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怀中搂着贵妃,不禁流下泪来,回头对陈元礼说道:“将军!杨国忠纵说有罪当诛,如今已被众兵杀了。妃子日处深宫,不问外事,国忠之事,于她何干?”陈元礼只是叩着头道:“圣谕极明,只是军心已变,如之奈休!”玄宗面有怒容,说道:“如何将军也说此话,快去晓谕众军士,莫再不知高低,出此狂言。”陈元礼吓得低下头去,喏喏连声。正要退去,只听得驿门外军士们又是一阵鼓噪,喊声震天,口口声声说:“快杀下杨贵妃的头来!”陈元礼急跪倒在地,叩着头道:“听军士们如此喧哗,教小臣如何去传旨!”杨贵妃也跪倒在一旁,呜咽着说道:“万岁呵!事出非常,教臣妾惊吓死也!妾兄既遭乱兵杀死,如今又波累臣妾;这是妾身和众军士前生注定的冤孽,看众兵如此凶横,谅来也躲避不得。万岁爷龙体为重,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望吾皇抛舍了奴吧!”杨贵妃话不曾说完,止不住嘤嘤啜泣。玄宗看了,心如刀割,一手拉住斌妃的手,只是顿足叹气。猛可地见有七八个兵士,冲进驿门来,大喊道:“不杀贵妃,死不护驾!”陈元礼急拔佩剑上去,砍倒了一个,其余的兵士才退出去。杨贵妃看了,只喊得一声:“万岁!”早又晕绝地去。陈元礼又说道:“臣启陛下,贵妃虽说无罪,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难安;若军心安,则陛下安矣。愿陛下三思。”玄宗也不及听陈元礼的话,只搂抱着杨贵妃,一声一声“妃子”唤着;杨贵妃“哇”的一声哭着,醒来又止不住悲悲切切地呜咽着。忽见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进来,说道:“启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守门武士打死;若再迟延,恐有他变,这怎么处!”玄宗道:“陈元礼快去安抚六军,朕自有道理。”陈元礼就了一声:“领旨!”急急回身出去。
玄宗只听那驿门外又起了一片呐喊之声,高力士又急忙进来,奏道:“万岁爷不好了!那陈将军奉旨出去,不曾说得半句话,军士们鼓噪起来,齐说快拿贵妃头来,不必罗唆!竟有一队军士,要冲进门来;陈将军没奈何,拔刀亲自杀死了几个。
谁知军士们大怒,三千人一齐向陈将军拥来,陈将军力难支架。
万岁爷快传谕去禁止!”玄宗听了,忙把贵妃交给永清、念奴扶持着,大跳步亲自向驿门外走去。一眼见陈将军满面流血,头盔倒挂,一手擎剑,向众兵士支架着。那军士们来势甚凶,陈元礼且战战退;看看退进驿门来,一眼见玄宗皇帝直立在门中,众军士立刻如潮水一般直向门外退去,口称“万岁”,一齐拜倒在地。口称:“万岁爷快打发贵妃登天!”陈元礼也高叫道:“万岁爷自有道理,众军士不得喧哗。”说着,两眼不住地望着玄宗。当时有京兆司录韦锷随驾在侧,低声奏道:“乞陛下割恩忍爱,以宁国家。”那军士们不见皇帝下旨,人人变了脸色,大家拿手去摸着刀槍,陈元礼看了,急站在当门,高叫道:“众兵不得无礼,万岁爷快要降旨了!”说着,保护着玄宗,退进院子去。
玄宗走至马道北墙口,便站住脚,叹道:“堂堂天子,不能庇一妇人,教朕有何面目去见妃子!”说着,那永清、念奴扶着杨贵妃,从马道迎接出来,跪下地去,奏道:“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臣妾自尽,以定军心。
陛下得安稳至蜀,妾魂魄当随陛下,虽死犹生也!”玄宗一见杨贵妃这可怜样子,心中又不忍起来,扶住斌妃,说道:“妃子,说哪里的话,你若死了啊,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愿抛弃你也!”说着,把靴尖儿一顿,扶住了贵妃,转身欲进屋子去;正在这时候,忽听得门外震天价唿喇喇的一声响,接着地面也震动起来。玄宗和杨贵妃脸上都变了色,高力士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外面兵士,不见圣旨,便耐不住一拥挤,把门外照墙推倒了。情势万分危急,望万岁爷快传谕旨,立赐娘娘自尽,实国家之福也!”
