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太守姬妾满前,广田自荒;飞红又是一个伶俐妇人,见了这玉也似一般的书生,岂有不动心之理?因此万种深情,一齐寄在厚卿身上。她也明知自己是姬妾下陈,厚卿是一个公子哥儿,万不敢存独占的想望;只盼得厚卿肯略略分些恩情与她已是,终身之幸了。自从那夜一番情话以后,在飞红认作是厚卿的真情,便从此赤胆忠心地帮助厚卿起来。在背地里又百般安慰着娇娜小姐。娇娜小姐原也感激飞红的一片好意;但爱情这件东西,是得步进步的,只怕日久生变。便悄悄地叮嘱厚卿,早早动身赶考去;待到将来婚姻成就,那时正名正气,也不怕飞红变卦了。厚卿听了娇娜小姐一番话,只得向他舅父告辞,说要早日动身赶考去。如今路上各处建造行馆,开掘御河,怕沿路都有阻梗,不如早日启行的为是。朱太守听他外甥哥儿的话说得也是,那荣氏便忙着替厚卿料理行装,又制了许多路菜。诸事齐备,便在内室设下饯行的筵宴;依旧是朱太守和荣氏带着安邦公子和娇娜小姐,以及飞红、醉绿、眠云、漱霞、楚岫、巫云这六位姬人,团团坐了一大圆桌。离筵原不比会筵,分别在即,彼此心中不免有些难舍难分;又加娇娜小姐和厚卿有了私情,在众人眼前,要避去嫌疑,愈是不肯多说话。再者,她心中别恨离愁,柔肠九曲,再也找不出话来说了。那大姨娘飞红,原是一只响嘴老鸦,平日只有她一个人的说话;如今在这离筵上,她心中的委屈便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她看看厚卿玉貌翩翩,这几天才得和他亲近,还不曾上得手,便一声说要离去了,好似拾得了一件宝贝,便又失去了,叫她如何不心痛?因此她当时也默默的。那五位姨娘,见大姨娘默默的,大家也便默默的。在席上只有荣氏叮嘱厚卿路上冷暖小心,朱太守吩咐厚卿努力功名的话;潦草饮了几杯,也便散去了。
到了当晚更深入静的时候,娇娜小姐房中,却又开起离筵来。这筵席上的酒菜,都是飞红瞒着众人一手料理的。娇娜小姐在日间筵席上不敢说的话,到了这时候,他二人促膝相对,那深情密意,伤离惜别的话,便絮絮滔滔地说个不完。飞红陪在一旁,一会儿替厚卿斟着酒,一会儿替厚卿拭着泪。看娇娜小姐和厚卿两人,唧唧哝哝地,说一回,哭一回;飞红自己也有一半的心事,在一旁也陪着淌眼抹泪的。这一场泣别,直哭到五更向尽。还是飞红再三劝解,又因厚卿明天一早要起程的,才慢慢地住了哭。娇娜小姐拿出一个白玉连环来赠给厚卿,说道:“伴着哥哥的长途寂寞,玉体双连,宛似俺二人终身相守。
天可见怜,婚烟有圆满之日,洞房之夜,便当以此物为证。”
厚卿接了这玉连环,便随手在汗巾子上解下一个翡翠的双狮挂件来,揣在娇娜小姐的手里,顺手在她玉腕上握了一握说道:“妹妹闺中珍重,他日相见,愿长保玉臂丰润。”说着,匆匆地退出房去。他两人一步一回头地,娇娜小姐直送到扶梯口,实在撑不住了,便伏在扶手栏杆上鸣呜咽咽地痛哭起来。这里飞红把厚卿送下楼去,悄悄地拿出一面和合小铜镜来。揣在厚卿怀里,也说了一句:“哥儿珍重,长保容颜。”便送他进书房去了。厚卿这一宵昏昏沉沉的,到得自己房里,只伏在枕上流泪。一会儿天色大明,荣氏进房来料理起身。从此侯门一别,萧郎陌路,这且不去说他。
我如今再说隋炀皇帝因要重幸江都,带着众妃嫔海行不便,便想出一个开掘御河,放孟津的水直通扬州的法子来。一路上开山破城,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好不容易,掘通了一条淮河,便把盂津闸口放开。那盂津的水势,比御河原高有几丈;待到闸口一放,那股水便翻波作浪滔滔滚滚地往御河奔来。从河陰经过大梁、汴梁、陈留、睢陽、宁陵、彭城一带,一直向东,通入淮水。果然清波荡漾,长堤宛转,好阔大的河面。这一场堡役,拘捉的丁夫,原是三百六十万人;到河道开成,只剩得一百一十万人。那管工的节级队长,原是五万人,到后来只剩得二万七千人。此外沿途受害的人民,也有十多万人。总算起来,造成这条御河,共送去三百万条性命。
