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雄桓温
大秦国经略北方之时,南方的江左政权发生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政治事件,所有事件的主角都是桓温,东晋的皇帝已经换了三个,那个在褚太后怀里登上帝位的两岁小皇帝司马聃做了十七年皇帝后于公元361年得病死去,直到临死尚无子嗣。晋成帝司马衍的长子司马丕以“中兴正统”的身份登上帝位,帝系重回鲜卑儿晋明帝司马绍这一支。然而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壮年的司马丕却迷上“长生不老之术”,长期服用金丹导致食物中毒,仅仅过了三年皇帝瘾便羽化登仙,同样没有留下子嗣。公元365年二月,他的弟弟十四岁的司马奕继承帝位,史称晋废帝。
司马奕虽为皇帝,朝廷真正的大权却操在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荆州刺史、扬州牧、征西大将军、侍中、大司马桓温的手中,桓温手操军政大权,势倾内外,权力熏天。自伐蜀成功之后,桓温兵临灞上,大败前秦,北伐中原,赶走姚襄,收复旧都洛陽,屡次上表请朝廷迁都洛陽以经营中原,朝廷不许。为一改江左政权大家小柄、国家控制户口稀少、财政收入窘迫的现状,公元364年三月下令各地实行“土断”。
所谓土断,即废除侨置郡县、让北来流民在所在地落藉,编入所在郡县户籍。侨置郡县我们以前讲过,他们享受不征租税徭役的特权,以至于南来的士族广造田园,隐匿户口,江南人口日益增长,国家控制的户口却不见增多。晋成帝司马衍去世前一年,随着世族权臣王导和庾亮相继去世,首次提出土断。成帝驾崩之后,此事不了了之。桓温执政后,于兴宁二年(公元364年)三月庚戌日(初一)重新实施土断法,史称“庚戌土断”。此次“土断”,严厉风行,对于敢于隐匿户口的高门贵族地主坚决予以惩处。土断实施之后,国家控制的户口大量增加,赋税收入也相应增多,桓温因此得罪众多的豪门士族,在其北伐中原的过程中受到士族官员的掣肘,袁真事件便是个典型的例子。
公元369年的桓温率晋军伐燕,正当北伐军渡过黄河节节获胜之时,却因漕运困难不得不班师回兵,在退军过程中遭到燕军慕容垂的追击而大败,此战使桓温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表面上看,兵败源于桓温轻敌冒进,不能迅速消灭掉燕国主要军事力量,迁延岁月,把战争拖入秋季,又被燕军切断陆上粮道,水路运输因缺水导致中断。其实另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桓温的北伐军是支孤军,得不到朝廷和友军支持是其兵败的主要因素。桓温率主力渡过黄河之后,命令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攻伐谯郡和梁郡,开辟石门水道,引黄河水入汴水以保证粮道畅通。而
袁真虽然攻克谯、梁二郡却未能开通石门水道导致水路运输困难,造成晋军粮食匮乏,物资供应不上来。退兵过程中,桓温遭到燕军伏击的地点襄邑离谯、梁二郡的相当近,袁真却没有及时派遣军队接应。
枋头兵败之后,桓温明白一个问题,对于高门士族绝对不能再心存幻想,他决心削平地方士族势力,上表朝廷,将枋头兵败原因归罪袁真,要求将其废为庶人。袁真大怒,割据豫州,固守寿陽,投降前秦。
论起东晋政权的几支军事力量,从以前我们讲过的故事中大家多少有所了解。魏晋实行中外军制,晋廷南渡以来,士族豪门势力膨胀,导致中军寡弱,建康的宿卫六军兵力不足,各地的武装相对强大。财富供养军队,荆州地区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它的军队也就因之强大,从王敦到庾氏兄弟再到桓温,都是因为控制住荆州地区从而获得强大的军队。浙东吴会(吴和会稽郡)地区是江东本地人聚居地,也有一定的武装力量,但受制于侨姓士族,浙东虽富并无强大的地方武装。其他几支军事力量则是流民队伍,北方人南来主要聚居在襄陽地区和江淮地区,由此形成雍州兵(襄陽)、豫州兵(寿陽)、京口兵(扬州)。桓温控制住荆州兵与雍州兵,通过郗超瓦解郗氏的京口兵,《世说新语》中有一则典故详细述诉桓温势力侵入北府(晋人称京口为北府)。京口士风强悍,桓温深为忌惮,常常对人说:“京口酒好饮,兵可用!”徐兗二州刺史郗愔镇守北府的时候,桓温恶其执掌兵权,挖空心思要搞掉他。可郗愔才干平庸,对晋廷一片忠心,对时事的了解一向糊涂,竟然写信给桓温说:“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指旧都洛陽)”,书信落到他儿子桓温参军郗超手中,郗超取饼信笺看罢,撕得粉碎,“寸寸毁裂”。代他父亲另外写封信,说自己年老多病,经不住世事烦扰,想找个闲散的地方休息调养,徐兖之兵一并由您统帅吧!桓温得信大喜,委任郗愔做会稽内史。如此一来,唯一可与桓温抗衡一下的只有袁真的豫州兵。
