徙洛,汉不复丰,恶其渊薮,遂作丘墟。然而郧处万山,林篁丛密。地既纡回,利堪樵给。流民生长,莫隶版图,家占土田,不知租税。此亦桃源之于武陵,五丁之于蜀道矣。
流聚既多,遂生雄长,天水泥丸之志,尉陀坐大之形。刘通以膂力号刘千斤,石龙以妖识号石和尚。宪宗之世,潜号改元,唐、邓、荆、襄,騷然不靖。白圭以大司马出督,五道俱进,败之南漳,悬军深入,焚其中营。千斤献俘阙下,而临阵斩获者万有余人,蹂乱走死者不可胜算。兵威惩创,于斯烈矣。既而刘长子又有余党复聚巫山,圭发师掩捕,连营入讨。食尽援穷,诱杀渠帅,获缚者复六百余人。而上犹命纵兵诛剿,必无噍类。示不臣之炯鉴,明天威之莫犯也。既而李胡子又以余党构乱荆、襄,项忠主剿尤力。扁召土兵,进营竹、房,陈俘二千,编戍满万。乃史称其草良民,枕藉山谷,戍多道死,尸弃江干。项羽尽屠外黄,荆楚遂筑京观。不是过也。
然而流民入山就食,云集如前。大臣悔祸,始议更张。洪谟著《流民》之说,文会有三事之陈。原杰乃披榛履险,宣布慰问。于是山东之民扶杖听诏,河北之老流涕观军。入籍者十一万三千,愿留者九万六千余户。各占旷土,并输赋役。割地三省,设置六县,而郧陽巍然重镇矣。郑国成渠,秦溉万顷;受降河外,唐筑三城。国宝慢藏,利器诲盗,非惟弃险,实启戎心。故一介之吏,贤于十万之师,Θ之民,胜于组练之甲。然后知饮至凯旋,称俘献庙。当时虔刘我赤子,抑又何多也。原杰崎岖布置,竟以劳卒。莱公雷竹,叔子岘碑,视死人如刈,以为己功者,吾又以杰为百世如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