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过节。
夜幕已落下,月亮还没有出来,繁星满天。
剑池边对峙的两个人。相距已不足五丈。
禇不凡突然大笑道:“乐无涯,如果禇某命人点起火把,你意下如何?”
乐无涯沉声道:“自无不可。”
禇不凡笑道:“乐无涯,你虽已应允,禇某却怕你趁火光乍起之时,偷袭风淡泊。”
乐无涯道:“他的柳叶匕在乍明还暗时,也正好可以偷袭老夫。”
禇不凡道:“所以禇某想和你约定,在所有的火把未燃起之前,双方都不许动手,谁若动手判谁输,如何?”
乐无涯还是那四个字“自无不可”。
禇不凡吼道:“魏纪东?”
魏纪东悚然道:“属下在。”
“点燃火把!”
转眼之间,数十根火把燃烧起来,照亮了剑池边的空地。
禇不凡笑道:“火把已燃,两位可以放手一搏了。”
话音未落,风淡泊一声暴喝,双手一震,附近的火把光焰顿时一暗。
十六点寒光闪动。十六柄柳叶匕已飞到乐无涯面前。
乐无涯不及回剑抵挡,一个“铁板桥”,上身突然折断似的倒下。柳叶匕呼啸善着从他面上飞了过去,劲风刮得他颊上鼻尖生痛。
好快的柳叶匕。好霸道的柳叶匕。
乐无涯的身子突然间倒了个个儿,变成了头前脚后,后背贴地一溜而前,古剑如飞窜的银蛇,倒刺向风淡泊小腹。
风淡泊双手各捏着一柄柳叶匕,急速下击,格挡乐无涯的古剑。
当地一声脆响,风淡泊暴退数丈,右腿上多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从胯骨直至膝盖。
禇不凡忍不住惊叫一声。
一招受伤。风淡泊的武功看来远非乐无涯之敌。再拚下去,只怕他会横尸剑池。
但风淡泊仍然站得很直,好像那道剑伤不是划在他腿上似的。
他的神情也相当镇定。
乐无涯站直身子,刚笑出半声,就已笑不出来。
他听到了锐急的风声,呜呜作响。l
风声来自背后,是那些倒飞回来的柳叶匕!
乐无涯古剑后撩,右臂的袍袖倒拂出去。十六柄柳叶匕四散而飞,如激电、如腾光、如流星。
风淡泊手中那两柄柳叶匕不见了,回到了他衣内。他两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乐无涯,好像他已准备让乐无涯一剑刺死。
乐无涯却已无法脱身。他已陷入刀阵之中。在他问周飞舞的,全是柳叶匕。
这些柳叶匕锋利纤巧,造型优美,可现在这些优美的小刀子却要乐无涯的命。
乐无涯磕飞了它们,它们又会飞回来,像是有人操纵一般。他纵跃闪避,这些柳叶匕便如长了眼睛似的穷追不舍。
乐无涯知道已中了风淡泊的诡计,但后悔也己来不及。
他只有将古剑舞得更急,让密不透风的剑光罩着自己。
但他知道这根本不是长久之策。他终会有力尽之时,那时他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地狱。
禇不凡笑了。知府大人也笑了。旁观的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禇不凡拍开柳影儿的哑六,笑嘻嘻地道:“快看你大哥哥耍猴儿玩。”
柳影儿一跃而起,眼睛一下瞪圆了,似乎不相信她看到的一切。
“雨花杀!”她轻轻念叨着,声音也似在微微颤抖。
禇不凡失声道:“雨花杀?”
柳影儿没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那围着巨大的一团剑光不住“跳舞”的柳叶匕。
柳家的柳叶匕,每一柄发出都有讲究。柳家最厉害的武功之一“雨花杀”,便要求施放者先用极隐蔽的手极巧妙的力量将十数柄柳叶匕一齐射出,每柄柳叶匕上蕴满了不同的劲道,能使飞出后的柳叶匕倒纵回旋,从四面八方攻击敌人。敌人若是以内力、兵刃去硬磕硬碰,柳叶匕上蓄着的力道并不会消失,但方向却会改变。
据柳影儿所知,除了父亲柳红桥外,世上再无别人会“雨花杀”神功。连她姐姐柳依依都还未练成。
她绝对没料到,风淡泊居然已经练成了雨花杀,却一直瞒着她。
武林中似乎还没人能从雨花杀下逃生的,连乐无涯的“蝙蝠王”都被雨花杀神功割成了碎片。
柳影儿当然认为,乐无涯也躲不开。
乐无涯纵横江湖数十年,会过无数的名家高手,却眼看着就要败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下,这岂不令人惊讶?