公元370年,袁真病死,桓温亲提大军讨伐袁真的儿子袁瑾,打败前秦的援兵,攻入寿陽,斩袁氏宗族数十人,将袁氏死党数百名全部坑杀,以平息枋头兵败的愤懑。寿陽大捷沉重打击了高门士族的军事势力,加上之前郗氏自动解除京口兵权,江左高门士族在军事上已经没有和桓温抗衡的力量。
桓温与郗超日夜谋划,准备将枋头兵败丧失的威名重新找回来。寿陽之捷后,桓温问郗超说:“此役足雪枋头之耻乎?”寿陽之战当然无法把桓温丢掉的威名找回来,但对于桓温来说,此战击败唯一一支反对他的军事势力,政治意义极大,故而桓温有此一问,郗超摇摇头只说出两个字:“不能!”说完,也没解释什么。
桓温与郗超高山流水一对知已,情投意合相互钦慕,经常一个帐子里睡觉。事隔好久,郗超也未说明不能的原因,直到有一天晚上,桓温与郗超躺在帐里休息,月上中天,郗超对桓温说:“明公现在没什么想法吗?”(明公都无所虑乎?),二人心有灵犀,桓温道:“你是有话对我说吧?”郗超说:“明公当天下重任,以六十岁高龄,败于大举(国家重大事件),如果不建立非常的功勋,就不足以镇服、满足百姓的愿望!”桓温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郗超答道:“明公不为伊(伊尹)、霍(霍光)之举者,无以立大威权,镇压四海。”伊、霍之举指伊尹放逐太甲、霍光废黜昌邑王的废立皇帝事件。
郗超指出桓温年事已高,再次通过北伐来树立失去的威望已无可能,若想短时间内重获威信必须象伊尹霍光那样通过废立君主来实现。言外之意,劝桓温谋逆篡位。
桓温有没有当皇帝的想法呢?有!资治通鉴说他“恃其材略位望,陰蓄不臣之志,”曾经对亲信说:“为尔寂寂,将为文景(司马昭与司马师)所笑。”既而抚枕慨叹道:“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桓温移镇姑孰,路经王敦墓,远远望着说:“可人,可人!”
王敦念念不忘移晋祚改朝换代,临死前犹作困兽一搏,最终身死名裂,遗臭千古,做了一个叛臣,桓温晚年豪气不除,称王敦为“可意人”,实际上认同王敦与自己是一路人,同为想开创一个新王朝的英雄。
古以成败论英雄或以忠奸论英雄都失之偏颇,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不是追求个人欲望的人,而是为全社会谋福祉的人。
许多人将桓温比做曹操,关于桓温的形象,按照封建皇统,他和曹操一样被人称为奸贼,甚至连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也把他列入恶人的行列,借贾雨村之口说他这种恶人“应劫而生,扰乱天下,残忍乖僻,必秉天地之邪气”。时下都兴揭秘红楼,那我也试着解一解曹雪芹先生的本意吧:)假语存(贾雨村)的话并不足信,曹雪芹先生是正话反说,桓温岂是残忍乖僻之人?是英雄?是奸雄?是枭雄?我觉得他是一代真正的情雄。他之所以未能象曹操一样直接为儿子曹丕篡汉打下基础,是因为性格使然,他有曹操之性却无曹操之奸,有曹操之情却无曹操之诈。
废黜皇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搞不好要被诛九族,此时桓温兵权在握,如同昔年的霍光与董卓,换皇帝容易,关键要找到皇帝的过错,以堵塞群臣与士庶百姓的非议,罪过得当,成如霍光,罪过牵强,败如董卓。若引起朝野上下的不满,为政敌找到借口激发民变,轻则损及威信,重则酿起烽烟。
晋废帝司马奕从登基为帝起就是桓温的傀儡,感受到桓温的咄咄逼人,平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对于国家大事从不自作主张,一概交给桓温处置,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什么过错。桓温一时罗织不到皇帝的罪过,经过与郗超积极的策划,准备采取一种极不光彩的诬陷手段。
皇帝的行为天下瞩目,诬告皇帝怎么才能不露出马脚呢?桓、郗二人从最为隐秘的宫廷隐私入手,造谣说“皇帝患有陽痿不能生子,害怕外人知晓内情皇位不保,让宠臣相龙、计好、朱灵宝等人偷梁换柱,与帝妃田氏、孟氏两位美人通奸生下三个儿子做为皇子,马上要被赐封王位,其中一人还要被立为太子,司马氏的万年基业就要被外人替代了。”这条计策陰损歹毒,谚语三人成虎,足见谣言的威力,更何况民间原本就喜欢传论宫廷绯闻,此言一经流传,举国皆知,江南鼎沸,上至高门士族下至寻常百姓根本无法辨别真假。