炀旁见御河已通,十分欢喜,便吩咐工部打造头号龙舟十只,是供皇帝皇后坐的;二号龙舟五百只,是与十六院夫人和众妃嫔美人坐的;其余杂船一万只,一并限三个月完工。那工部接了谕旨,不敢怠慢,忙发文书给各郡州县,分派赶造。大县造三百只,中县造二百只,小县造一百只;那州县官员又照上中下三户分派与百姓,也有大户独家造一只的,也有中户三五家合造一只的,也有下户几千家合造一只的。那龙舟要造得十分富丽,每一船动辄要上万的银两,方能造成。可怜便是上户人家,也弄得精疲力尽;中下户人家,益发不用说起。那沿江沿淮一带地方,家家户户,无一人不受他的祸,亡家破产,卖儿鬻女,弄得百姓十室九空,才把所有龙舟造齐,一字儿排在御河的白石埠头上。
炀帝吩咐在龙舟上排宴,亲自带领文武百官,来到御河上一看,只见碧波新涨一色澄清,水势溁漾,一望如镜。再看那头号龙舟,有二十丈长,四丈多宽,正中矗起了三间大殿,殿上起楼,楼外造阁。殿后依旧造一带后宫,四周围绕着,画栏曲槛,玲珑窗户,壁间全用金玉装或五色图画,锦幕高张,珠帘掩映。满船金碧辉煌,精光灿烂。汤帝在船上四处巡游一回,心中颇觉得意。便在大殿上和群臣饮酒。饮酒中间,炀帝忽然说道:“龙舟果然造得富丽堂皇,只是太长太宽了些,似宫殿一般的,一只船篙也撑不动,橹也摇不动,行走时迟缓万分,不但朕在船中十分昏闷,似此慢慢行去,不知何日得到江都?”说话之间,那黄门侍郎王宏便奏对道:“这不消陛下劳心,臣奉旨督造船只的时候,已将缎匹制成锦帆;趁着东风,扬帆而下,何愁迟缓?”炀帝听了,沉吟了一会说道:“锦帆原是巧妙,但也须有风才好;遇到无风的天气,岂不又是寸步难行了吗?”王宏接着又奏道:“臣也曾把五彩绒打成锦缆,一端缚在殿柱上,一端却令人夫牵挽而行,好似宫殿长出脚来;便是无风之日,也能极平稳地行着。”炀帝听了,这才大喜道:“卿真是有用之才!”便赐酒三杯。说话之间,只见那萧怀静接着又奏说道:“锦缆虽好,但恐那人夫粗蠢,陛下看了不甚美观。何不差人到吴越一带地方选取十五六岁的女子,打扮成宫装模样,无风时上岸牵缆而行,有风时持桨绕船而坐?陛下凭栏闲眺,才有兴趣。”炀帝听了,不禁连声称妙。便问王宏道:“船上共需多少女子,方可足用?”王宏略略计算了一会,便奏道:“每一只船有十条锦缆,每一只缆须用十个女子牵挽,十缆共用一百名女子,十只大龙船共计要选一千名女子,方才够用。”炀帝笑道:“偌大一只龙船,量这一百名娇小女孩儿,如何牵挽得动?朕意须添一千名内侍帮助着,才不费力。”萧怀静接着奏道:“内侍帮助,臣以为不可。陛下用女子牵缆,原图个美观;倘用男子夹杂其间,便不美观了。倘陛下顾怜那班女孩儿,臣却有一计:古人尽多用羊驾车的,不如添人一千头玉色山羊。每一女子,手中拿一条彩鞭赶着山羊,人和山羊一齐牵着锦缆。那山羊又有力,配着娇艳的女子,好似神女牧羊,又是十分美观。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了,十分欢喜,连说:“卿言深得朕心!”这一席酒,君臣们商商量量,吃得十分有兴,当时散席回宫立刻传下圣旨,一面差得力的太监到吴越一带地方去选一千名美女;一面着地方官挑选白嫩的山羊一千头。那牵缆的美女称作殿脚女;只因龙船得了牵缆的女子,便能行走,好似宫殿长了脚的一般。
那炀帝自从那日观察龙船回宫来,心中十分满意,告与萧后和众夫人知道。那夫人们听说龙舟有如此好处,便撒痴撒娇地奏明皇帝,也要跟皇上去看龙舟。炀帝拗她们不过,到第二天,便又带了后妃,排驾到御河埠头去看赏龙舟。众夫人见了龙舟,便嬉嬉笑笑地十分欢喜,大家在船舱里随喜了一会;你说我爱这个舱房明静,她说我爱那个舱房宽敞。炀帝便替十六院夫人和一众宠爱的妃嫔,预定了舱位。又在大殿上设下筵席,众后妃开怀畅饮起来。众夫人到了这新造的龙舟里,便格外有了精神,大家歌的哥歌,舞的舞,劝酒的劝酒。炀帝是一位快乐皇帝,见了这情形,便十分快乐。看一回舞,听一回歌,饮一回酒,不觉吃得酩酊大醉。众夫人见皇上醉了,忙忙扶上玉辇回宫去。炀帝虽觉酣醉,只因心下畅快,还支持得住,和众夫人同坐在玉辇上,只是调笑戏耍。
车驾方到半路,只见黄门官拦街奏道:“有洛陽县令贡献异花。”炀帝原是爱玩花草的,听说有异花,忙传旨取花来看。