然而,乐无涯毕竟是乐无涯。
支撑了片刻,他已明白,自己越是使力,这些柳叶匕的速度也就越快。
既然已经找到了原因,乐无涯也就找到了破解的方法。
乐无涯忽然大吼一声,声如惊雷。知府大人耳中一嗡,软软栽倒,禇不凡连忙将他扶住。
乐无涯大吼声中,身上的黑袍已鼓了起来,宛如一面灌满了风的帆。
大袖荡起,护住了头部。
风淡泊的心一下就凉了。他知道,雨花杀刀阵已经被破。
乐无涯运起浑厚的内家罡气,护住了周身,他的剑则护住了眼睛。
那十六柄柳叶匕碰到乐无涯周身的无形罡气,速度顿减。
乐无涯哈哈大笑,罡气渐收,柳叶匕尽皆落地。
落地的柳叶匕,叮叮当当,奏出一曲凄然的曲子——它们失败了。
风淡泊怔住了。柳影儿张口结舌。
雨花杀既已被破,乐无涯还有什么顾忌?
禇不凡的心一下抽紧了。
乐无涯哑笑道:“风淡泊,你的刀阵的确很厉害,不过还是被老夫破了。”
风淡泊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破了又怎样?”
乐无涯淡淡道;“破了你就死定了。”
风淡泊道:“乐无涯,你可别忘了,我手中还有八把匕首,一样可以取你的性命。”
乐无涯缓缓道:“你办不到了。风淡泊,你的心已在发抖,你眼中的神光已经焕散。你完了,风淡泊。”
风淡泊哈哈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方才或许只是我的诱敌之计?”
乐无涯大笑起来,道:“风淡泊,你现在已不过是一头黔驴,技止此尔!你的飞刀已少了十六把,你还不认命吗?”
风淡泊的声音又已恢复了镇定:“乐无涯,休说我手中还有几把匕首。就是一把没有,我也有办法要你的命。”
乐无涯道:“风淡泊,你已死到临头,何必还逞口舌之利?
上来送死吧!”
他傲然兀立,以指弹剑,意气风发。
禇不凡忍无可忍,怒吼道:“乐无涯,姓禇的还没死呢,你狂什么?”
乐无涯哂笑道:“禇不凡,你不服气?”
禇不凡沉声道:“禇某不服,你又如何?”
乐无涯道:“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清楚,你不服又有何用?你若想逃,现在倒还来得及。”
风淡泊忽似激动起来:“乐无涯,我就是不用柳叶匕,也一样杀你!”
他摸了余下的八柄柳叶匕,随手一扔,双掌当胸一立,遥遥击向乐无涯大喊一声:“看掌!”
乐无涯大笑道:“你找死!”一剑挺起,刺向风淡泊的掌影,却觉风淡泊的掌力微乎其微,心念微动之际,忽觉腿上腹上一阵冰凉。
地上的五六柄柳叶匕由下而上飞击,一齐刺中了他。
除了风淡泊和乐无涯,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无涯虽然明白,却已明白得太晚。
他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极其不相信的目光瞪着风淡泊,慢慢地仆倒在地。
风淡泊掷刀于地,乃是败中求胜。关键全在于一掷之力的运用之妙,使柳叶匕以柄触地,反弹之后,自下而上攻击敌人下盘。
风淡泊掷刀于地后,敌人自然会大意而生轻视,那么这一招也就万难防范。否则乐无涯决不至于躲不过这一击。
至于风淡泊攻向乐无涯的双掌,乃是为了蓄力带起弹击的柳叶匕,使它们的速度更快。
这一招可说是无门无派的招式,但却绝对有效。风淡泊之所以能成为高手,就在于他临敌之际能不落俗套,不拘泥于现成的招式,在于他能够临危不乱而及时求变,而从不气馁。
许久许久,场外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禇不凡一跃而前,掠向已倒地的乐无涯。柳影儿尖叫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风淡泊。
鲜血已浸湿了他右腿的衣裤,风淡泊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躺在柳影儿怀中,没注意到欢呼着拥上来的人们。
他还在回昧,回味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一战。对于自己的侥幸取胜,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影儿呜咽着,唤着“大哥哥”,泪水已流满面颊。
禇不凡突然大叫起来:“这人不是乐无涯!”
满场寂然。只有影儿还在呜咽。
风淡泊突然拼力跳了起来;“是谁?”
禇不凡叹了口气,沉声道“张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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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正是张亿和的第八个儿子、张珙的八弟、一羽道人的高足、李之问的朋友——张桐张八公子。
这又是一个谁也没料到的结局。
风淡泊惊呆了。一切头绪才刚刚理清,忽然,一下又全乱了。
影儿也惊呆了。死的人既然是张桐,“大哥哥”的胜利就没什么可夸耀的了。张桐只不过是一羽道人的传人,在武林中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名声。
张亿和更是惊呆了。绑架他的人,竟会是他的亲生儿子?!而这个儿子却又被人杀死了!
张亿和噎了几声,昏倒在地。
另外三家也惊呆了——闹了半天,这一切竟是张家的诡计!