公元371年十一月,桓温率兵从广陵返回姑孰,驻扎在白石,亲赴建康,含蓄地劝说褚太后,请求废黜司马奕,改立丞相会稽王司马昱,草拟了诏令进呈给褚太后。太后正在佛室烧香,内侍报告说:“外有急奏。”褚太后出来,倚着门看奏章,上面替太后草拟诏令如下:“王室艰难,穆(晋穆帝司马聃)、哀(晋哀帝司马丕)短祚,国嗣不育,储宫难立。琅邪王(司马)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图德之不建,昏浊溃乱,有此三孽,莫知谁子。人伦道丧,丑声遐布。欲便孽子封王为籓,诬罔祖宗,倾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今废(司马)奕为东海王……”
褚太后刚看几行字就叹息说:“我自己本来就怀疑是这样!”看过一半,看不下去了,向内侍要来笔加上这样的话:“未亡人不幸遭此种种忧患,感念死去的和活着的,心如刀绞!”
斗争达到白热化,桓温在殿中候旨,毕竟心里胆虚,暴露出他人性中的弱点,柔弱恐惧,害怕褚太后有不同的意见,竟然“悚动流汗,见于颜色”。等到太后同意的诏书传出,转而大喜,可他柔惧的弱点注定要在权力巅峰对决中败下阵来。
桓温大聚百官于朝堂,宣示太后的懿旨,让督护竺瑶、散骑侍郎刘亨收取晋废帝的印玺绶带。司马奕著白单衣,步下西堂,乘牛犊车出神虎门,群臣拜辞,莫不哽咽。侍御史、殿中监带领一百多名卫兵把他护送到东海王的宅第。桓温率领百官准备好皇帝的车乘,到会稽王的官邸去迎接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著平巾帻、单衣,东向流涕,拜受玺绶,是日,即皇帝位,史称晋简文帝。
司马昱,字道万,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小儿子,从小深得司马睿的喜爱,大家记得吗?司马睿曾想废掉世子黄须儿司马绍立他为太子,后因王导等大臣的反对才作罢,而今终于在桓温的帮助下登上帝位,时年已51岁。
桓温临时住在中堂,分派兵力屯驻守卫以防突发事件。桓温有足疾,简文帝诏令可以乘舆入殿。桓温事先准备好辞章,想陈述他黜废司马奕的本意、拥戴司马昱的功劳,简文帝面无喜色,一见面便流下眼泪,“泣下数十行”。桓温战战兢兢,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竟不能一言而出”。
桓温为完全把握朝纲,开始诛杀宗室和大臣,以通谋袁真的罪名罢黜简文帝的弟弟武陵王司马晞父子二人的王爵,又以谋反的罪名,免掉新蔡王司马晃的王爵,为打击殷氏、庾氏,将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掾曹秀、舍人刘强、散骑常侍庾柔等人满门诛杀,只有庾蕴的哥哥东陽太守庾友的儿媳是桓温兄长桓豁的女儿得免于难。桓温又欲诛杀司马晞和司马晃两家,简文帝不准奏,桓温不听,简文帝实在忍无可忍,手诏赐桓温说:“若晋运灵长,公便奉行前诏,如大运已去,请避贤位。”明白告诉他,皇帝我不干了,你来干。桓温览诏,惊慌失色,汗流满面,于是将二王改迁荒凉之所。
桓温诛杀了殷、庾等人以后,威势显赫至极,侍中谢安见桓温,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叩拜。桓温吃惊地说:“安石(谢安的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谢安说:“没有君主叩拜于前,臣下拱手还礼于后的道理。”
桓温威振朝廷内外,简文帝虽然身处至尊地位,实际上也仅仅是拱手沉默而已,心中知道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被废黜,常常夜观天象以查天道。有两则故事可见他此时的心态。先前,火星居于太微、南蕃之间,过了一个月,司马奕就被废黜。有一日,火星再次逆行进入太微星坦,简文帝对此很厌恶。正赶上中书侍郎郗超在宫中当班,简文帝对郗超说:“命运长短,本不是人所能计较的,现在应该不会出现前不久的事情了吧?” 郗超安慰他说:“大司马桓温,正在对内稳定国家,对外开拓江山,我愿用百余家口来保他,不会发生非常之事。”郗超回家看望他父亲郗愔时,简文帝对他说:“告诉尊父,家国之事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我不能用道德去匡正守卫的缘故,惭愧慨叹之深,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接着便吟诵庾阐的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吟诵得潸然泪下,打湿了衣襟,简文帝明里不敢说,实际希望感化这位桓氏死党。