众宫嫔将花捧到辇前。炀帝睁着醉眼观看,只见那花茎有三尺来高,种在一个白玉盆里,花瓣儿长得鲜美可爱,一圈深紫色镶着边,花心儿却洁白如玉。拿手指抚摸着,十分滑腻,好似美人的肌肤一般。最奇的每一个蒂儿上,却开着两朵花;芬芳馥郁。一阵阵送在炀帝鼻管里,心脾清爽,连酒醉也醒了,便觉精神百倍。炀帝捧着花儿,只顾嗅弄,心中十分爱悦。便问:“这花有何妙处?”便有黄门官奏称:“此花妙处,据洛陽令奏说,香气耐久,沾染衣襟,能经久不散。那香味既能醒酒,又能醒睡。”炀帝又问:“此花是何名儿?”黄门官又奏说:“此花乃从嵩山坞中采来,因与凡花不同,便敢进献,实在连那洛陽令也不知道它的名儿。”炀帝听了,略略沉思一会,说道:“此花迎着朕辇而来,都是并蒂,朕便赐它一个名儿,称作合蒂迎辇花吧。”说着,便催动车驾,进了西苑。
众夫人见小黄门怀中捧着那合蒂迎辇花,大家便上前来争夺,这位夫人说:“此花待贱妾养去,包皮皮管茂盛。”那位夫人说:“此花待贱妾去浇灌,方得新鲜。”众夫人正纷纷扰扰的时候,炀帝笑说道:“此花众夫人都不可管,惟交给袁宝儿管去,方得相宜。”众夫人听了,都不服气,说道:“这陛下也忒偏心了!何以见得俺们都不及袁宝儿呢?”炀帝笑说道:“众夫人不要说这小器量的话,须知道这袁宝儿原是长安令进贡来御车的。这花朕又取名叫迎辇花:御车女管迎辇花,岂不是名正言顺?”说着,便传袁宝儿来,亲自将这花交给她,又叮嘱好好看管。那袁宝儿自从那日炀帝偷听了她的歌儿,从此恩宠日隆;如今又做了司花女,便每日摘一枝在手中,到处跟定炀帝。炀帝因花能醒酒醒睡,便时时离花不得,也便时时离宝儿不得,因此宝儿受的恩宠越发厚重了。这却不去提他。
如今再说炀帝自从开通了御河,造成了龙舟以后,便在宫中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坐着龙舟到江南去;无奈那一千个殿脚女,还不曾选齐,那锦缆无人拉得,心中十分焦躁。忽然那西苑令马守忠进宫来求见。那马守忠专管西苑一切工程事务的,如今听说皇上要抛下西苑游幸江都去,心中老大一个不乐。
这一天他抓住一个大题目,进宫来劝谏炀帝,说道:“古来帝王,一行一动,都关大典。陛下前次西域开市,受着远路风霜,已是不该的了。但开拓疆土,尚算得是国家大事;如今陛下游幸江南,全是为寻欢作乐,驾出无名,只怕千秋万岁后,陛下受人的指摘。往年陛下造这一座西苑的时候,穷年累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化了多少银钱,才盖成这五湖四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天宫仙岛也似的风景,陛下何必抛弃了它再去寻什么江南景色?”这一番话,如何能劝得转炀帝的心意?只是驾出无名的一句话,炀帝细心一想,却有几分道理。
如今这样大排场地巡幸出去,总得要借作大名儿,才可免得后世的笑骂。
当下炀帝在满肚子思索一回。忽然被他想起昨日遇见宇文达匕奏章.说辽东高丽,多年不进贡了。朕不如借征辽东为名,却先发一道诏书,传达天下,只说御驾亲征,却另遣一员良将,略带兵马前往辽东,虚张声势。朕却以征辽为名,游幸为实,岂不把这场饼失遮掩过去了。当下主意已定。
第二天大开朝议,炀帝把这旨意宣下群臣,又下一道征辽诏书。上面写道:“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兵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著之化。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即殊,而朝宗之归自同遐迩。顺则援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卿以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守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俨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嫖姚之大捷。