感到大大松了口气并暗自得意的,是那些公门捕快。洪鹏大捕头的死,自然也是这该死的张八公子所为。说不得,张家的竹杠,他们是敲定了。
惟一感到欢欣鼓舞的,只有知府大人。他没料到,两个案子归结于一个张桐,而张桐又已被杀,这实在太方便自己这个知府大人了。
知府大人近年来常偷偷尝试写一些传奇小说,这个故事正是极好的素材。知府大人怎么会不高兴呢?
风淡泊却大为怅然,因为结局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另外,他觉得张桐的直牢武功确在自己之上。若非自己使计,只怕死的不是张桐,而是他风淡泊。
风淡泊隐隐觉得不安,可又说不出因为什么。
忽然又一个声音惊叫起来:“银票呢?银票不见了!”
片刻间剑池边又乱成了一团——放在池边青石上的两百万两银子的银票竟然在众自睽睽之下不翼而飞了!
风淡泊终于明白自己方才为何感到不安了——死去的张桐也许并非主谋!
也许四下里还藏有另一个高手,银票很可能是他乘乱拿走的。张桐不过是一把剑,而他才是使剑的人。
如果真有那个“他”,那么“他”会是谁?
是不是乐无涯,真正的乐无涯?
如果真有那个“他”,那么“他”会藏在哪里?
风淡泊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座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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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打道回扬州,发到济南府的公文也已回来。济南各界士绅公保,赵先赵后两兄弟当时并未离开济南半步。
知府大人只瞄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因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禇不凡四人“无罪开释”。张桐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张家向其余三家赔银各五万两,以补偿损失,凹凸馆暂收归扬州府衙。
万事大吉。知府大人喜笑颜开,特地在家中设小宴款待禇不凡四人,着意笼络,以求扬州府从此平安无事。
扬州城里的气氛为之一变。大家众口唾骂,斥骂的对象自然便是昔日的张八公子张桐。
一夜之间,扬州地面已尽复旧欢。惟有张、李两家,日日哀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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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腿上的剑伤实在很不轻。
柳影儿偎着他,一连声问道:‘疼不疼?疼不疼……”
风淡泊叹了口气,苦笑道:“疼倒是不疼,只是伤得有点不是地方。”
影儿红了脸,吃吃低笑道:“伤在腿上,算你运气。要是……要是……”
风淡泊脸也红了:“要是什么?”
影儿慢吞吞地道:“要是伤到那儿,你可就……就……”
她突然低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紧紧贴着他,笑得浑身直颤。
风淡泊也忍不住笑了。他的手已移到她胸脯上,隔着薄薄的绸衫轻轻揉捏着。
影儿的笑声渐渐停止。她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他,喃喃道:“大哥哥,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多担心啊……连‘雨花杀’刀阵都被那小子破了,我真……真害怕……”
风淡泊微笑不语,只是轻轻抚摸着她。
影儿忽似想起什么,生气道:“你坏死了!”
风淡泊笑得更开心:“是么?”
“你练成了‘雨花杀’,为什么瞒着我?”
风淡泊柔声道:“我就是想有一天突然使出来,让影儿大吃一惊。
影儿的怒气很快又消了。她的身子也怕痒似地扭动起来。
他们的嘴唇渐渐粘在了一起,轻轻吻了起来。
影儿似已忘了风淡泊的伤口,越来越动情。直到风淡泊痛得抽搐,她才醒悟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就不能……不碰我?”
风淡泊疼得脸都白了,冷汗满头,口中却强笑道:“谁让你整天缠着我不放?”
影儿着急,捶了他一下,骂道:“死没良心的!”骂完又“扑哧”乐了:“喂,咱们乖乖坐着,说说正经事儿。”
风淡泊也面色一整:“如此便好。”
影儿坐在床沿儿上,慢悠悠地道:“大哥哥,眼下扬州的事已了,待你伤好了,咱们该办一件大事了吧?”
风淡泊道:“找未名神草?”
影儿点头:“不错。”
风淡泊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影儿的脸一下阴沉了:“找华平?”
风淡泊点点头,沉声道:“找华平。”
影儿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低下了眼睛。
风淡泊顿了顿,又道:“这两件事都很重要,却总得一件一件办。影儿,你说说,咱们该先办哪一件?”
也许对女孩子最好的恭维,莫过于同她一起商量重大的事情。
影儿果然抬起头,微笑道:“大哥哥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影儿听大哥哥的。”
风淡泊柔声道:“可大哥哥想听听影儿的计划。”
影儿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嗯……若是未名神草很快便能找到,自然还是先找神草。可要找神草就得先跑一趟天目山,那可不近哪。”
风淡泊道;“我也这么想。华良雄眼下虽不知去向,但他失踪未久,咱们只要加倍留心,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若是拖久了,只怕他又改了名。换了窝,那可就难找了。影儿,你说是不是?”
影儿点点头,懒洋洋道:“咱们还是先找那个该死的华……
良雄吧!反正大哥哥你拿主意。有大哥哥在,我就不用费神想事了。大哥哥,日后我肯定会变成一个小懒虫。”
风淡泊笑道:“懒到什么地步?”