简文帝风度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得体,神情恬淡,见识通达,但没有济世大略,面对桓温的逼迫毫无应对之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忧惧中生活,登基不过半年,一头黑发变成白发,身体日见虚弱,以至于谢安对他非常不屑,认为他是白痴皇帝晋惠帝一类的人物,只是清淡方面比晋惠帝略胜一筹。
公元372年七月,登上帝位不到一年的简文帝在惊慌恐惧之中一病不起,一日一夜连发四诏,召驻兵姑孰的桓温入宫安排后事,桓温故意没有来,上表推托,说自己年迈多病不足托付后事,可让时贤谢安、王坦之辅政。桓温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不尽快赶到宫中安排后事?难道他不想做皇帝吗?难道他想让以前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吗?
桓温虽是英雄,为人太过情义,他曾说过:“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能说出这种话来,足以证明他心存良知,胸怀坦荡,与曹操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有天壤之别。他还知道谋夺君位以下犯上是遗臭万年之举,而曹操、司马昭心中会有半分愧疚之情吗?他们会认为给自己儿子登上帝位铺平道路是应当应分,天下就该是他们的。
桓温外刚内柔、重情重义是与生俱来的,晋军伐蜀时,路过长江三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桓温临江叹道:“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啊!”军中有一名士官捕到一只小猴子,母猿沿着江岸悲哀地号叫,一直跟着兵船走了一百多里也不肯离开,终于找到机会跳上船,一上船马上气绝。剖开母猿肚子看时,见肠子都一寸寸断开!桓温听闻大怒,下令革除那名狠心的军人。
时人将桓温比作王敦,而桓温自以为雄姿风气堪比刘琨,北伐中遇到一巧作老婢女,是刘琨从前的歌伎,她一见桓温便潸然泪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你很像刘琨。”桓温大悦,回家整理衣冠,再问婢女,这一次是不是更加像刘琨。婢女道:“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于是摘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桓温有个老朋友谢奕,江左风流名士,出自陈郡谢氏,他也许大家很陌生,他的女儿,我们一定耳熟能详,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 以其才气名满天下的谢道韫。桓温任职徐州的时候,两人便是同事,桓温西任,谢奕为安西府司马,布衣之交。不管日后桓温的官坐得多大,谢奕在他面前岸帻笑咏,谈吐自若,桓温对人说:“谢奕,我方外司马。”谢奕好饮,酒醉再也不管什么上下级关系,经常灌桓温酒,逼得桓温没办法,他一喝多,桓温就跑到妻子南康公主的房里躲他,公主每次总是很开心,幽幽对他说:“君若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桓温破蜀之后娶李势的妹妹做妾,很宠爱她,把她安置在书斋的后面住。公主起初不知道,后来听说了,醋意大发,带领几十个婢女明火执仗、提刀弄棍要去杀那个狐媚,闯进屋内,正值李氏梳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铺到地面,肤色象白玉一样光采照人。李氏容颜不动,从容不迫徐徐道:“我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被杀而死,倒是成全我的心愿。”南康公主随即叹息道:“妹妹啊,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桓温北伐中原,途经金城,看见从前任琅琊内史时所种的柳树,皆粗十围。时间一晃,整整过去三十七年,当时的少年儿郎变成六旬老翁,不禁感慨万千,手攀枝条,泫然流泪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正是性格中的脆弱注定在你死我活的宫廷斗争中略输半畴,他不去宫中安排君位传承的后事,满心指望简文帝能够认清形式,将帝位主动禅让给他。他拉不下脸来,象曹丕和司马炎那样派人去逼宫,或者亲自上阵篡权夺位。历史赋与人的机会稍纵即逝,一个比他更加冷静沉着、临危不乱、处事老练的政治家抓住这一点点机会彻底摧毁他半生的心血以及最后一丝希望,此人是谁呢?请看下集,洛下书生。