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兼包皮皮胡蛮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近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廷,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爱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贲之众,而下临硙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知机而望风革面,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臣,恐难逃楼兰之诛。莫非赤子,容谁在覆载之外?同一斯民,岂不置怀保之中。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卿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无遗后悔。故诏。’”
却好这诏书发下,那一千名殿脚女也已选齐,便分派在十只大龙舟上。一缆十人,一船百人。有风时挂起锦帆,各持着镂金兰桨,绕船而坐;无风时各牵着锦缆,彩鞭逐队而行。那总管太监也煞费苦心,教练了多日。炀帝便下旨着越王守国,留一半文武,辅佐朝政;又命礼官,选一个起行吉日。
到了这一日,炀帝和萧后果然龙章风藻,打扮出皇家气象,率领着十六院夫人和几位宠爱的妃嫔,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宝辇。还有那三千美女,八百宫嫔,都驾着七香车,围绕在玉辇前后。众内侍一律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又因有征辽的名儿,銮舆前,却排列着八千锦衣军。龙旗招展;凤带飘摇,沿着御道排列着,足足有十里遥远。
一声号炮响,正要起驾,忽听得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
只见上千宫女,聚成一堆,和一阵风似的,直撞在御辇前,拦住马头,不容前进。只听得一片娇喉,齐声嚷道:“求万岁爷也带我们往江都去!”原来炀帝宫中宫女最多,虽有上万龙舟,毕竟也装载不尽;只能带得三千名,留下这一千名看守故宫。
这一千名宫女,看见不得随行,因此撒痴撒娇地拥住车驾,不肯放行。炀帝平素看待宫女,俱有恩情;今见这般行状,也便不忍叫兵士打开。亲自倚定车辕,拿好言安慰众人道:“你们好好安心在此看守宫苑,朕此番去平定辽东,少则半载,多则一年,车驾便回。”那班宫女如何肯听说,便个个不顾死活,上前挽留:也有拉住帏幔的,也有攀住轮轴的,也有爬上车辕来的,也有跪倒在地下痛哭的。炀帝看看没奈何,只得下一下狠心,喝士兵们驱车直前。那兵士们领了旨意,便不顾宫女死活,推动轮轴,向前转去。可怜众宫人俱是娇嫩女子,如何抵挡得住,早被车轮挤倒的挤倒,轧伤的轧伤,一霎时血迹模糊,号哭满路。炀帝在玉辇中听得后面众宫女一派啼哭之声,心下也觉有些不忍,便传唤内侍,取纸笔过来。便在辇上飞笔题了二十个字道:“我慕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吩咐把这诗笺传与众宫女知道,不须啼哭。那宫女看了诗,也无可奈何,只得一个个凄凄惨惨地回进宫去。
这里御辇到了白石埠头,也不落行宫,炀帝带了后妃众人,一径上船。帝后坐定了十只大龙舟,用铜索接连在一起,居于正中。十六院夫人,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里,却分一半在前,一半在后,簇拥着大龙舟。每条船各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依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一万只杂船,却分坐着文武官员和黄门内侍;随着龙舟,缓缓而行。只听着大船上一声鼓响,大小船只鱼贯而进;一声金鸣,各船便按队停泊。又设十名郎将,称为护缆使,不住地在龙舟周围巡视。虽说有一万只龙舟,几十万的人夫,几乎把一条御河填塞满了,却是整齐严肃,无一人敢喧哗,无一船敢错落的。龙舟分派已定,便有大臣高昌带领一千殿脚女,前来见驾。炀帝看时,一个个长得风流体态,窈窕姿容。略略过目,便传旨击鼓开船。