影儿媚声道:“懒到让你帮我穿衣裳,喂我吃饭,抱我走路的地步。”
风淡泊看着她嫣红的脸儿和微微起伏的胸脯,心中止不住柔情荡漾。
影儿连忙避开,斜睨着他,咬牙啐道:“刚才还没有疼够?
尽不往好处想!…喂,咱们说正经事,不许你说着说着就往歪处溜。”
最正经的事情,莫过于如何找华良雄。
可影儿一提起“华平”就生气,要和她商量找华良雄的办法,显然不会有什么主意,无论风淡泊费了多少口舌向她解释“华平”当年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也不想听,也不愿相信。
说到最后,影儿干脆捂住了耳朵,跺脚道:“我不听,我不听……”
风淡泊废然长叹。影儿很多时候不可理喻。或许对男人来说世间的女子大抵如此。
影儿俏皮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服侍他躺好,合上他的眼睛,柔声道:“你乖乖睡一觉,我出去和禇老爷子他们说说话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醒你。”
烛影摇红。来鸥阁的夜不再显得诡异。
张桐已死,两案具结,徽帮扬州分舵内气氛也已轻松多了。
影儿送走了禇不凡等人,回到风淡泊房中娇笑道:“总算可以安安心心睡一觉了!”
风淡泊一笑。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和不安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他也真心希望今夜能平安无事,并希望影儿能“安安心心睡一觉”。
影儿拴好房门,轻盈地走到床边,吹灭了红烛。房中顿时一片漆黑。
风淡泊听着影儿脱衣的声音,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今夜不再有什么惊扰。”
可既然是愿望,就不一定会变成现实。
风淡泊的愿望会不会变成现实?
影儿在黑暗中深情地吻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
她的柔唇湿润缠绵,她的动作缓慢轻柔,却充满了激情。
他也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动情地回应着她。
风淡泊发现自己已越来越爱影儿,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曾经有过的那种令人恐惧的空虚感也渐渐消失。他感到他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影儿,而影儿也实实在在拥有了他。
师父严肃的目光和柳依依恶毒的诅咒仿佛已晨雾般消失在普照的艳阳中。
无论他们怎么对他,无论万柳山庄的仆人们怎么看他,无论江湖上的人怎么说他,他都已不在乎。
他只要影儿。
他觉得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现在想来,那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是那些逃避现实的懦夫才会有的想法。他为自己曾经那么想过感到羞惭。
他只有以更多更热烈的爱抚来减轻他对影儿的歉疚。
影儿似乎也已感觉到了他心中对她的挚爱,她的吻也更热烈、更深情。
影儿睡得很香很甜。风淡泊却一直没合眼。
他还在回想着到扬州后发生的一切,回想着李之问的惨死,回想着剑池边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疑云越来越重。他坚信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少,李之问的死和于狂于放并非无关。虽然眼下还找不着证据,但风淡泊绝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关键还在那个名叫“杜若”的诡异女人身上。只要能找到她,风淡泊自信便可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问题是哪里能找到她呢?
还有那二百万两银票究竟落于谁手也还是一个谜。躲在剑池边取走银票的人究竟是不是乐无涯呢?
风淡泊相信是。但他没有丝毫证据。
若果真是乐无涯,他和杜若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两人中谁又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一切都让风淡泊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只好不想。风淡泊开始把念头转向华良雄。
他几乎可以肯定华良雄就是华平,否则华良雄没必要逃走。可仅仅知道这一点又有何用?他能找到华良雄吗?他该上哪儿去找?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清辉洒进了房间。风淡泊心中的疑云却愈益浓重。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四更敲过。
风淡泊又听到了蝙蝠飞动的声音。
风淡泊没有动。一来是腿伤未愈,行动不便,二来他也不想惊醒酣睡的影儿。
但他的手已紧紧握住了六柄柳叶匕,他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房门。
只要房门不开,他就不动。
一旦房门开,柳叶匕就会飞出。
风淡泊自信,即使来人是乐无涯,也绝挡不住他的蓄势一发。
可是除了蝙蝠飞动声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约摸盏茶工夫,连蝙蝠飞动声也已消失。
风淡泊暗暗松了口气,全身肌肉也慢慢放松。
“谢天谢地!”
他心中暗道侥幸,这才发觉,自己已浑身汗透。
他伸过手去揽住影儿,自己也终于合上了眼睛,并很快睡去。
一夜无梦。
*********
清晨。新的一天。
风淡泊被一声尖叫惊醒。
影儿站在门边,恐怖地望着门外。
风淡泊顾不得腿伤,一跃而起,冲出房门。
淡淡的阳光下,一只肥大如掌的蝙蝠贴在廊柱上,触目惊心。
风淡泊心念微动间,柳叶匕已脱手飞出,“叮”地一声轻响,蝙蝠已被钉在柱上。影儿惊叫着转身,冲到窗口吐起来。
也许大白天看见如此丑恶的大蝙蝠,反而比在黑夜里看见它更让人恶心。
风淡泊心中一凛,他已听见有人在往这边奔跑,随即又听见禇不凡的声音在飞快地迫近。
风淡泊一掠而起,身影闪动间,已将柳叶匕收回。蝙蝠落地,一张方胜儿也随着落下。风淡泊微一伸手,已将它抄在了手中。
这只蝙蝠居然是来送信的。
片刻间,禇不凡已利箭般冲到,大喝道:“出什么事了?”