江左的天下并不是皇帝的天下,江左的朝廷也非皇帝的朝廷,东晋建国伊始便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东晋国是司马氏与高门士族共有的天下,桓温欲移晋祚改换门庭,势必受到豪门士族的强烈反对。东晋简文帝病重的这些日子里,所有的高门士族默默达成一致,他们要做最后一搏,保住司马帝室这面招牌,也就保住他们家族的利益。
在危机四伏、风浪迭起、暗藏杀机的宫廷斗争中有三个人始终站在桓温的对立面,正是由于他们不懈的努力和无畏的斗争终于挫败桓温的陰谋,使司马氏政权得以保存,门阀世族的民主制度得以延续。
桓温坐镇姑孰,手握重兵,遥控朝局。朝廷中枢政务把持在四人手中,尚书仆射王彪之、侍中王坦之、中书侍郎郗超、史部尚书谢安,此四人皆出自江左望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和陈郡谢氏。江左高门士族之王、谢、桓、庾、郗,除庾氏被桓温清除之外,在这次攸关东晋王朝生死的斗争中全部聚齐,共同演绎了一出宫廷斗争的“生死时速”。
郗超是桓温在朝中的代言人自不必说,其余三人在此次斗争中出奇的步调一致。
琅琊王氏自王导死后,人才凋零,鲜有名臣贤相,只有王彪之出类拔萃。王彪之字叔武,王彬之次子,王彬前文介绍过,是王敦和王导的从弟,琅琊王氏颇具风骨的人物,曾极力反对王敦杀周顗,与王敦闹翻。王敦败后,世子王应欲与其父王含投靠王彬,王含不从,于是父子皆死,王彬深以为憾。王彪之二十岁的时候,须鬓皓白,时人谓之王白须。少年入仕,一路坦途,官至仆射,眼光长远,判断准确,对于东晋朝政多有贡献。
王坦之出自“齇王”世家,即太原王氏,其家兴盛于曹魏时的王昶,王昶之子就是灭吴之战中的名将王浑。王浑与成都王司马颖和匈奴刘渊关系密切,曾在晋武帝面前多次举荐刘渊,承续司马越的江左政权怎么可能与太原王氏家族关系密切呢?因为王坦之并非出自王浑之后,而是出自王浑的弟弟王湛之后。
王湛的儿子王承曾为司马越的记事参军,后为东海王内史,出掌司马越封国政事。南渡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江东名臣,不过王承在江左却未参大权,他的堂侄女嫁给简文帝司马昱,司马昱执掌朝权,用殷浩平衡桓温,却为桓温所败,便用王承的儿子王述接任殷浩的扬州刺史,太原王氏从此再度显贵,王述子王坦之得以进入宫廷官拜侍中,成为皇帝近臣,并被简文帝任命为左卫将军,统领禁卫军。太原王氏自王昶起至王坦之,自诩五世盛德,以门第骄人,因其家鼻大,江东谓之“齇王”,说难听一点就是酒糟鼻之王。
陈郡谢氏本非望族,谢鲲、谢裒兄弟携家渡江后时望不显,最终使谢氏挤身江左一流高门,与琅琊王氏并称“王谢”缘于一个叫做谢安的人。
谢安字安石,谢裒之子,年仅四岁的时候,桓彝见到他大为赞赏,对人说:“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即王承,王坦之的父亲)。” 长到十二、三岁,神识沉敏,风宇条畅,尤善行书,为丞相王导所重。及长,朝廷累次征召,皆不赴召,与王羲之、高士许询、沙门支道林等人频繁交游,“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吟咏属文,无处世意”。 时任扬州刺史的庾冰仰慕谢安的名声,几次三番地命郡县官吏催逼,谢安不得已,勉强赴召。仅隔一个多月,他又辞职回到会稽。其后,朝廷又曾多次征召,谢安仍然予以回绝。激起不少大臣的不满,接连上疏指责谢安,朝廷对谢安作出禁锢终身不得为官的决定。谢安泰然处之,隐居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道:“此去伯夷何远!”他越是如此,时望越重,以至于常有人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为什么谢安不肯出将入相呢?他是真心愿做隐士吗?非也!论心机,谢安是天下第一心机之人,论沉着,谢安是天下第一沉着之人,在今后一系列政治军事行动中我们可以窥见谢安的机深虑远和沉稳镇定。
东晋王朝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中独树一帜非常奇特,红楼梦不是有一幅对联吗?叫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谢安不仅学问做得好,文章也写得如火纯清。他不出仕因为看穿东晋社会,江东崇尚玄学,过分追求名利反为世人所讥笑,你越是淡泊名利,别人越看重你,王衍如此,殷浩也是如此。因为高门士族不喜欢低等士族向上爬,你越是向上爬,他越要打压你,譬如凭借外戚的庾氏、凭借军事的桓氏。不过反过来讲,你不钻营,无权无势,家族如何兴望?财富如何积累?