接着左右大臣,及陈元礼,也齐身跪倒,口称:“万岁爷聪明神智,当机立断,不可再缓。”杨贵妃也哭着说道:“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国家。”接着,众大臣也说道:“娘娘既慷慨捐生,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勉强割恩吧!”玄宗到此时,弄得左右为难,眼向左右看着,半晌,一顿足,说道:“罢罢!
妃子既执意如此,众臣工又相逼而来,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凭娘娘吧!”说着,举手把袍袖遮着脸,那泪珠直向衣襟上洒下来。
玄宗一放手,贵妃倒在地下,捧住玄宗的靴尖,呜咽痛哭。
那左右大臣见皇帝下了旨,便齐呼:“万岁!”陈元礼便急急走出驿门去,对众军士大声说道:“众军听着,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那三千军士,又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里面高力士,去把杨贵妃扶起。贵妃向众大臣说道:“愿大家好住,善护陛下;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高力士递过一幅白罗巾去,杨贵妃接在手中。玄宗呜咽着说道:“愿妃子善地受生!”杨贵妃也说道:“望万岁爷勿忘七夕之誓。”
永清、念奴,扶着拜谢过圣恩,高力士上去,扶过来,说道:“那边有一座佛堂,正是娘娘的善地。”杨贵妃也说道:“待我先去礼拜过佛爷。”回过脸儿去对玄宗说了一句:“万岁珍重!”便倚住斑力士肩头,向佛堂行去。玄宗眼眶中满包皮皮着泪珠,望着贵妃去远,不见影儿了。永清、念奴二人上去扶住,回进屋子去。
那高力士扶杨贵妃进了佛堂,跪倒在蒲团上,口中祝祷着道:“佛爷,佛爷!念俺杨玉环罪孽深重,望赐度脱!”高力士也在一旁跪下祝祷着道:“愿佛爷保佑俺娘娘,好处生天。”
祷毕,去把贵妃扶起;自己跪下,说道:“娘娘有甚话儿?
快吩咐奴婢几句。”杨贵妃道:“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要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这薄命人了!”说着,不禁又呜咽起来。高力士道:“奴婢把娘娘的话切记在心。”杨贵妃住了悲声,又说道:“高力士!我还有一言。”说着,从怀中拿出钿盒来,从髻上除下金钗来,交与高力士道:“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时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不可遗忘!”
高力士接过钗盒,口称:“奴婢晓得。”贵妃还想嘱咐几句话,铁听那佛堂门外又有一群军士,高叫道:“杨妃既奉旨赐死,何得停留,稽迟圣驾!”接着唿啷啷一声,众军士把庙门打开,蜂拥进来;高力士急上前拦住,大声说道:“众军士不得近前,杨娘娘即刻归天了!”杨贵妃在佛堂上,听得众军士鼓噪,便也不敢延挨,急急走出院子来,向四处寻找;一眼见院中一株梨花树,便叹道:“罢罢,这一枝梨花树,便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说着,跪下,向空叩谢圣恩,口称:“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也不得相见了!”高力士上去,只说得一句:“奴婢罪该万死!”便帮着贵妃,把罗巾套在粉颈子上,向空中一吊,便气绝身死。那门外的军士,还是一声声地催逼着;高力士解下贵妃颈上的罗巾来,擎在手中,拿出去给军士们看。说道:“杨妃已死,众军速退!”那军士们却仍是兀立着不动,高力士去把陈元礼请来,陈元礼问众军士道:“众军士为何不退?”那军士们齐声说:“未见杨妃尸体,军心未安。”陈元礼便率领数十名军士,走进院子来;高力士把杨贵妃的尸身,陈设在庭心里,上用锦被覆着。那军士们绕成一个圈儿,围定了杨妃的尸体,陈元礼上去,用手臂挽起杨妃的颈子来,军士们见杨妃果然死了,便齐喊一声万岁!退出门去,立刻解了围。
那高力士拿了那幅白罗巾,和金钗钿盒去见皇帝,跪奏道:“启万岁爷,杨娘娘归天了!”那玄宗靠定在案头,怔怔地出神。高力士跪在一旁,候了半天,玄宗好似不曾看见。高力士又奏道:“杨娘娘归天了!有自缢的白罗巾在此,还有金钗钿盒在此。”玄宗才跳起身来,接过罗巾去,大哭道:“妃子!
妃子!兀地不痛煞寡人也!”高力士忙劝道:“万岁且免悲哀,收拾娘娘遗体要紧。”玄宗道:“仓卒之间,怎生整备棺槨?