禇不凡的身后还跟着了然、魏纪东和于氏兄弟,他们看上去也都神情惶急,似乎也很为风、柳二人担心。
一时间风淡泊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他们了。
但他只微微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柳叶匕,用一方丝巾细细揩拭着,淡淡地道:“影儿看见这只大蝙蝠,吓得叫了一声。”
禇不凡目光扫过地上的蝙蝠,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魏纪东、于氏兄弟和了然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既似惊讶,又似恐惧。
显然所有人心中都在转着念头,却没人说出来。
禇不凡半晌才透了口气,朝魏纪东等人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下去。”
魏纪东和于氏兄弟转身离去,但他们在转身的一刹那间,还是忍不住瞥了瞥地上的蝙蝠。
了然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蝙蝠,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禇不凡冷冷道:“什么怎么会?”
了然抬起独眼,惊恐地道:“难道真是乐无涯的蝙蝠?”
禇不凡脸色阴沉地道:“你为何认定这只蝙蝠和乐无涯有关?天下有蝙蝠的地方多得很,不只苏州蝙蝠坞里有。”
了然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道:“可……可只有乐无涯才能养出这么肥大的蝙蝠来。”
禇不凡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吗?也许这只蝙蝠只不过吃得比较好一点,长得较大一点而已,未必和乐无涯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耸人听闻,自己吓唬自己?”
了然摇摇头,固执地道:“一定是乐无涯,一定是他的蝙蝠。”
风淡泊忽地一笑,道:“依了然大师看,乐无涯遣此蝙蝠所来为何呢?咱们和乐无涯之间难道有什么过节?”
了然忙道:“怎么没过节?你师父几年前不是杀了他的‘蝙蝠王’吗?”
风淡泊心中一动,盯着了然道:“哦?这么说,依大师看来,乐无涯是冲我和影儿来的?”
了然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个洒家倒是不知,不知道。”
禇不凡突然冷笑道。“依我看,乐无涯决不致如此没出息。
他好歹也是个大人物。总不会在输给柳红桥之后,又跑来找柳红桥的徒弟和女儿算账吧?”
了然似已不急说话。风淡泊的目光也已从了然身上移开。
禇不凡转头深深看了风淡泊一眼,沉声道:“你怎么看?”
风淡泊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禇不凡瞪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你真不知道?”
风淡泊正容道:“我真不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多了。只有了然仍似有点魂不守舍,目光仍不时瞥向地上的蝙蝠。
禇不凡低头看了眼风淡泊的腿,道:“伤好了?”
风淡泊这时才感觉到伤口在痛,而且痛得相当厉害,但他还是点点头道:“差不多好了。”
禇不凡道:“还是多调养些时,或者明后天就真差不多了……我和了然走了,你回房好好安慰一下柳丫头。早饭我会叫人送来。”
他一扯了然,半拖着他走了。
风淡泊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早上他又出了不少冷汗。
“欲寻华平,速至济南城东杜记客栈找杜美人。”
方胜上一共只有十八个字,每个字都很不规范,但整体看来却又纵横恣肆。气象万千。
风淡泊猜测写这个方胜儿的人是个饱学之土,但性子有点儿古怪,可能平时看起来有点疯癫。
会不会是乐无涯?风淡泊没见过乐无涯的笔迹,无法肯定。
但从这方胜儿上的字迹看,很有可能是乐无涯。乐无涯岂非就是个性子古怪的人?
风淡泊将纸条烧毁,默默地看着黑灰在地上散开,如烧焦了的黑蝴蝶。
影儿悄声道:“他怎么会知道华平在济南杜记客栈?”
风淡泊传音道:“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济南。记住,这件事谁也别告诉。”
影儿疑惑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风淡泊又传音道:“不管信上说的对不对,不管送信人是什么用心,咱们都得尽快赶去,以免夜长梦多。”
影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就算找到了他,那又怎样?’”
风淡泊愕然:“什么怎样?”
影儿气呼呼地道;“他要是不肯回去呢?要是我们找到他之后,他又不肯承认呢?要是我一看见他就杀了他呢?”
风淡泊默然.半晌才轻轻一叹,苦笑道:“还没有找到,还没有见面,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你先不要太肯定。等咱们找到他再说。行吗?”
影儿不置可否,只冷笑道:“我倒不为这件事操心,我只担心你明儿怎么说。”
风淡泊道:“明儿跟谁怎么说?”
影儿淡淡道:“禇不凡。”
“他又怎么了?”