陈郡谢氏便采取两种手段,家族的一部分人入仕,一部人隐居,入仕者求官,隐居者求名,则可名利双收,永保门第。谢安以其稳重及忍耐力自然成为隐士一族。
世事可谓风云变幻,谢尚、谢奕先后出仕,谢尚才干突出,为谢家经营豫州,北伐中曾经获得传国玉玺,使江左司马氏摆脱白板天子的尴尬,死后,谢奕接任豫州刺史不久也去世了。谢家的重担压在谢安的弟弟谢万肩上,谢万自诩名士,矜豪傲物,啸咏自高,受任北征却不能体恤士卒。谢安非常清楚他这个弟弟的毛病,根本不放心他,也不隐居了,亲自跑到军中劝戒他:“你身为元帅,应该经常请将领们宴饮、聚一聚,交流一下,让大家高兴开心,取悦他们,他们才能为你卖命尽力。”谢万答应了,于是召集诸将饮酒,宴会开始,主人得讲讲话,谢万什么也没说,江左重文轻武,名士看不起武人,别看谢万和别人清谈起来滔滔不绝,和一帮子丘八军爷半句话也没有,没共同语言,想了半天,拿起案上镇纸的如意指着满座的将领说:“诸君皆是劲卒!”结果不欢而散,将领们更加恨他,谢安一看不好,对队长以上的将领一个个地亲自拜访,尽力加以抚慰谢罪,态度谦虚诚恳。谢万率军入援洛陽,未战先溃,军中有人想借机除掉他,别人劝道:“当为隐士着想。”谢万捡条命,单骑逃还,被废黜为庶人。
谢安对出仕有心理准备,当谢尚、谢奕等人风光无限的时候,他的妻子刘氏曾经问他,“夫君难道不应当像他们一样吗?”(大丈夫不如此也?)谢安掩鼻答道:“只怕难免啊。”
我们或许不理解,谢安说话会什么要掩鼻呢?晋书说他有鼻疾,这里有个典故,叫做洛下书生咏,“(谢)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斅之。”什么意思呢?洛下指洛陽,是说谢安有鼻炎,音浊,能发出象洛陽书生咏读时的声音,名流纷纷效仿,学不来,就用手指掐鼻子说话就象了。
为什么要学洛陽说话呢?自周朝以来,洛陽话即为雅言,即今天的普通话,所以名士都以讲普通话为荣,王敦年青的时候不是因为一口楚音(方言)被大家笑话成乡巴佬嘛。
晋书的这段记载可能有误,谢安有鼻疾和掩鼻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别人掩可以,他没必要掩,他掩鼻回答是在回应夫人,我以后也要象他们一样出仕做官说洛陽话了。
这位洛下书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心不惊。他在东山隐居时,曾和王羲之、孙兴公等名士乘船入海游玩,入海很远了,正赶上起海风,“风起浪涌”,王、孙等人尽皆色变,提议赶紧掉转船头回去。谢安兴致正高,“吟啸不言”,一边吟诵,一边吹口哨,就是不说回去。船夫见谢安貌闲意悦,仍然摇船向深处走,一会儿,风急浪猛,浪头高过船舷,大家坐不住了,叫嚷起来,谢安徐徐道:“你们这样子,还不如回去。”兴致都被你们给搅了。众人连忙响应,快回吧,在等一会儿谁也回不去了。正是他的这种大气度,才能安定朝野,镇住桓温。
公元359年,四十岁的谢安正式出山,任桓温征西府司马,朝野轰动,谢安自新亭出发,朝士云集相送,谢安先隐后出的行为难免为士人所笑,借着酒意,高崧便当众挖苦他:“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于卿何?”意思是说,你不出来作官,天下苍生该怎么办?现在你出来,天下苍生又该把你怎么办?谢安一笑置之。后来在桓温府中,有人给桓温送草药,其中有一味药名叫“远志”,桓温当时问谢安,“此药又名小草,为什么一种东西却有两种称呼?”谢安没来得及回答,当时郝隆在座,又借机讽刺他:“这容易解释,不出就是远志,出来就是小草!”谢安面有愧色,桓温目视谢安笑道:“郝参军此失言却不算坏,极有意趣。”
谁说小草不是英雄,小草是有顽强生命力的,何况是具有远志的小草呢?很快桓温领略到小草的厉害了。