也罢!权将锦褥包皮皮裹,须要埋好,记明,以待日后改葬。这钗盒就与娘娘殉葬吧。”高力士答应一声:“领旨!”正要起去,忽见小黄门头顶冰盘,献进荔枝来。玄宗见了,又是一场嚎啕大哭;吩咐高力士,拿荔枝去祭着妃子。高力士祭殓已毕,抱着妃子尸身,??在马嵬西郊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埋葬下。杨妃死时,年只三十八岁,銮驾驻扎在马嵬驿中,初因军士要杀贵妃,不肯护驾,如今已杀了贵妃,只因玄宗皇帝哭念贵妃,也不肯启驾。一连在驿店中住下了五天五夜,陈元礼和高力士二人,天天劝皇上启驾,玄宗顿足说道:“咳!我不去四川也值甚么!”
陈元礼与高力士商议,取美酒置在皇帝案头;皇帝终日兀坐案头,闷闷地不说一句话,见有美酒,便一杯一杯饮着。直把个皇帝吃得醉醺醺的,高力士悄悄拉马过来,扶皇帝上马。众军士一声呐喊,掌起大旗,浩浩荡荡,投奔陈仓大路而来。
这陈仓原是一个热闹去处,人民殷富,市烟繁盛;杨国忠在这地方,置有田产房屋。如今时局变乱,杨国忠早把一家姬妾,珍宝细软,搬运在陈仓别业中,不料自己在马嵬坡被乱兵杀死,丢下心爱的姬妾财帛,都孝敬与陈仓县令薛景仙一人享用。那薛景仙,原是杨丞相的心腹,做了十年相府家人;只因杨国忠有产业置在陈仓地方,特派薛景仙放到此处来,做一位县令,藉便可以照管杨丞相的财产。这杨丞相何处置有田庄,何处造着房屋,何处藏有银钱,别人都不甚清楚,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又哪一位姬人最是年轻,哪一位姬人最是美貌,哪一位姬人最是风騷,薛景仙在相府中日子伺候得最久,也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杨国忠的正夫人裴氏,名柔,原是蜀中的妓女,长得白净肌肤,妩媚容貌。薛景仙已久看在眼中,记在心头;如今天从人愿,杨国忠把一家细弱,都寄托给薛景仙。虢国夫人和裴氏,事住着一个院子。那虢国夫人的轻盈姿态,风騷性格,又是叫这薛景仙魂梦颠倒的。到这时候,一听说杨丞相被乱兵杀死,他便老实不客气,把杨国忠一生辛苦积蓄下的财帛田屋,和姬妾奴婢,他便一齐霸占了去。一面打发一队兵士,来取裴氏和虢国夫人二人。
虢国夫人正在妆楼上淡扫蛾眉,忽见她的幼子名徽的,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哭嚷道:“强盗杀进来了”那虢国夫人住在这别院,只因自己长得美貌,却时时怕有强人来欺侮她;如今听说果然强盗来了,她便掷下画眉笔,一手拉她儿子,一手拉住她女儿,急急奔下楼去。只听那前面院子里呐喊声一阵紧一阵,便知大事不好,急转身向后花园奔去,走过那西书房,只见夫人裴氏,一手扶着小姐,站在书房门口发怔。一见了虢国夫人,两人便对拉着手,对哭着。虢国夫人说道:“快逃生要紧!这不是啼哭的时候。”裴氏把两只小脚儿,连连顿着,哭道:“叫我何处去逃生!”虢国夫人把手指着那后门,拉着裴氏的手,走出了书房,向后园门奔去。这座后门,远隔着一片湖水,湖面上架着九曲长桥,她姑嫂二人,向桥上奔去。看看奔到跟前,忽听得唿喇一声响亮,那两扇后门,一齐倒地;一大群强人,各各手执刀剑,杀进门来。虢国夫人喊一声不好,带着她女儿,转身又向湖对岸逃去。
看看奔进了一座大竹林中,那裴氏一蹲身,坐在地下,只有哭泣的份儿。虢国夫人到此时,也不觉凄然泪下。耳中只听得一阵阵喊杀,夹着墙坍壁倒的地声音。裴氏说道:“想我们年轻女子,一旦落在贼人手中,还有什么好事;倒不如俺们趁贼人不见,早寻个自尽吧。”一句话不曾说完,只见虢国夫人从裙带下解下一柄羊角尖刀来,一闭眼,向粉脖子上抹去。她儿子、女儿眼快,急上去攀住他母亲的手臂,哭嚷道:“母亲若死了,却叫孩儿去靠谁?”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事。母子三人,抱头艰哭了一回,忽见虢国夫人含着一眶眼泪,睁大了眼睛,咬一咬牙齿,只把刀尖向她儿子胸前一送,又向她女儿咽喉上一抹,接着两声“啊哟”,这一对玉雪也似的儿女,一齐倒下地去死了。裴氏在一旁,看了这形状,吓得腿也软了。