“你明儿跟他一说,他要不跟你急才怪!”
*********
禇不凡一听风淡泊说要走,果然急了:“我说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淡泊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影儿是偷偷跑出来的,家师一定很着急,我该送她回去。”
他看了看右腿,苦笑道:“再说我伤得不轻,也该回去将息一段时间。”’
禇不凡瞪眼道:“未名神草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呢?”风淡泊道:“反正你禇大帮主跑不了。
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禇不凡冷笑道:“你以为下次找我,我还会给你面子?”
风淡泊微笑:“那我也没办法,只好再去找一个杨白城去找尊夫人。”
禇不凡只得苦笑。
了然在旁大笑起来:“不必去找采花贼了,找洒家更方便。”
禇不凡大怒,拍案而起:“你敢!”
了然似毫不畏惧道:“风淡泊敢,洒家为什么不敢?”
禇不凡道:“他是个小伙子,长得又俊俏,性格儿也好.武功更没的说……说实在话,风老弟,你要再救我老婆几次,我老人家只怕就没水喝了。”
影儿顿时大怒:“他敢!”
风淡泊苦笑:“好啦好啦,说归说,笑归笑,正经事儿还得办。禇老爷子,了然大师,我和影儿明天一早上路。”
了然道:“这样吧,洒家横竖也没屁事,陪你们往北走一趟,怎么样?”
禇不凡一愣神间,影儿已怒叫道:“不行!”
了然愕然道:“为何不行?洒家跟你们一起走,难道还给你们脸上抹黑不成?”
风淡泊微笑道:“若得大师同行,自然妙极。只是太麻烦大师了。”
影儿急了:“大哥哥你怎么……”
了然呵呵大笑道:“柳丫头,洒家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没过门的大姑娘,成日价跟个漂亮小伙子到处转悠,别人会怎么说?就算别人不说,你自己就好意思?”
影儿恼羞成怒道:“臭和尚,你敢再说!”
了然笑道:“洒家香虽不香,臭也还不臭,你个小丫头怎可如此无礼?”
风淡泊拦住影儿,笑道:“了然大师也是一番好意,影儿你就答应了吧?”
影儿气呼呼地道:“谁晓得他有什么好意?”一甩手走开了。
风淡泊和了然相对苦笑不已。
虽然都是苦笑,但两人的苦笑却又自不同。禇不凡看在眼里,也在心里发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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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三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扬州,取道北上。
一匹骏马,一辆大车,行进在去天长的大道上。
骑马的自然是手执铁禅杖、意态昂扬的了然和尚。坐车的自然是腿伤未愈的风淡泊以及要时时服侍“伤员”的柳影儿。
风淡泊满心不愿有了然同行,但了然既已说出口,他也无法拒绝。再说了然究竟有没有参与凹凸馆杀人案和四家绑票案,风淡泊也无法肯定。
他知道,仅仅靠“推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靠不住的。
了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而且也杀过不少人,但总的说来,倒不失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子,刚烈磊落,不似宵小阴素之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了然的怀疑告诉柳影儿。他一向认为,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还没有成熟,最好不要先表示出来。
再说,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
他希望影儿永远快乐,永远毫无机心,永远天真烂漫。
影儿撩起车帘,笑道:“多闷呀!透透气儿才好呢!”
风淡泊微笑道。“好。”
了然大笑道:“柳丫头,洒家虽不想偷看,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你最好还是放下帘子。”
影儿骂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出家人的规矩也没有?
不怕下拨舌地狱吗?”
了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柳丫头,洒家酒色财气样样沾,却不妨碍洒家成金身正果。”
影儿啐了一声,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大和尚,你干吗出家呢?出家很好玩吗?”
了然笑道:“要说当和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当绝子绝孙的和尚,不过嘛,洒家这个酒肉和尚还是挺自在的。你也知道,洒家原是五台山清凉寺的,而五台山又属律宗,规矩严得很,洒家熬了三年,受不了啦,就溜了出来。
影儿呸道:“大和尚就会骗人,谁不知道了然和尚是被清凉寺追缴了度牒,撵出来的。”
了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次洒家下山没干好事,先吃了狗肉喝了酒,又跑到……跑到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才晓得回不去了。从此流落江湖,成了一个野和尚。”
影儿奇道:“你既然耐不住寂寞,又干吗去当和尚?是不是有仇家要追杀你?”
了然止住笑,叹了口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影儿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一定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对不对?”
了然默然不语,神色黯然。风淡泊便了个眼色,影儿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影儿的世界里只有四种人。好女人。坏女人、好男人。坏男人。又简单,又方便,又实在,一切问题似都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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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县城,君子客栈。
桶很大,水很热,影儿泡在里面,舒服得直呻吟。房中蒸汽腾腾,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影儿仰躺着,风淡泊的眼睛似已被钉在她的身上。
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影儿懒洋洋道:“你何不干脆也进来泡一泡?”