元372年七月二十三日,简文帝一日一夜四诏桓温,桓温未到。二十八日,在王坦之、谢安等人谋划下,简文帝之子十一岁的司马矅火线册封为太子。简文帝立下遗诏,让太子即皇帝位,大司马桓温援引周公旧例,代理皇帝摄政,并在遗诏上战战兢兢地写了如下字眼:“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成器,君自取之。”简文帝不糊涂,他明白桓温需要什么,自己被桓温扶上帝位,仅是个替代品,桓温心中冥思苦想的是东晋的江山社稷,自己不给,桓温军权在握,儿子的皇位照旧坐不牢,可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将祖宗基业拱手相让,宁可丧在儿子手里,自己也承担不起亡国责任,如果桓温要取就从儿子手中取吧!当他将遗诏交给侍中王坦之时,王坦之义愤填膺,在气息奄奄的简文帝面前将诏书撕得粉碎,简文帝哀愁无奈道:“天下,不过是一次命运眷顾,意外得来,你何必想不开。”王坦之注视着心灰意冷的简文帝,痛心疾首:“天下,是由宣帝开创、元帝中兴的天下,陛下怎么能独断专行!”简文帝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更改遗诏:“家国之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周公是摄政,诸葛亮和王导是辅政,桓温能答应吗?简文帝带着疑问和不安进入陰世间,幽冥虽陰暗然而宁静平和,人间虽光明然而尔虞我诈,充斥刀光剑影。简文帝无疑得到解脱,新太子司马曜呢?他和他王朝的命运却操在别人的手中。
群臣廷议,人心惶惶,桓温没有到,嗣君如何能立?桓温党羽一致要求:“必须向大司马请示,才能让新皇登基。”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脸严厉:“天子驾崩,太子代立,大司马怎能有资格提出异议!如果当面向他谘询,一定反被他责备。”群臣无言以对,司马曜登上帝位,禇太后迫于桓党压力,发布懿诏,让大司马桓温依周公旧例摄政。王彪之再度拒绝,将诏书送还后宫,“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使万机停滞,稽废山陵,我不敢遵奉命令,谨将诏书密封归还。”王彪之与王坦之铁心要与桓温争斗到底,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一株小草谢安。
司马曜登基改元,史称晋孝武帝,下诏征召桓温入朝辅政,桓温指望简文帝临终前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即使不这样的话,也应当让他摄政。结果连摄政的愿望也没能实现,怨恨愤怒溢于言表,对弟弟桓冲说:“遗诏让我依武侯、王公故事罢了。”桓温断定此事必是王坦之、谢安从中作梗,对二人怀恨在心,再次推辞不入朝。
桓温不会就此善罢干休,经过准备,第二年二月,桓温率兵入朝,孝武帝诏令吏部尚书谢安和侍中王坦之率领满朝文武官员去新亭迎接。建康谣言四起,盛传桓温意欲诛杀王、谢二人,灭掉东晋,改朝换代。王坦之非常恐惧,谢安神色不变,静静道:“晋朝国运的存亡,取决于此行。”
桓温至新亭,百官拜于道侧,郗超见到他,二人在一起商议,把该除掉的人列出名单,写进奏折,当晚两人睡在一处。第二日清晨,桓温起床,大陈兵卫,在耀日精甲,闪烁刀矛围绕的军帐中接见官员,有位望者全都惊慌失色。王坦之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谢安从容就座,坐定以后,一眼瞥见帐角夹壁露出的武士痕迹,对桓温道:“谢安听说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哪里用得着在墙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温笑说:“正是由于不能不这样做。”于是摆摆手,命令左右的人让埋伏的甲士撤走,然后把事先写好的奏折扔给他们看,此时郗超还高卧帐内。谢安看过,一言不发,王坦之看罢,把奏折掷还桓温,说:“多!”桓温取笔欲删减,郗超不由得偷偷从帐中与桓温说话,谢安含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也!”众人谈笑多时,桓温最终没有任何行动。