一蹲身坐在地上,哭着说道:“夫人慈悲,快把俺这薄命的女儿,也送她上天去吧!”一句话未了,虢国夫人竟也抢上去,一刀戮在腰眼里;只见一个粉脂娇娃,倒下地去,只嚷了一声:“妈!”两眼一番,死过去了,裴氏看了,心如刀割,一纵身上去,抱住女儿的尸身,嚎啕大哭。这时虢国夫人,好似害了癫狂病一般,两眼直射,云髻散乱;看着地下倒着的尸身,只是哈哈大笑,笑够多时,她忽然仰天一声大叫,拿刀子用力向自己颈子上抹去。那鲜红的血,和泉水似的,直涌出来。接着虢国夫人的娇躯,倒在地下,那泥土也染着一大滩血。裴氏看了,便也不哭;急上去从虢国夫人手中抢得那柄尖刀,回手向自己酥胸口刺去。只见竹林子外奔进一群强人来,把她手中尖刀夺去;一人一条玉臂,拉着便走。可怜裴柔原也是一个绝世美人,竟不能免强人之手,送去充作薛景仙的姬妾;那虢国夫人,因气管尚未断,一时痛醒过来,血流满颈,直延挨到第二天,才气绝身死。薛景仙吩咐,将她子女的身体,一并抬出东郭十余里道北白杨树下埋葬。
第三日,陈元礼御林军赶到,又从深山中搜寻出杨国忠的第三子杨晞来杀死,又杀杨国忠的同党翰林学士张渐、窦华、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都是逃在深山中,被乡民搜出来的。那杨国忠的四子杨晓,逃去汉中地方,被汉中王瑀捉住,活活打死。杨氏一门俱已杀尽,军心大快。独是玄宗皇帝心中凄凉万状,三千御林军士,簇拥着勉强上道,骑在马上,长吁短叹。高力士在一旁,故意指点着远山近水,玄宗如何有心赏玩。勉强又行了一程,到了扶风地面,驻跸在凤仪宫内。高力士收拾寝枕,玄宗只是怔怔地忘了睡眠;又献上酒肴,玄宗也是沉沉的忘了饮食。整日里淌眼抹泪,废寝忘餐。高力士看了,心中也是愁闷;也曾劝过几次,玄宗终是念着妃子,少也要唤三百遍,常常自言自语地说道:“空做一朝天子,竟成千古罪人!”一个人不停步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忽然有一个农人,名郭从谨的,煮得一盂麦饭,献进宫来。
高力士见皇上终日愁眉不解,正无可劝慰;今见有野老献饭,便欲借此分解万岁的愁怀。便传进话去,奏道:“扶风农人郭从谨特煮一盂麦饭,特欲进献万岁。”玄宗听了,却不觉欢喜起来,忙传旨召扶风乡老郭从谨进宫来。那郭从谨头顶麦饭,进宫来跪倒在当殿。口称:“草莽小臣郭从谨见驾。”玄宗便问:“你是何处人氏?”那郭从谨奏道:“小臣生长在扶风地方,如今六十岁年纪了,托圣天子庇宇,年年风调雨顺,国泰年丰;如今听得御驾出巡,来到扶风地面,小臣特备得一盂麦饭,匍匐奉献。野人一点忠心,望吾君莫嫌粗粝。”玄宗笑说道:“寡人晏处深宫,从不曾尝得此味;难得汝一片忠心,如今生受你了!斑力士,快取上来。”玄宗就那瓦盂吃了几口麦饭,连称:“好香甜的饭儿!”那郭从谨在一旁又奏道:“陛下今日颠波,可知为谁而起?”玄宗也问道:“你道为着谁来?”郭从谨奏道:“陛下若赦臣无罪,愿当冒死直言。”玄宗命高力士扶此老人起来,又传谕老人:“从直说来。”那郭从谨便高声说道:“都只为杨国忠,依势猖狂,招权纳贿;他与安禄山朋比为奸,流毒十年,天怒神怨。”玄宗叹道:“国忠弄权,禄山谋反,教寡人如何知道?”郭从谨奏道:“这安禄山久已包皮皮藏祸心,路人皆知,去年有人上书告禄山谋反,谁知陛下反赐诛戮,从此言路尽塞,谁肯冒死上言?”玄宗叹着气道:“此皆朕之不明,以致于此!从来说的,斟量明目达聪,原是为君的当虚心察访。朕记得姚崇、宋璟为相的时候,屡把直言进谏,使万里民情,如在同堂。不料姚、宋亡后,满朝臣宰,一味贪位取荣。郭从谨呵!倒不如你草野之臣,心怀忠直,能指出叛臣奸相。”郭从谨奏道:“若不是陛下巡幸到此,小臣如何得见天颜。如今话已说多了,陛下暂息龙体,小臣告退。”