风淡泊的嗓子堵得很厉害:“呃……我的伤还没好。”
影儿微微睁开眼,斜睨着他,曼声道:“胡说,你的伤早就好了。”
风淡泊忽似惊醒笑道:“其实我不该呆在这房子里。”
“为什么?”
风淡泊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刚才掌柜和小二的眼神都有些那样……”
影儿捂住了脸,啐道:“他们敢!”
风淡泊笑道:“既然你敢这么……大方,他们为何不敢那样看你?”
影儿搭在桶沿的双腿不住乱踢:“你也笑话我,你也敢笑话我!”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走近几步,伸出双手,搭在了她香软湿润的肩上。
影儿慢慢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仰靠在风淡泊的肩上
一缕柔靡哀怨。缠绵徘侧的箫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慢慢飘过来,又好像随时都可能飘逝远去……
风淡泊的心突然悸动。
那箫声讲述的,仿佛是一个遥远世界里发生的故事,缥缈虚幻,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得真切;又似乎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无奈往事如烟,秋水已逝,你己无法去将它追寻……
渐渐地,那箫声仿佛又说到了你的现在,说尽你遭受的苦难,说尽你焦渴的心灵,说尽你迷悯的幻思,说尽你的爱人、朋友、仇敌,说尽美人迟墓和英雄气短……
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突觉背上一痛,惊叫一声,从幻思中醒过来。
“怎么啦?”
影儿怨恨地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你说,你心里在想什么?”
风淡泊伸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听。”
影儿两手环着他脖颈,身于扭动着,不满地道:“听什么呀?”
风淡泊沉声道:“箫声。”
影儿侧耳听了半晌,不解道:“什么也没有啊。”
风淡泊也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是我听错了。’”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绝对没有错。他对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向很有信心。
他又很注意地听了片刻,直到确信那箫声已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影儿抱着他,又捏又掐:“见你的鬼!你叹什么气?根本就没有箫声,根本没有!你身在人家这里,心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我不许你这样,不许你这样!”
风淡泊微笑,牵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的心不在这里,又在哪里?难道放在这个胸腔里的,是别人的心不成?”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已被那一缕如泣如诉、似断还续的箫声牵走了。
他从未听过那么美妙的箫声。他甚至可以发誓。
那么美妙的箫声,或者只该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吧。他也许真的是听错了,那美妙的箫声或者真的只是幻觉。
风淡泊强自镇定心神,将那缕飘走的心魄收回来,重又放回到影儿身上。
他又何苦非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此刻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影儿岂非更怡人,更实在?
风淡泊附在影儿耳边轻笑道:“刚才我确确实实听到点声音,不过不是箫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
影儿微微喘息着道:“是……什么……什么声音?”
“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风淡泊慢吞吞道:“是你发出的声音,是你身上…”
影儿一把拧住了他:“我掐死你,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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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和影儿并肩来到前厅吃饭时,已近三更时分。
了然看来已喝得不少酒,眼珠子都有些红了,舌头也有些硬:“嗬,你们…两个才……才来啊?”
影儿微红着脸,微笑着,眼中闪着骄傲而满足的光芒。
风淡泊也在微笑,却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大师己吃过了?”
了然拍拍肚皮,大笑道:“酒……足饭……饭饱。洒……
洒家要……要去睡了,明……明天还……还要赶…赶路。”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打了几个酒嗝,拖着禅杖,含糊不清地跟风、柳二人打了个招呼,趔趔趄趄地走了。
风淡泊和影儿相视一笑。
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点头哈腰走近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扯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抹抹桌面,满面堆笑道:“两位要点什么?”
风淡泊微笑道:“来四个好莱,十个馒头。””
伙计连连点头,又道:“大爷您不来二斤酒?小店的酒可不赖呀!”
风淡泊道:“我不喝酒。”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但还是笑嘻嘻地道:“不喝酒好.不喝酒好!嘿嘿,不喝酒不误事,不误事……”嘟嚷着转身走开了。
影儿低笑道:“这伙计心里一定很生气,说不定已将你骂了一百遍了。”
风淡泊笑道:“这几天我实在不宜饮酒。他的话很对,不喝酒,自然也就不误事儿。”
不多时,饭菜送上来了,那伙计又赔笑道:“大爷们请慢用。两位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小的这就去。两位大爷用过饭菜,也就好休息了。嘿嘿,嘿嘿……”
风淡泊刚要点头,影儿忙道:“不劳你费心,我们自己会收拾。”
她现在仍是书生打扮,但凭伙计们识人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她是个女人?不过这个伙计既然口口声声称“大爷”,影儿自然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充“大爷”。
伙计点头哈腰地走了,风淡泊悄声道:“为什么不让他收拾房间?”
影儿脸一红,碎了一口,嗔道:“乱成那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风淡泊微笑不语。他虽在和影儿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那个伙计的背影。
世上的伙计大多饶舌,而且“热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风淡泊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饶舌伙计看上去居然有一身不俗的内功。
方才伙计一出现,他便注意到,这位伙计的眼中神光闪烁,时明时暗,显然他想掩饰自己的武功却又无法掩尽。
另外,这位伙计的大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得内功火候已近一流的境界。
此人是不是真的伙计?