恰巧这一天风息全无,张不得锦帆;护缆郎将便把一千头白山羊驱在两岸,又押着殿脚女一齐上岸去牵缆。那一班殿脚女,都是经过教练的,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调理得袅袅婷婷。只听船上画鼓轻敲,众女子柳腰款摆,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锦缆悠悠漾漾地拽着前行。炀帝携着萧后,并肩儿倚在船楼上,左右顾盼,只见那两岸的殿脚女,娥眉作队,粉黛成行。娥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成行,五百双纤腰显媚。香风蹴地,两岸边兰射氤氲;彩袖翻空,一路上绮罗荡漾。沙分岸转,齐轻轻侧转金莲;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来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过去水无痕。羞煞临波仙子,笑她照水嫦娥。惊鸿偃态,分明无数洛川神;黛色横秋,仿佛许多湘汉女。似怕春光去也,故教彩线长牵;如愁淑女难求,聊把赤绳偷系。正是珠围翠绕春无限,再把风流一线串。炀帝在船楼上越看越爱,便对萧后说道:“朕如此行乐,也不枉为了天子一场!”萧后也回奏道:“陛下能及时行乐,真可称得达天知命!”站了一刻,萧后下船楼去。炀帝便也走下楼去,靠定船舷,细细观看。
只见众殿脚女行不上半里,个个脸泛桃红,颈滴香汗;看她们珠唇一开一合的,便有几分喘息不定的神气。原来此时是四月初上的天气,新热逼人,日光又紧逼着粉面;这殿脚女全是十五六岁的娇柔女子,如何当得起这苦楚,所以走不多路,便露出这狼狈形状来。炀帝看了,心中暗想,这些牵缆的女子,原贪看她美色娇容;若一个个的都是香汗涔涔,娇喘吁吁地行走着,不但毫无趣味,反觉许多丑相。便慌忙传旨,叫鸣金停船,那殿脚女一齐收了缆回上船来。萧后见停住了船,不知何故。急问时,炀帝说道:“御妻你不见这班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路程,便一齐喘急起来,若再走上半里,弄得个个流出汗来,脂粉零落,还成甚么光景?故朕命她们暂住,必须商量一个妙法,才免了这番丑态。”萧后笑道:“陛下原是爱惜她们,只怕晒坏了她们的嫩皮朕!”炀帝也笑道:“御妻休得取笑,朕并不是爱惜她们,只是这般光景,实不美观。”
当帝后谈论的时候,恰恰有翰林院学士虞世基随侍在一旁,便奏道:“依臣愚见,这事也不难,只须陛下传旨,将两岸上尽种了垂丝杨柳,望去好似两行翠幛,怕不遮尽了日光。
”炀帝听了,又摇着头说道:“此法虽妙,只是这千里长堤,一时叫地方官怎能种得这许多柳树?”虞世基奏道:“这也不难,只须陛下传一道旨意下去,不论官民人等,但有能栽柳一株的便赏绢一匹。那穷苦小民,只贪小利,不消五七日,便能成功。”炀帝称赞道:“卿真有用之才也!”便传旨出去,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飞马晓谕两岸相近的百姓人家:有能种柳树一株的,赏绢一匹。又着许多内侍,督同户部官员,装载无数绢匹银两,沿途按树发给。真是钱可通神。不上一日工夫,这近一百里的两岸,早巳把柳树种得密密层层。炀帝坐在船上,看众百姓种柳树种得热闹,便说道:“这才是君民同乐!
朕也亲种一株,留作纪念。”说着带领百官,走上岸来,众百姓见了,一齐拜倒在地。炀帝走到柳树边,选了一株,早有许多内侍把那柳树移去,挖了一个深坑,栽将下去。炀帝只把手在上面摸了一摸,便算是亲种的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