玄宗便在衣带上解下一方佩璧,赐与郭从谨说:“拿去做个纪念吧!”郭从谨得了璧,连连叩头谢恩。
郭从谨退去,高力士又上去奏称:“现有成都节度使差遣使臣,解送春彩十万疋,来得行宫,候万岁爷发落。”玄宗传旨道:“春彩照数收明,打发使臣回去。”玄宗和郭从谨谈论一番,心中略觉宽舒;内侍献上御膳,玄宗也略略进了半盏。
起身闲行到宫门口,忽记得那春彩十万疋,如今嫔嫱散尽,歌舞停息,要这春彩何用?便唤高力士:“可召集御林军将士,来宫口听朕面谕。”高力士便在宫门外高声叫道:“万岁爷宣召龙武军将士听旨。不须一刻工夫,那班将士,全身甲胄,齐集在宫门口,口称:“龙武将军叩见万岁爷!”玄宗对众将士道:“将士们听朕传谕,如今变出非常,劳尔等宵行露宿,远涉关山。今日大难已脱,奸相已除,尔等远离故乡,谁没有个父母妻儿之念?此去蜀道难如登天,朕不忍累尔等抛妻撇子,就今日便可各自回家。朕待独与子孙辈慢慢地挨到蜀中。高力士可将使臣进来的春彩,分给将士,以为回乡盘费。”众将士听了万岁谕旨,不觉一起落下泪来,同声说道:“万岁爷圣谕及此,臣等寸心如割!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臣等不能预灭奸贼,使陛下有蒙尘之难,已是罪该万死。如今臣等护从陛下至此,便死也愿从行。从来说的,军声壮天威,这春彩臣等断不敢受,请留待他日记功行赏。”玄宗道:“尔等忠义虽深,但朕心实有不忍,还是各回家乡去吧。”当时陈元礼在一旁,便忍不住说道:“呀!万岁爷如此厌弃臣等,莫不因贵妃娘娘之死,有些疑惑么?”玄宗道:“非也。只因朕此次蒙尘,长安父老,颇多悬望;你们回去呵,烦为传说,只道是朕躬无恙。”众军士听了,齐声说道:“万岁爷休出此言,臣等情愿随驾,誓无二心!”玄宗点头叹息道:“难得众军一片忠义,只今天色已晚,今夜就此权驻,明日早行便了。”众军士齐称领旨,退去。
第二天,高力士依旧扶玄宗上马,军士排队先行。玄宗在马上,看着四面山色,不住地叹着气说道:“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如何是好!”高力士奏道:“万岁爷途路风霜,十分劳顿,请自排遣,勿致过伤。”玄宗叹道:“高力士,朕与妃子坐则并几,行则随肩;今日仓猝西巡,断送她这般结果,教寡人如何撇得下也!”说着,不禁把袍袖抹着眼泪。一队旌旗槍戟,缓缓向山腰栈道行来。玄宗皇帝骑在马上,好似酒醉的一般,痴痴迷迷,歪歪斜斜,马蹄儿一脚高一脚低走着。高力士见了,忙赶上前去,拢住万岁的辔头,奏道:“前面已是栈道了,请万岁爷挽定丝缰,缓缓前进。”才走到半山上,忽然一阵风来,挟着雨点,向玄宗皇帝迎面扑来。
看那雨势,愈下愈大了。恰巧前面一座高阁,依着山壁造成。
高力士看看万岁爷须眉上都挂着雨点,淋淋漓漓地湿满了衣襟;他好似毫不觉得,只是愁眉泪眼地冒雨行去。高力士跳下马来,向前去挽住辔头,奏道:“雨来了,请万岁暂登剑阁避雨。”玄宗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向空中一望,兀自惊诧着道:“怎么好好的天,却下起雨来了。快吩咐军士们,暂且驻扎,雨住再行。”军士们听了,齐呼一声万岁。满山峡上支起篷帐来躲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