如果是,那就说明市井之中确实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如果不是,那就说明他此来必有所图谋。
看来“君子客栈”并不“君子”。
影儿见他发愣,唤道:“喂,怎么又犯愣啦?”
风淡泊“啊啊”两声,道:“没什么,刚想起一桩事。”
“什么事?”影儿追着问。
风淡泊苦笑:“你这一打岔,我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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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儿推开房门,点燃蜡烛,环顾房中.见四处仍然那么‘乱’,才放心地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还好。”
风淡泊道:“什么还好7’
影儿羞笑道:“没人进来呀!’”
风淡泊微笑不语,走向床铺,低头看了会,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没人进来?”
影儿道:“你看东西都没收拾呢。’”
风淡泊从床上凌乱的衣物间拾起一张纸条,晃了晁,笑道:“如果没人进来,这东西难道是自己长腿走进来的?”
影儿一下怔住。她一看见纸条,就想起来鸥阁中的大蝙蝠,脸色也有些变了。
风淡泊看完纸条,什么话也没说,将纸条凑在烛焰上点着了,站在桌前发愣。
影儿走过去,偎进他怀里,颤声道:“纸条上说了些什么?”
风淡泊抚着她的后背,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那一会儿我说听到箫声,你还记不记得?”
影儿想起来了,红着脸道:“你不是说听错了吗?”
风淡泊沉吟道:“也许我并没有听错。”
影儿轻声道:“纸条上说的就是这个?”
风淡泊传音道:“那人让我们‘小心箫声,小心吹箫人’。”
影儿脸色又有些发白:“真的?”
风淡泊苦笑道:“好像是真的。那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箫声,的确荡气回肠,令人魂飞神越。”
影儿悄声道:“送信人的意思是说,吹箫人是敌人?”
风淡泊点点头:“不错。那人不仅告诫我们要小心吹箫人,尤其要我们小心箫声。”
影儿颤了一下:“魔……音?”
风淡泊叹道:“应该就是。我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世上真有这种神奇诡异的功夫,但现在却又不得不防。方才我已经感觉到了魔音的可怕。”
影儿哆嗦得越来越厉害:“那咱们怎么办?”
风淡泊笑道:“准备两团湿棉花,听到箫声,马上塞起耳朵,然后动手,用柳叶匕消灭那个吹箫人。”
影儿慢慢镇定下来。风淡泊的话给了她极大的信心。而信心增强的人,智力也会随之恢复正常。
“大哥哥。”
“嗯?”
“纸条儿上的字迹和……上次是不是出自一人?”
风淡泊半晌才点头道:“应该是。”
影儿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呢?”
风淡泊笑了,笑得很开心:“我不知他是谁,但知道他不是谁。”
“他不是谁?”影儿皱眉道:“你这话好奇怪。’风淡泊道:“他不是乐无涯,绝对不是。”
影儿更奇怪了:“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不是乐……乐无涯?上次那只……大蝙蝠,可是只有蝙蝠坞才有的啊?”
风淡泊想了想,悄声道。“这个人肯定和蝙蝠坞有极深的关系,却又绝不会是乐无涯。这人必定是咱们的朋友。”
影儿和他依偎在一起耳语,声音轻若蚊蚁,外人根本无法听见。
“可是大哥哥,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断定他不是乐无涯呢?”
“这次送信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出来吗?”
“啊——是……”
“噤声!”
“是那个伙计?”
“影儿真聪明。”
“可他就不可能是乐无涯假扮的吗?”
“傻丫头,可知中年人扮老人容易,老人扮中年人却十分不易。”
“哼!”
“傻丫头……”
“我不傻!”影儿大声叫了起来:“我不是傻丫头!”
风淡泊失笑:“谁说影儿是傻丫头?影儿当然不是!”
影儿挣开身,故意高声叫道:“哎呀,快收拾收拾,该睡觉了。”
风淡泊和衣躺着,想着即将到来的明天,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吹箫人会是谁?示警人又是谁?他们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那个伪装成伙计的高手如果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
影儿和衣偎着他,也没有睡着。
风淡泊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不由一阵冲动,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影儿稍稍一挣,悄声道:“大哥哥,说不定明天就要遇到吹箫人,咱们要全力对付魔音。……等到日后……平静了,咱们再……好不好?”
风淡泊有些感动,轻抚着她的脸道:“好影儿。”
影儿低笑道:“影儿很懂事,是不是?”
风淡泊正色道:“当然是。”
高邮湖畔,水光接天。
湖边的碧杨垂柳,虽仍绿旌摇曳,风韵无限,却已不免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萧瑟。
风淡泊已弃车蹬鞍,他的腿伤已痊愈。
湖畔杨柳依依,劲风扑面。风淡泊但觉神清气爽,襟怀舒畅,直想大叫几声。