木已成舟,桓温从中看到反对自己的势力大有人在,对于谢安、王坦之等时望不能杀害,武力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带着愤怒和遗憾,桓温发病了,在建康停留十四天后回到姑孰。病情日益加重,为了最后一点荣誉,暗示朝廷给他加九锡的礼遇,多次派人催促。
谢安与王垣之商议之后,让袁宏草拟诏令回复。袁宏拟完草稿让王彪之审阅,王彪之赞叹他文辞的优美:“ 你本来是杰出的人才,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让别人看呢!”谢安见到袁宏写的草稿,就对其加以修改,前后十多天也没有最后定稿。袁宏心中着急,一次次改来改去什么时候改到头,暗地里和王彪之商量,王彪之终于道出谢安的用意:“听说桓温的病情日益严重,应该不会再支持多久了,自然可以稍微晚一点回复。”
桓温知道自己不行了,考虑到世子桓熙才能不足,把后事托付给弟弟桓冲,让他统领兵众。桓冲向桓温询问谢安、王坦之应该担任什么职务,桓温叹口气说:“他们不由你来安排。”桓温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桓冲根本无法控制王谢二人,桓氏再也不会象他活着的时候这般风光无限。
桓温是位悲剧的英雄,北伐为朝野所阻,雄心为柔情所困,临墓空叹息,推枕自悲愤,正所谓“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七月,桓温病死,朝廷依据汉代霍光旧例安葬。桓温世子桓熙不服其叔,与桓秘和弟弟桓济谋划,要一起去杀掉桓冲。事情暴露,桓冲派兵拘捕桓熙、桓济,迁徙到长沙。对外宣称桓温留下遗嘱,以小儿子桓玄为继承人。当时桓玄刚刚五岁,袭封南郡公。
桓温去世,东晋朝局大变,桓豁为荆州刺史、征西将军、督荆、雍、交、广州诸军事,镇江陵;桓冲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扬、豫二州刺史,镇姑孰。桓氏依旧军权在握,有人劝桓冲杀掉那些有威信、有声望的人,独掌大权,桓冲牢记桓温嘱托没有听从。
谢安认为太子年幼,辅佐首臣又刚刚死去,想请禇太后临朝处理国政。王彪之反对:“前代人主年幼,尚在襁褓,母子不可分离,可以让太后临时朝。即便如此,太后也不能擅自决定国事,还需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如今主上已经十多岁,快到加冠完婚的年龄,反而让堂嫂临朝,显示人主年幼力弱,难道是用来发扬光大圣德的做法吗?你们如果一定要这样做,我无法制止,所痛惜的是丧失了伦理大义。”
谢安之所以让太后临朝有两方面的考虑,其一,禇蒜子是谢安堂兄谢尚的外甥女,她主持国政自己可以专权裁决,其二,可以借此拒绝桓冲辅政。
谢安不动声色,开始一步步地削弱桓氏的势力。先是逼桓冲辞去扬州刺史,让王坦之出任徐兖二州刺史平衡藩镇格局,扬州在东晋时是京畿所在,辖国都建康。桓冲是督扬州军事的刺史,就是连同扬州的军权一道解去,桓氏党人莫不扼腕苦谏,桓冲淡然处之。王坦之死后,谢安亲自接任扬州刺史。
桓豁死后,朝廷委任桓冲接任荆州刺史,借机拿掉他的徐州刺史,徐州镇京口,是戍卫京畿的重镇。做为谢氏的过渡,谢安让尚书王蕴为徐州刺史、督江南晋陵诸军,通过一系列的人事调动,桓氏势力从京畿、江淮完全排挤到荆州地区。
正当东晋的高门士族重新洗牌的时候,浓重的战争陰霾自北方的天空滚滚而来,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略大会战马上就要打响了。从襄陽到寿陽,从沔水到淝水,北方的铁骑象潮水般涌动,与之交相辉映的是谢氏家族的一颗新星在北府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